乐远岑面不改色地对考烈王说到,“草民一路走进王宫并无发现厉鬼,这定是因为有大王在此。在大王的震慑之下,小鬼们没有胆子逾越宫墙一步。因此,草民无法向大王展示剑斩厉鬼,只能展现一出手入沸水了,却是需要斋戒一番,明日才能动手。”
“好!”考烈王笑了起来,他看着是真想领教一番巫医之术,当即就定了时间,“就在明日辰时初刻,寡人会亲自命人烧好沸水,一观寻巫的本领,春申君与李将军也都同来见识一番。今夜,寻巫就留在宫里好好斋戒一番,来人送寻巫去吉阳殿。”
“寻及遵旨。”乐远岑跟着侍从先一步离开了。
事已至此,她想要闻达于楚王宫的心愿只差一步了,考烈王信不信她就在明日之举。在事成之后,她就算是讨要一幅和氏璧的原貌图也根本不是问题,更能在楚国的这几方势力里谋得一些话语权。
吉阳殿的位置较为偏僻却不是一处冷宫,而是专门让巫者小歇的宫殿。
因为楚国重巫,王宫难免有祭祀之事,巫者入宫之后就会在吉阳殿斋戒一番。
今日吉阳殿里只有乐远岑一位巫医,她能够不被人打扰得好好休息。
起码在明日演示之前,李令与春申君是不能来此找她,因为考烈王必然是盯着那两人,他们恐怕也不会冒这个险。
未时三刻,殿外的侍卫换班了。
乐远岑听到了三长一短再三段两长的敲击窗户声,这是她在吃中饭时与邱老板定好的暗号。
午饭之际,两人将符毒与楚墨一事进行了一些商讨。
乐远岑手握符毒的命,她如能取得考烈王的信任,让春申君也对她有所忌惮,那么她当然有资格去争楚墨的三成势力,邱老板背后的组织也能趁机吞并掉楚墨的三成力量。
至于其他的四成,总要留给其他人一口吃的,心太黑会容易坏事。至少在楚墨一事上,乐远岑不可能一直在楚国,邱老板背后的人不欲出头暴露,那么就留四成让其他人去争夺。
邱老板说了下午定有人去宫里与她交接,来人会手持一块令牌,令牌的背面有一朵花,还要再说一段暗语。
乐远岑走向了窗边,原本有四个守卫却变成了一个人。来人拿出了一块令牌,背后是一朵不曾见过的花朵。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后土幽都,魂兮归来。”
两句话对上之后,乐远岑才问到,“阁下是闵堂主?”
闵堂主点了点头将一块帛锦递过窗户。“这上面记载了有关楚国的几大势力,你仔细着要注意的几方人马。这几日只依靠寻巫自己的本事,等你平安离宫,我就答应与你正式结盟。而之前老邱与你商量的那件事,人已经准备好了,他答应了赴死一事,你一出宫就能行动。”
乐远岑想到遥在楚墨行会的几位当家,她敢在考烈王面前说是行会里有人叛变,那么就一定会让人坐实了罪名。
“好。你放心,我们定能结盟的。不过,我想先多问一句,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个组织叫什么。”
“尸香阁。”闵堂主并不觉得这个名字诡异,“斯人虽去,其香犹存。”
“尸、香、阁。”乐远岑微微挑眉,难怪会用那种暗号不是黄泉就是幽都,全都是与死相关的字眼,尸字像是与一位神秘的人有关了。“难道你们组织与尸子有关吗?”
108.第十章
尸佼, 杂学家,诸子百家之一, 世人尊其为尸子。
尸子流传于后世的典籍极少, 故而听过他名号的人并不多。
不过,在当前乐远岑所处的时代里, 尸子的名号还流传颇广, 但也已是只闻其名不知其踪, 这事情还要从一百多年前说起。
各诸侯国嘴里说着不要不要的, 不喜秦国的法律严苛,但他们其实都明白秦国在一百年里一步步变强,这都得益于商鞅变法。
商鞅与尸子的关系匪浅并不是一个秘密,尸子于商鞅可谓是亦师亦友, 而尸子在那场变法里的作用也就不言而喻了, 仅从此处就能窥见尸子的学识本领非凡。只不过变法者没几个能有好下场,商鞅也未逃出这一魔咒。秦惠文王继位登基的那一年,商鞅被指谋反落得五马分尸的结局。
在商鞅死后, 尸子也从世间消失了, 有人说他是为了避免被牵连逃入了古蜀国。
无独有偶, 在秦惠文王继位后就开始对古蜀国开战, 秦灭古蜀国, 贬蜀国为蜀侯国。而下一任秦王秦昭襄王登基之后, 蜀国号被废除, 蜀地被正式划入秦国的郡县制体系。
尽管古蜀国亡国了, 秦国已经将其并入疆域中, 以蜀地为秦的一处粮仓所在,但是没有人再见过那位神秘的尸子。说尸子神秘也不是没有原因,尸字难分是其姓或氏,而尸这个字本身就与死亡相关。
‘屍’是一种特别的身份。正如《仪礼·士虞礼》中提到过一个词‘尸饭’,在古代祭祀的时候,因为不忍见到亲人已然死去,会请来活人代表死去的人接受祭祀,更甚是把这些祭品吃下去,而这个被请来的人就尊称为‘尸’。
尸子的特别处还在于他的学说理论。
从他存世的著作里可知,除了治国之学,还有对于宇宙观的独到阐释。像是‘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这种时空的观念在先秦百家中可谓是独树一帜。
古怪的姓氏来历,对于时空的非常认识,更无从得知其下落究竟在何处,尸子最终变成了一段湮灭在战国之中的谜团。
闵堂主听到乐远岑的猜测仅是点了点头,他没能再多说什么,就看到被支开的另外几个侍卫从远处回来了。
两人短暂的交谈只能先到此为止。
乐远岑在关好了窗户之后,细看了闵堂主捎来的那张帛锦。
这上面标注了楚国目前几方势力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权力的争夺与更替中不存在简单的交好与交恶,能在某一件事情上合作,也能在另一桩事上敌对,双方或多方同时存在敌友两种关系实属常见。
远的不谈,楚考烈王与春申君之间就是如此。
君臣二人因为深厚的过去,所以不忍相互伤害到底,但也因为裂痕渐深的现实,终究不可能再亲密无间。
闵堂主特意指出这一点,是让乐远岑务必引起注意,她身在楚王宫之中需要把握好与楚国最有权势的这对君臣相处的尺度。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的辰时初刻。
一场手探沸水的巫术演示,就在楚王宫的大殿中央处进行。
今日殿外巡逻的侍卫比平常更多了一层,殿内已经落坐好六位观摩者,分别是楚考烈王、春申君、李令、李园,还有李嫣嫣带着她的儿子熊悍。
大殿的正中央已经架起了一口空的小鼎,边上放着一盆清水,鼎的下方已经准备好了木柴等物。
在乐远岑进殿之后,考烈王就命侍从们将冷水到入了小鼎之中,并且点燃了柴火等待水烧至沸腾。侍从们做完了一系列事情就低着头退到一旁,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此时,殿中安静地只能听到柴火的噼啪声。
火光闪动,仿佛鼎里烧煮的不是一鼎清水,而更像是在等待去煮熟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除了乐远岑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有着疑惑,真的能有手探沸水而不被煮熟,就似熟猪蹄吗?
“寻巫,你知道楚国是一个尊重巫者的国家,而寡人更是一个注重承诺的人。”
楚考烈王开口打破了压抑的安静,“正如当年寡人允诺歇,如果寡人能活着回到楚国,歇也能活着回来,有寡人一日,则有歇为丞相一日。今日,寻巫若能证明你确实有过人的本领,那么寡人则赐予你百金,任命你为卜尹,允你在楚国境内方便行事。”
这一刻,殿内围观之人都没去想考烈王任命女子为卜尹有何不妥。
即便是在普遍相信巫术的楚国,卜尹一职也已经算不上有实权的官职,虽是掌管祭祀之事,但以乐远岑的身份与资历来看,它更像是一个挂名。就像考烈王说的,乐远岑如果多了一个名号,她走出去也能方便行事。
当小鼎中的清水沸腾不止,水气不断升腾在大殿中弥散开,似是要模糊了众人的视线之际,他们心里想问的是如果乐远岑不能证明呢?她的一双手探入了小鼎里,双手真的能完好无损吗?今天她真的能活着走出大殿吗?
乐远岑没有在意落在她身上的那些悲观目光,依旧是神色平和地看向楚考烈王,“多谢大王赏赐,草民不敢推辞。草民已失双亲,在离开师门之际,惟愿走遍天下,一览四方不同风光景色。今行至寿春得见大王,实乃草民之幸。日后草民再度踏上旅途,因为获得了大王的诚挚祝福,一定会更加顺畅。”
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
而众人隔着水雾看向乐远岑,发现她显得有些朦胧不清,似乎真的是从神秘莫测的雾气中来,像是见到传言里可通天地鬼神的上古大巫。
下一刻,乐远岑向前走了一步,靠近了一鼎沸腾的清水。
她笑着卷起了双手的袖子,在一众的抽气声中,光洁如玉的双臂双手没入了沸腾的水里。这一举动让原本跪坐的人都忍不住地站了起来,前倾了身体看向了小鼎之中,而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乐远岑正以内力形成了一层看不可见的保护膜,将内力外放于双臂双手之上。
这与正如武功高深之人在雨中行走,即便不打伞也不会让衣衫沾上一点雨,眼下要做到这些难度肯定是有的,但坚持一时半刻还不成问题。
她还能不着边际去想些事,好比说眼下是手探沸水而不是手探油锅,这是因为食用油还没有被制造出来,而今炒菜还是将动物的脂肪当油使用。
大殿里的众人并不知乐远岑想得那么偏。‘哗啦’一声响起,乐远岑从小鼎中收回了双手,抽离之际发出的声响让众人如梦初醒。
“大王,草民幸不辱命。”
在乐远岑再度拱手之后,站在一旁的侍从才反应过来。
侍从在考烈王的点头示意下,将一块生肉扔入了小鼎里。也就是几息时间,生肉就被煮熟了,熟透到发出了一股肉香。
这一点刚好与乐远岑的完好无损相比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好!非常好!”楚考烈王从上位走了下来,他再度细细看了锅里的熟肉与乐远岑的一双手,“寻巫真的名不虚传,即日起你就是我国的卜尹。卜尹本该掌管我国的祭祀大小诸事,但既然你心向四方,那么寡人也不留你在寿春,将楚国大巫的威名传于四方也不错。”
“不过,在此之前寡人尚有一事想要请教寻卜尹。寡人登基至今有二十多年,除了悍儿没能再有其余的儿子。曾经也寻过不少名医,但他们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以你的本事为寡人看一看,寡人还能有别的儿子吗?”
还是来了!
楚考烈王会提出此问题是在殿内众人的意料之中。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众人在半刻之前还不相信世间真有精通巫术的大巫存在。仅仅是半刻而已,他们的认知已经发生了翻天毒地的变化。
李嫣嫣紧紧地盯着乐远岑,在衣袖之下,她握住熊悍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春申君与李园两人尽管不似李嫣嫣那般眼神外露,但是他们的目光也已经暗沉了下来,正好与李令带着六分挑衅的眼神撞了一个正着。
今天的事情真够刺激,一颗心刚被狠狠刺激了一番,还没能喘一口气,它这会又被悬在了半空中,这还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此时此刻,乐远岑说的一句话就极有可能会影响到楚国的未来。
大殿里面所有的人都在等乐远岑的回答。
乐远岑丝毫没有被王宫大殿里暗流涌动影响,依旧是以平静的语调不急不缓地说:“大王一定听闻过昔日扁鹊之名。传闻扁鹊有起死回生的本领,那么为何他最后还是死于了刺杀?这是因为医者不自医,而容臣斗胆再说一句实话,这世间巫医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生孩子、什么时候生、与谁生、生男生女等等,这些不仅仅是医术能够解决的问题。孩子降世来到父母身边是一段运数,既是孩子的运数,也是父母的运数。人如果要改变运数,不管是谁都必须要付出代价。”
话到此处就戛然而止了。
乐远岑没有说考烈王命里有几个孩子,也没说如果他还想多求一子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些更深一层的测算与治疗,是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开口。
今日,她已经作法双手探入沸水之中,为了保证法术的精准性,有什么重大问题需要等一等再算了。
王宫大殿里又再度陷入了一阵绝对的安静。
楚考烈王沉默了一会笑了,“寻卜尹果然直言直语,为人诚恳。你的话是实话,能说实话就很好。好了,今日在座诸位都已经一观寻卜尹的本领,差不多该用午膳了,都在宫里吃完了再走。”
楚考烈王又坐回了主位,众人也都又坐了下来,乐远岑也坐到了她的位置上。
乐远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宴席,好在战国年间实行的是分餐制,食物都会送到各自的长案之上,不必烦心同在一张圆桌要对哪一道菜下筷子。但是如果真要实话实话,以这个年代跪坐的姿势坐在楚王宫之中,与楚国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一起吃宫宴,想要吃得心情愉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一顿饭几乎是在沉默里结束的,没能给乐远岑一睹楚国歌舞的机会。
不同于乐远岑还有闲情逸致去想一想楚国歌舞,春申君与李园在饭后一离开正殿就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几乎是当机立断了一件事,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立即让乐远岑离开寿春城,让她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离开楚国,在考烈王死之前不能让她再踏入楚王宫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