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君出宫后第一句话就问了,“找到符毒了吗?”
李园摇摇头,从昨夜到今早才过了一晚而已,他从哪里变出一个符毒。“没有任何消息。依我看寻及在寿春城里一定还有其他帮手,可恨的是我们现在已经不能杀她了。”
“你确定你能杀得了她吗?”春申君想起了手入沸水那一幕。这个检验寻及是否有真本领的方法是他提的,被考烈王分毫不差地实行了,偏偏寻及真的做到了。
春申君回想着大殿里发生的一幕幕,他已经有很多年没再感到过一颗心被悬得七上八下了。
上次有这样的感觉是二十多年前,他秦国扮作做楚国太子,瞒天过海骗过秦王让熊完能够回到楚国继位。而再上一次如此紧张是三十多年前,他出使秦国,一定要促成楚国与秦国的盟约,让秦国停下来别再继续攻打楚国。
时间太快了,三十多年过去了。
春申君再也不是那个与熊完同困在秦国的黄歇,熊完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成为考烈王后就让黄歇做楚国的丞相,一做就是二十年。
“我没有这个把握,关键是寻及不能死在城里,否则我们的嫌疑就太大了。今天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要与我们对立,我们冒大风险杀了她的话,这么做得不偿失。”
李园的话打断了春申君回忆过去。
春申君微微颔首,“确实如此。对内你我现在只求稳,只要愿意合作就可以坐下来谈。符毒的一步臭棋把大家都给牵扯了进去,不怪他蠢,只怪对方太聪明,太会见缝插针了。可也正因为这样,眼下我们可以与寻及合作,但是绝不能让她留在郢城。否则今天她说不能帮助大王多一个王子,明日一旦反口就麻烦了。至于以后……”
至于考烈王百年之后,继位的新王还是一个孩子,熊悍要到二十岁才能亲政。
等到那个时候,他们是想要全力追杀寻及,或者让寻及成为手中的尖刀,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春申君,我还有一个顾虑。大王虽然封了寻及为尹卜,但会不会看中她的医术,让她留在郢城做太医?”李园也很清楚考烈王的身体情况,他并不希望考烈王长命百岁。“这样一来,我们就要再等好几年了。”
春申君的脚步一顿,心间猛一刺痛。他早就知道考烈王没几年了能活了,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好了应对之策,但在这会想起了他们在秦国十年间的相依为命,一切都太快了,时间为何就不能停在那段过去。
“你多虑了,大王不是那样的人。何况,寻及也说了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春申君说着就面无表情地继续朝前走去,既然谁也无法让时间停下,那么就只能不再回头地往前走。
楚王宫。
乐远岑向考烈王提出了想要一观和氏璧画像的请求。“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愁,楚有和璞。不敢欺瞒大王,臣确实有一览天下奇珍的心愿,不必全都归于己有,如能观赏一番就已经足够了。”
“和氏璧,这东西很久没有人提起了。在百八十年前,它就从楚国消失了,不知怎么地听说流入了赵国。宫里还藏着两三幅和氏璧的画像,你要喜欢的话就把那帛锦拿走。东西都不在了,留着画也没什么意思。”
楚考烈王一点都不吝啬画像,“寡人也没见过和氏璧的真容,也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值十五城,引得秦赵相争。寻尹卜是否想去赵国一睹和氏璧的真容?”
乐远岑微微点头,“臣是有此愿,臣原本只是一届无名小卒,还发愁如何有机会一览和氏璧。而今得大王赐职尹卜,总算多了几分踏入赵王宫的可能。”
“赵国并不似楚国,他们不那么相信巫术。不过,你是有真本领的人,所以也不必担忧。”考烈王如此说着,他想了想又问,“尹卜之前提到了运数一事,可否说得详细一些。”
乐远岑知道考烈王必然会再追问,她按照想好的回答了,“每个人的运数都是不同的,世人大多认为投身帝王家是好命,但却不知生在帝王家要面对很多普通人遇不到生死危险。王室之中若是多添了一位王子,势必会影响到一国的未来。因此大王想要多添一子,其中的代价不仅仅是来自一方面。”
考烈王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这话说的太对了。
他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君王,这一辈子并不是一直享受着荣华富贵。前半生被父王毫不犹豫地送到了秦国为质。十年的青春都在兢兢战战之中度过,质子的日子绝不好过,陪着他的是黄歇。后来父王死了,他差点就回不到楚国了,救了他的人还是黄歇。
‘黄歇啊,黄歇……’考烈王心里默念着春申君的名字,如果他们一直是熊完与黄歇,那么是否能一直后背相托,性命相依,深信不疑呢?
“你……”考烈王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看向乐远岑,那一句是不是有方法辨认亲子终究没能问出口。“寻及,你与当年的黄歇很像,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这一点与寡人不太一样。寡人不是一个好君王,这辈子都没有什么建树,迁都寿春,离中原越来越远,让楚国一统天下的日子也越来越远。寡人都明白,可是人活得太明白就没意思了,还是糊涂一些好。”
“你走吧,带着百金与和氏璧的画像走。”考烈王站了起来朝殿外走去,“听寡人一句劝,离王宫远一些,不管是哪一国的王宫。人一旦踏入了深宫就身不由己了,君臣相得,寡人也曾经期盼过,可惜……”
可惜,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名满天下的春申君再也不是熊完的黄歇。
同样可惜的是,楚国考烈王再也不是黄歇的熊完。
乐远岑目光平和地看着考烈王消失在殿门外,她也在侍从的带领下前往藏画宝库取和氏璧的原画。
当走过了一段又一段台阶,穿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回廊,可以深切地感受楚王宫的巍峨恢弘。这段深宫之路看似走不到尽头,也空旷地留不下太多的温情。
有些道理她都明白,但在遭遇时空动荡后,她已经一脚踏入乱世之局,并且只能赢不能输。以此为目标,也就不可能不踏入王宫,只能去期许一段君臣相得。
不管怎么说,此行寿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
鬼谷子提到和氏璧有非同一般的力量,更只有不寻常的人才能感知一二,还需要天时到了才能动用那种力量。现在能先一睹和氏璧的样子。
三张帛锦,画着三种不同角度的和氏璧。
和氏璧比蹴鞠踢的球要更大一些,底部被磨平了,不太恰当的形容,它的外形像是馒头。它尚并未被繁复地雕琢,只是经过了简单的打磨更接近一块璞玉,仅在底部以楚国文字篆刻了一个‘和’字。
其中一幅帛锦特意画了一幅类似透视图的画像,和氏璧通体是白玉色,但可以看到它的中心处有一缕血沁。
乐远岑收好了这三幅画像。原来和氏璧是长这个样子,后世传闻始皇帝用它雕刻玉玺,这种大小是能刻一块玉玺。真的和氏璧现在又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被她遇到?
这个问题先放一放,眼下还是先出宫去关怀一下被很多人惦记并咒骂的符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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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二当家找上了李令。”邱老板在客栈里等回了乐远岑。他这几天过得也够刺激,表面上要恰如其分地继续同悦客栈老板的身份,不能让任何一方看出不妥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些人都没能查到邱老板的另一层身份。“寻巫,那人找来了,您看什么时候动手?”
乐远岑在回到客栈前已经被李令拦过路了,她想到李令难掩的傲慢口吻。
‘寻尹卜,楚国以前是有王公贵族之女为巫女,今天大王封给你做尹卜倒也没有太奇怪。只是你竟然胆大包天骗了大王,颠倒黑白说符毒被人所害。你却是骗不了我,那个真凶分明就是你!
别看大王封给你一个官职,你也有些本事,但你在楚国没有一个有实权的靠山,你还是会寸步难行。难道你想选择春申君?别忘了是他昨日给出了那么恶毒的提议,何况春申君不喜欢你的本领。
不过,既然我们已经同朝为官,那你就有资格与我坐下来谈一谈。先表现出你的诚意,把符毒交还给楚墨行会。我再来做中间人,你与楚墨行会还是能够一起合作,那也让你也能更顺利地在几国里行走。’
有资格谈一谈?要她先表现诚意?
“让我先见一见人,今晚就动手。”乐远岑对着邱老板笑了笑,“李将军要我表示诚意,我们就给他诚意,也希望二当家能够满意。”
邱老板也笑了。
楚墨行会的二当家一心要找回符毒,此番忠心可嘉,那就请他先去黄泉暖一暖路了。
109.第十一章
张三福, 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现年二十有四。两年前随父兄来到寿春做生意, 父兄亡故之后, 他重回了家乡却遭遇了水灾, 妻儿皆亡。
乐远岑要见的人就是张三福。
邱老板曾经提过一句, 楚墨在楚国的势力分布颇广。而上梁不正下梁歪, 像是带着重宝来到寿春被盯上的人远非乐远岑一人,其中被盗宝者或是忍气吞声地离去,或是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张家父兄三人来到寿春贩卖自采的珍贵草药, 可是他们在收取了订金之后却没能交出全部的货物,其中最值钱的那一小包被偷走了。
张三福感到非常的愧疚,父兄三人一起来寿春卖草药,他留守在租住的小茅屋看守草药, 谁想到会在中途昏睡了过去。
那种情况下, 只能交付了剩余的草药, 没法赚一笔只求不亏本。
如果张家父兄就此回乡还不会赔上一条小命,偏偏在临要离开之前偶遇又认出了偷走草药的人。两人索要货物不成,更是也没有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张三福怀着赚钱养家的想法来到寿春, 可他带回家乡的是父兄的尸首。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 他尚未跨入家乡的山头, 水灾又至, 全村逃出了二十多人, 却没有他的家人.妻儿。
如果张三福看住了草药, 那么他的父兄就不会找谁去讨一个公道, 他们就不会死。退一步说,如果张三福没有跟着来寿春,在水灾发生时,他起码能帮着家里的妇孺快速逃难。哪怕多了他的参与也改变不了那些事的结局,但他的心里总不必一遍遍自责自己什么都没能做到。
可是,世间没有如果。
“一场郢城之行,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我想要报仇。”
张三福的语气非常平静,还有一种无法动摇的坚定。现在,他身上再也不见半点乡间村民的质朴醇厚,眼神中只剩下了决绝的冰冷。“邱老板说这次能让马陶死,我愿意去做这一单。”
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自愿以死去布局的人。这个人与楚墨的当家要有血海深仇,他更要会演,不需将符毒模仿得惟妙惟肖,却是要借着难得千载难逢之际,将已经乱了的楚墨再添一把大火。
乐远岑看着已然准备好去死的张三福,详细的计划还尚未与他说起,“张三福,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人活着不仅是为了报仇,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在乱世里活着,没有谁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张三福说着倒笑了,他本来哪懂这些文绉绉的道理,每天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人是能够被环境改变的。“大人不用劝了,我也尝试过放下仇恨,只是我发现还是报仇为目标,能让我比较心安。”
“既然如此。那就干了这杯酒,祝你与家人地下团聚了。”
乐远岑没有在矫情地再劝下去,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求仁得仁就算是一个不错的故事结尾。
“今夜,你就是符毒。这样的机会可一而不可再,行会二当家马陶对符毒忠心耿耿,你的目标就是他,一刀毙命……”
张三福认真地听着这个并不复杂的计划,然后换上了一套新衣,最终被易容成了另一张面容。他想杀马陶很久了,那是他的杀父杀兄仇人,他能够手刃仇人,此生已经无憾。
入夜,楚墨行会的守门人看到由远及近的来人惊得瞪大了眼睛,“快!向二当家通报,钜子回来了!”
符毒已经消失了整整八天,这八天让楚墨行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外公干的两位当家也都已经回到了寿春城。不管能不能找到符毒,符毒的手筋具断已经是事情,必然要再选出下一任钜子。这时候谁迟到了,谁就极有可能失去了参选资格。
二当家已经收到了李令的口信,而事情的发展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
考烈王已经赐予了寻及一官半职,就算是挂名的尹卜之位,但行会现在立刻想要对一位在楚王挂了名号的巫医下手,那么行会也就别想在寿春城继续混了。
李令的意思是先把符毒弄回来,至于此事追根究底本就是楚墨欺负人再先,只要符毒没被弄死,那么行会也不可能把寻及怎么样,倒是不如坐下来握手言和,不能把这一助力推向春申君的一方。
不甘心!二当家当然不愿意接受李令的说法,但如今他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自从符毒出事行会里面就乱了,内部都不是齐心协力想要找回钜子,更不提倾尽全力为符毒报仇。他要面对陆刀疤的挑衅,还有下面几位当家的浑水摸鱼,应接不暇只能先答应了李令,将符毒的人要回来再说。
“二当家,钜子、钜子回来了!”
这个消息一传入行会内堂,二当家骤然起身朝外走去,李令下午刚说符毒很快就会到行会,这个速度确实非常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