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霞虽然打扮得齐整,但是比起上次跟着沈世子出门时却是大大不如。
那次绮霞对着菱花镜足足打扮了大半个时辰,头发梳起又散开,好像总是梳不成她满意的样子。
像上次一样,秦家的骡车跟在骁勇侯府的马车后面,出了九芝胡同,一直向书铺街驶去。
绮霞坐在车上,忽然把车窗帘子掀起一角,看着路边鳞次栉比的建筑,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喃喃地说道:“原来京城里还有这么热闹的地方,我以前都没有留意。”
其实上一次,她们也是走的这条路。
心情不同,看到的风景也不同。
她转过身来,问白九娘:“还在罗府时,我听丫鬟们说起,大奶奶去过很多地方,九娘也跟着一起去了吗?”
白九娘笑着说道:“姑娘不知,那时我还没有来呢,跟着大奶奶出去的是夏至姑娘,我娘家是走镖的,我倒是也去过一些地方,但是大奶奶去过的那些名寺古刹,名山大川,我大多没有去过,就是去了也是牛嚼牡丹,看不出风雅。别说是我这样的粗人,整个大周朝的女子中,怕是也只有亲家太太能有大奶奶这样的经历见识了。”
绮霞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她垂下眼睑:“小时候,娘亲带着我从家乡来到京城,我记得走了很多很多的路,娘亲说京城是天下间最富贵的地方,我每天都盼着能早点到,因为到了京城,我就能穿新衣裳了,衣裳是早就缝好的,去见贵人时才能穿,但是到了京城以后,才发现装着新衣裳的箱笼不见了,娘亲说可能是被人偷走了......”
“后来,我爹去世了,我从京城回家守孝,也是走了很多很多的路,可是这一次,我没有感觉出路途遥远,因为有他陪着我,他说过了孝期就成亲,可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细如蚊蚋。
原来都是一样的,小时候娘亲口中的贵人便是骁勇侯府的老夫人,无论她是如何盼如何想,终究还是没能穿上新衣裳走进骁勇侯府。
而长大以后,沈砚承诺给她的那身大红嫁衣,她依然没有福气穿上。
就像小时候的那身新衣裳一样,终究都是与她无缘。
她的嫁衣早已制好,请了尚衣局的人精心缝制,在她回洛阳守孝之前,她把嫁衣留在了侯府,那时她深信不疑,沈砚会带着嫁衣去洛阳娶她。
骡车缓缓停下来,白九娘虚扶着绮霞,走进了花笺铺子的后堂。
那个锦袍玉带,妍丽无匹的少年站在屋子中央,正在欣喜地看着她。
沈砚挥挥手,一个荷包扔过来,白九娘不动声色地接住,她曲膝谢过,默默地退了出去。
木门悄无声息地关上,绮霞下意识地转身,看着那道徐徐关上的木门,再扭头时,身子已经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小雅,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沈砚话音未落,红唇已经落在绮霞的脸上。
绮霞伸手把他推开一点,问道:“世子爷,您的亲事可定下来了?”
沈砚没想到绮霞会推开他,他皱起眉头,不耐烦地道:“你提这个干嘛,真是煞风景。”
见他皱眉,绮霞缓缓抬起手,轻轻抚在他眉间蹙起的小丘上,这熟悉而又温柔的动作,让沈砚心中那一点点烦燥也荡然无存。
“祖母和父亲虽然看不上赵宁,但是他们拿我没办法,你放心吧,不出一个月,他们肯定会答应。赵清仪的性子就像小绵羊似的,我看她一眼,她就吓得不知所措。”
第三四八章 阮郎迷
这家笔墨店在京城很有名,卖的东西素以华美著称。
华美却不实用。
粉彩花鸟的狼毫笔,握感沉重,不合实用;工笔仕女的花笺,满纸是画,能写字的地方只有两寸见方;素丝绷成的簿子,绣着梅兰竹菊,精致绝伦,却不知要拿来做什么。
总之,这里的物件被真正做学问的人嗤之以鼻,却令名门闺秀们爱不释手。
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家铺子如今的主人是沈砚。
三个月前,沈砚赌钱时,从永平伯世子乔骏手里把这间铺子赢了过来。
乔骏在这间铺子上花了不少功夫,沈砚接手后,留下了原先的掌柜,生意并没有受到影响。
沈砚对这种生意不感兴趣,若非能借着买花笺把绮霞接出来,他早就不知道把这间铺子输给谁了。
今天是他第二次来这里。
从小到大,沈砚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他对此视若无睹,因此,刚刚从外面走进来时,他并没有留意到那些惊艳的目光。
“蓝儿,那就是骁勇侯世子?”说话的女子十八、九岁,容长脸,柳眉凤目,身材微丰,穿了件湖蓝色葡萄缠枝纹妆花褙子,堕马髻上簪着点翠大花。
闻言,站在她身边的少女点点头,但是一双妙目却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个挺拔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通往后堂的拐弯处。
少女十六七岁年纪,雪肤明眸,眉目如画,此时双颊如火,令她精致的容颜更加美丽动人。
“他就是沈砚,和小时候一点都没变。”少女嘴角含笑,眸光温柔,宛若三月春水明丽妩媚。
和小时候相比,他当然变了,只是变得更加令人心动。
七年前,她随父兄进京,在宫里第一次见到沈砚。她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传说中的潘安也不过如此吧。
“你是嘉莹?”他问她。
“你娘和我算是姐妹,你应该叫我姨母。”她正色道。
“哈哈哈”,沈砚笑得捂住肚子,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这么好笑的事,等他笑够了,忽然指着她的鼻子恶狠狠地说道,“我娘是文景皇帝的子孙,你不过是旁支,下次再让我听到你用我娘往脸上贴金,我就打烂你的嘴!”
那是她至今为止受过的最大的侮辱,当着一群等候晋见的宗妇贵女,她被沈砚奚落辱骂,她看到很多贵女用帕子掩着嘴偷笑,她看到她们眼中的不屑,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不能哭,进宫之前哥哥就叮嘱过她,在宫里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都要微笑对待,她姓赵,她也是太祖子孙,她的血统高贵。
她高高昂起头,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
出宫的时候,她又看到了沈砚,他正在逗弄小宫女。于是她甩开身边的嬷嬷,飞快地跑到沈砚面前,扬起精致的下巴,骄傲地说道:“沈砚,你记好了,我是嘉莹县主赵蓝娉。”
往事如烟,但那日宫中的情景,却如斧凿刀刻一般,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赵蓝娉终于收回目光,和表姐虞纨悄然离去。
后堂之中,沈砚脸色铁青,狠狠瞪着面前的绮霞。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绮霞簌簌发抖,一股难以言状的疼痛从胸口传来,传到四肢百骸,她痛得几乎无法站立。
“......我......我们算了吧......”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似有千钧之重,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来。
有些话,不是不能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一旦说出来了,也就不再迟疑。
“世子爷,您其实也是不喜欢婉秀县君的,是吗?您不要为了我而勉强自己。我不值得,我是无福之人,我配不上您了,可却不想委身做妾,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与您在一起的途径,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过不了。”
“你不想给我做妾?你的脑袋里都在想什么?赵清仪性情懦弱,只要有我在,她绝对不敢苛待于你,你在骁勇侯府就像以前一样,会有自己的院子,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更不会有人欺负你!”
沈砚恨不能打醒她,上次见面时,他把这个办法告诉她时,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他知道,她一定会答应。
可是现在不过短短十几天,她却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的小雅从小温柔听话,怎会变成这样了?
对了,她跟在罗氏身边,罗氏是正室,秦玉章没有妾室,小雅单纯,耳薰目睹,她一定是认为做姨娘太低贱。
沈砚松了口气,他继续说道:“小雅,你放心,无论赵清仪有没有亲生儿子,我都会把我们的儿子记在她的名下,以后袭爵的也会是他,绝不会是赵清仪的儿子。”
绮霞怔怔地听着,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隔了好一会儿,她摇摇头:“不,不要,我不要那样,那是我亲生的儿子,为什么要记在别人名下?我不要眼睁睁看着我的儿子,叫别人母亲,我不想偷偷摸摸地看他,即使他做了侯爷,他也是妾生的,别人背地里会笑话他,他的兄弟们也会不齿于他,朝臣们更会以此为由弹赅骁勇侯府嫡庶不分!”
沈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是铁了心不跟着他了,这才说出这样一番胡话?
他的生活里怎能没有小雅?不行,决不行!
他一把揪住绮霞的胳膊,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绮霞拼命摇头:“没有,我没疯,我没有。”
见她摇头,沈砚怒气更盛,他松开绮霞的手臂,却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不想让她再摇头了,他不能失去她,他从小就喜欢她,他猎到的第一只锦鸡是送给她的,她绣的第一只荷包是给他的,他们从小到大都是一对。
“世子爷......”绮霞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拼命抓住他的手,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她不想死,蚂蚁尚且要寻找瓦檐石缝赖以偷生,何况是她这个死过一次的人呢?
她使出所有的力气使劲挣扎,指甲扎进皮肉,一阵疼痛从手上传来,沈砚蓦地松开了双手。
而绮霞却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上。
沈砚如梦方醒,洁白如玉的手上有鲜血涌出来,这是绮霞用指甲抓的。
他几乎掐死她,而她把他抓得鲜血淋漓。
他和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砚弯腰抱起绮霞,大步走出后堂。
他大声呼喝,很快便有随从牵马过来,他什么都没有说,抱着绮霞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街上行人纷纷躲闪,有人摔倒在地,有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刚才还是花团锦簇的书铺街,转眼间便乱做一团,鬼哭狼嚎。
守在外面的白九娘眼睁睁看到沈砚带着绮霞策马离去,她飞奔着追了出去,但是两人一马越来越远,很快便消失无踪。
|第三四九章 美人恩
秦珏刚刚走出都察院衙门,就看到一个中年汉子急匆匆地跑过来,他认出这是明远堂里赶车的。
“大爷,小的何顺儿,今儿个跟着大奶奶身边的白九娘一起出来......”
何顺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秦珏沉声打断:“白九娘在哪儿?”
“白九娘在清心茶铺。”
清心茶铺做的就是六部三院低等官员的生意,这是罗锦言的陪嫁,但秦珏很少会来,都察院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他的。
白九娘一向沉稳,否则秦珏也不会让她跟着罗锦言。现在她急着找自己,秦珏隐隐感觉到是绮霞出事了。
白九娘心急如焚,大奶奶把绮霞交给她,她却眼睁睁看着绮霞被沈世子带走,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以那样的方式。
秦珏很快就到了,白九娘把今天她看到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至于沈砚和绮霞在屋里发生的事,她却是不知。
但秦珏却已经猜到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了想,让空山去给罗锦言报个平安,自己则带了白九娘出城去了。
几年前,沈砚将一匹照夜狮子聪献给赵极,赵极龙颜大悦,他是马上皇帝,明知这匹马来路不明,可还是赏给沈砚一座五十亩的小田庄。
这座田庄就在城外四十里,沈砚常常和一群五陵少年在这里胡闹。
秦珏当然也是这时的常客,而且,他还知道这里的秘密。
这座庄子有两百年历史,历经几位皇亲国戚,御赐皇庄不能买卖,皇庄易主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上一代主人被抄家后私产充公,再被皇帝赏赐给下一代主人。
沈砚得到这座庄子不久,就发现了一间布局图里没有的地牢,地牢里刑具齐全,但都有了年头,也不知是哪位皇亲国戚的手笔。
得知沈砚毫不顾忌地抱着绮霞纵马离去,秦珏便想到了这座地牢。
绮霞是弱质纤纤的大家闺秀,沈砚如果不是盛怒,决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让她以这样尴尬的方式抛头露面。即使她是一个丫鬟,也是件丢脸的事。
沈砚这样不管不顾,再做出更加偏激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这只是沈砚和自己女人的私事,秦珏才懒得去管,但是绮霞是罗锦言的人了,若是罗锦言知道了这件事......秦珏直觉自己这辈子也不能圆房了。
所以,他必须要管。
虽然罗锦言没有明说,但他能感觉出来,罗锦言对沈砚没有好感,可她还是收留了绮霞,那就完全是给他面子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自家娘子也一样。
而此时的罗锦言,在得知秦珏带着白九娘出城之后,她就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觉得有秦珏插手,这件事就不会太过糟糕。
秦珏一夜未归,天还没有亮,罗锦言便醒了,她让方显胜到衙门里去给秦珏告假。
连番请假当然不好,可罗锦言没觉得如何,赵极的破差使,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
没想到方显胜很快就回来了,秦珏去上衙了。
这倒让罗锦言有些吃惊了,秦珏这么快就把事情摆平了?白九娘和绮霞为何没有回来?
昨天秦珏送她几只绿头鸭子,她还想找他算帐呢,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回来过,罗锦言有些不耐烦了。
她又睡了一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已是巳中。
她索性去了六部附近的清心茶铺。
这就是嫁人的好处,出嫁之后,只要长辈和夫君同意,她就能随时出门。
鲁振平正在茶铺里,听说罗锦言到了,连忙让人把茶铺最里面的一个雅间收拾出来,罗锦言戴着帷帽走进茶铺。
京城的人对午膳并不重视,除了礼佛之人过午不食,大多数人都是更重晚膳。清心茶铺做的是六部三院的生意,点心自是不可缺,因此那些官职不高手头拮据的低等官员,就是在这里用些点心全当午膳。
此时已是下衙的时候,茶铺里坐无虚席,见到有女子进来,茶铺里静了一下,几十道目光全都看了过来。
罗锦言戴了帷帽,但那精致的打扮,婀娜的身姿,还是太过引人注意。待她被鲁振平引着进了雅间,外面的人便兴致勃勃地猜测起来。
秦珏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这个时候来这里,分明是找相公来了。”
“胡说,那是小娘子不假,可却不是找自己相公的,我这眼睛毒着呢,这小娘子还没有嫁人。”
“你能看出来?”
“凭我这阅女无数的本事,一看那腰身,那走路的姿势就知道,这还是位姑娘家。”
“姑娘家?没有长辈带着,怎会来这里?你一定是看错了。”
“不可能,姑娘和小媳妇我能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