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罗锦言心中还是一片恻然。
好在罗氏女还活着,如果她死了,也就如同一滴水,在烈日下消失无踪,就连来时的影子也找不到了。
次日天还没有亮,秦珏便带同秦家有官职和诰封的一同进宫哭丧,秦家长房只有三太太去了,四太太则和罗锦言在明远堂里看孩子们耍宝。
四太太无聊地道:“唉,戏也不能唱了,曲儿也不能听了,唉。”
罗锦言道:“万卷坊里刻了几本新的话本,赶明儿让人拿回来,让鹦哥儿念给咱们听。”
四太太笑道:“你那个鹦哥儿可真是个宝贝,同样的话本子,我让丫鬟读来听,就是不如鹦哥儿念得好听。”
罗锦言也笑:“四婶子若是想听书了,只管打发人来叫她,她娘说书也说得好,外面的人不方便叫进来,她娘倒也无妨的。”
“那赶情儿好,过些日子就是我娘家的老祖宗过寿,这个节碌眼儿上也不能操办,只能是自家小辈凑在一块给老祖宗磕磕头,又不能请戏班子,索性就让鹦哥儿娘过去说说书,也让老祖宗高兴高兴。”四太太笑着说道。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傍晚时分,三太太才从宫里回来,也顾不上仪态,连喝了几杯温茶,这才对罗锦言和四太太说:“宫里热闹着呢,按品阶后宫是刘贤妃最高,她在大行皇帝灵前那么一跪,大长公主就不干了,说皇家没人了吗?怎么让个没有子嗣的妃子在这里?”
“你们也知道,韩太夫人和高老夫人,再加上昭福县主,那都是跟着大长公主的,大长公主这么一说,这些人自是也要帮腔,可怜了刘贤妃,八成还想着给小皇帝做养母呢,如今连跪在大行皇帝灵前都不行了。”
四太太大吃一惊,问道:“宫里后位空悬,再没有六夫人在灵前,那大行皇帝......”
三太太呵呵地笑:“还没登基的小皇帝跪在那里了,后宫里的娘娘们,一个都没让过来。”
四太太道:“我晚生了些年,没见过先帝那时的排场,可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唉,新君还没有登基呢,这宫里就已经是宗室的了。”
三太太道:“宫里宫外一样的,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不也这样?没有子嗣还能如何?”
罗锦言插嘴进来,问道:“三婶,您和昭福县主说话了吗?”
昭福县主虽然位份高,但秦沈两家是通家之好,因此她每次遇到秦家女眷都很客气。
三太太道:“我给昭福县主问安了,可那时她正跟高老夫人拌了几句嘴,也没和我多说什么,唉,高老夫人在那里说要让骁勇侯回京主持大局,昭福县主脸色都变了,很是生气。”
是啊,沈家早早地把沈砚送走,就是不想让参与这些事,现在宗室们又让在外面带兵打仗的骁勇侯回来,摆明是要把沈家推到最前面,昭福县主自是不会答应。
但是女眷们是无法影响大局的,若是小皇帝登基,下旨让骁勇侯回京勤王......
这不是不可能的。
晚上见到秦珏,罗锦言便问起这件事,又道:“有没有战报传来?”
秦珏道:“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现在宫里一团混乱,真有战报传过来,都不知道会被谁接下。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遇到办丧事也能办得乱成这样的,就连寻常的大户人家都不如,找谁也找不到,要什么东西也要不来。”
朝臣和宗室里闹得不可开交,后宫没有主事的女眷,有个刘贤妃还给骂得不敢出来,可宗室女眷毕竟不是宫里的,只是会闹腾,却不给操持,这能不乱吗?
说到这里,秦珏拍拍罗锦言的手,道:“这几天我都在宫里,不能经常回来,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你要约束家里的人,能不出去就不要出去。”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凑到罗锦言耳边悄声道:“观棋的军队已经从顺德府再次起兵,打出了拥立正统的旗号,沿途的几个县都学着顺天府,没用一兵一卒便打开了城门,北直隶的缺口已经打开,只要骁勇侯不回京,拦住赵宥,观棋军开到京城指日可待。”
罗锦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论起皇家正统,刚选出的小皇帝赵襄哪里比得上皇太孙赵奕?别说赵奕,他连瑞王血脉的赵宥也比不上,赵宥的老祖宗,第一代的瑞亲王是太祖皇帝的血脉,而赵宥是嫡长子。小皇帝赵襄那一支从来就不是嫡长。
罗锦言笑道:“那这个时候,还是先不要让小皇帝登基为好。若他登基了,怕是第一道圣旨便是召骁勇侯回京勤王。”
秦珏道:“想登基?哪有那么容易,先等着吧。”
第九三四章 小皇帝
按照大周朝祖上传下的规矩,大行皇帝梓宫停在乾清宫正殿,但是乾清宫刚刚走水,还没有来得及修缮,自是不能再停放梓宫,宗人府和内阁商议之后,将梓宫停到乾清宫后面的交泰殿。
罗锦言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上一抖,茶水溅了出来。
交泰殿是太祖高皇后的寝宫,之后由太宗开始,皇后寝宫移至坤宁宫,交泰殿仅做册封皇后和皇后诞辰庆典之用。
前世的罗皇后便是在交泰殿接的金册,每年的寿辰也是在交泰殿。
赵极活着的时候,打死也不会想到,他的梓宫会停放到交泰殿,日后记载到史册中,后人还不知会编排出多少笑料。
依制,大行皇帝的梓宫在紫禁城里最多停放二十七天,然后运送到景山的寿皇殿,再停放一段时日便要运到皇陵正式下葬。
若是在治丧之前,新帝没有登基,那么便要在梓宫离开紫禁城之前登基,这样一来,梓宫送往景山时,嗣皇帝才能一路哭丧,若是到那时还没有新帝,这便是失仪。
也就是说,新帝必须要在二十七天之内登基。
赵奕的大军能不能在这二十七天内打到京城,事关重大。
现在宗室们吵着想让赵襄提前登基,倒并非是因为赵奕,在他们眼里,赵奕离得还很远,当务之急,是让赵襄正式坐上皇位,免得再有人提出要接二皇孙回宫的事。
这一次内阁和朝臣们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必须要按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只要大行皇帝的梓宫还停在紫禁城,新帝便不能登基。
双方使出浑身法宝,又是唇枪舌箭,又是软硬兼施,待到内阁终于松口,同意大行皇帝梓宫提前送出紫禁城时,十万军已经畅通无阻地从顺德府打到了真定府!
真定府的守将是骁勇侯的人,名叫谈毅,早在十万军出顺德府时,他便接到斥侯报告了,他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在灵寿的骁勇侯,另一封给在京城的江宁。
现在连他自己都不知这仗该不该打,宫里选了个宗室营的小孩子做皇帝,这样一来,打着皇太孙旗号的赵奕不但不是乱臣贼子,还是皇室正统,现在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都没有正儿八经的人,他该听谁的?总不会是宫里那个还没继位的小皇帝吧。
这两封信送出去,骁勇侯很快便回信,寥寥数语,只说明了一个道理,他们是大周将领,受大周皇恩。
谈毅看了这封信半天没有明白,叫了幕僚过来,这才弄清楚,也就是说你打不打都是对的......
江宁却是忙得焦头烂额,谈毅的书信到了三天,他才回到西山大营,看到谈毅的信,他立刻也给骁勇侯写了一封信送过去。
十万军出了顺德府便换上了大周龙旗,之前虽然也是打的大周旗号,但是却没有用龙旗,这一次不但有龙旗,还有檄文。
皇太孙赵奕人品贵重,爱民如子,承继皇室正统云云。
在此之前,百姓之中便早有传言,说赵奕便是厉太子的嫡长子,当年在东宫大火时被人救出,还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更有他顺河飘流而下,路边的村人看到金光闪闪,以为有祥瑞,待看到是一个孩子时,民妇们纷纷送来粥饭,待到稍大一点,有僧人路过长跪不起。
总之,赵奕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接着又有传闻,说宫里的那个即将登基的小皇帝只是姓赵的一个孩子而已,他是太祖子弟不假,可却并非嫡支,而是庶子之后。
赵奕的十万军自从出了顺德府,便时有成群结队的百姓送粮送米,十万军从顺德府到正定府,一路顺畅。
谈毅得知这些事,又收到了骁勇侯的书信,早已没有了斗志,十万军兵临城下,谈毅和真定知府商议后,以不伤害城中百姓,不抢掠城中富户为由,正大光明地打开了城门。
紫禁城里,还在筹划登基大典,得知谈毅把真定府拱手相让时,无论是朝臣还是宗室们,全都大吃一惊,赵襄还不知道真定府在哪里,没头没脑地问道:“从真定府到京城很近吗?”
可是刚才还在奉承他的大人们没有一个理他的,宗室们跺着脚骂阁老们,说他们不会领兵,不会打仗,阁老们便说是他们非要在这个时候登基,给了赵奕可乘之机。
五天后,赵襄在太和殿里受了群臣叩拜便就算登基了,成为大周朝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位没去太庙,没有大典便登基的皇帝。
赵极的梓宫被草草安置到景山的寿皇殿,至于什么时候才能送到皇陵,谁也不知道。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罗锦言带着四个孩子正在甜井胡同陪叶氏用晚饭,小丫头忽忽忙忙跑了进来:“夫人、大奶奶,大爷过来了。”
叶氏笑道:“他知道我这里做了红烧肘子和清蒸荷叶鸡,闻着肉味就来了。”
还在国丧之中,各家各户依制都要吃素,叶氏才不管这些,儿媳和孙儿们过来了,大鱼大肉地摆了一桌子,她自己更是顿顿都要喝上半坛子小酒。
罗锦言连忙让豫哥儿和三月迎出去,三月出去又跑了回来,对罗锦言道:“娘,快避避,我爹带着外男来了。”
大家一怔,随即都笑了起来,三月有点不好意思,捂着小嘴也跟着笑,罗锦言虽然诧异秦珏为何会带着外男来这里,可还是穿上鞋子,领着元姐儿避到了屏风后面。
秦珏进了内院,只看到两个上岁数的婆子,便知道该避的都避了,领着那人进了屋子。
叶氏也正诧异,正盘算着该不会是庆王府的人吧,肯定不是秦家的,否则三月也不会说是外男。
外面传来婆子的问安声,福字不断纹的帘子挑开,秦珏和一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青色斗篷,戴着风帽,跟在秦珏后面,被秦珏挡着看不到脸面。
叶氏正要开口,那人摘下斗篷的风帽,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观棋给郡主请安!”
第九三五章 风声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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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观棋这个人,罗锦言是很好奇的,可是每次她向秦珏问起,秦珏都不肯多说,而且立刻岔开话题,她也就不再去问了。
她和元姐儿避在屏风后面,听到叶氏问道:“你怎么来了?太孙可好?”
观棋的声音清朗,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像是惟恐叶氏听不清楚一样:“太孙暂时还在真定府,让我来给郡主请安,请郡主放心,太孙身体安好,待到京城的事情安定下来,太孙便要进京了。”
赵奕进京是大事,进京便是进宫,进宫便是登上皇位,所以每一步都马虎不得。
叶氏很高兴,正要再问什么,可刚刚嗯了一声,就听秦珏插口道:“娘,观棋远道而来,还没有用饭,我陪他在胡同外面的小江南去喝几杯,就不打扰您用膳了。”
甜井胡同只是一进的院子,隔壁的院子虽然买下来了,可一座是钱万的,另一座是元姐儿的,都不便用来招待外男。
叶氏没有多想,叮嘱了几句,就让他们走了。
罗锦言和元姐儿出来时,看到立春领着豫哥儿和三月从外面进来,两人交头接耳,她笑着问小哥俩:“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三月看着豫哥儿,等着哥哥先说,豫哥儿道:“娘,刚才和爹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啊??”
罗锦言反问道:“你爹有没有让你们和那人见礼?”
豫哥儿摇头:“那倒没有。”
罗锦言嗯了一声,没有理他。
豫哥儿当然明白了,他爹都没让他们兄弟见礼,也就是说不想让他们知道,既然不让知道,当然也就不能问了。
叶氏见了,默默点头,惜惜看上去对孩子们都很宠爱,实则把孩子们教导得都很有分寸。
罗锦言和孩子们陪着叶氏用了晚饭,没有等秦珏,便向叶氏告辞,和孩子们一起回九芝胡同。
赵极的孝期已经满了,叶氏催着罗锦言给元姐儿置办新衣裳,罗锦言便带了元姐儿一起回去,让她自己挑料子挑样子。
她出门时是两驾马车,她和四个孩子、翠羽和朱翎在一驾车上,立春和两位乳娘、三个丫鬟在另一驾车上,方金牛、莫家康连同五六位护卫骑马跟着。
虽然带的人不少,但是孩子多,倒也不觉人多。
阿树很少能和哥哥姐姐们挤在一起,他很开心,少不得摸摸姐姐的辫子,动动哥哥的袖子,没一会儿,就被豫哥儿斥责了,他扁扁嘴,趴到三月的肩膀上,偷偷看着豫哥儿,却是连哭也不敢哭了。
罗锦言不由莞尔,秦珏总说她把阿树惯得没边了,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瞧瞧,阿树还是怕大哥的。
元姐儿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靠在罗锦言身边。
豫哥儿不住地看着妹妹,时不时地说说诸如五叔父画了新画,可以给她也画一幅之类的话,摆明是想哄妹妹开心。
阿树就更委屈了,眼睛巴啦巴啦地看着大哥,大哥什么时候也能像对姐姐一样,轻言细语地和他说话啊。
三月只好把他搂到怀里,学着乳娘的样子,一下一下拍着阿树的后背。
罗锦言很喜欢孩子们之间的互动,她和天赐、地养、小语儿在年龄上差了太多,弟弟妹妹们和她像是两代人,远没有自己这几个孩子亲昵无间。
她越发感觉自己连生四个是明智之举,孩子们年龄相差不多,却又离得不是特别近,大哥有大哥的样子,小弟弟也有小弟的样子。
她希望她的儿子们能够兄友弟恭,长大后相互扶持,一起支撑起门户,至于唯一的女儿,当然是掌上明珠了,爹娘宠着,哥哥和弟弟们也都宝贝着。
她正沉浸在孩子们带给她的喜悦里,忽然,马车猛的停住,外面响起方金牛的大嗓门:“大奶奶,有点不对劲,你们当心点儿。”
天色已经全黑,车厢里一灯如豆,昏暗中,翠羽和朱翎飞快地交换了目光,朱翎守在车厢里,翠羽探身出去想看个究竟,忽然一声闷哼,身子噗通一下倒栽了进来!
微黄的灯光下,翠羽肩头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朱翎扑过去,把翠羽拖过来,转身又对罗锦言道:“大奶奶,您别担心,咱们带着护卫呢。”
说话间,外面呼喝声越来越大,羽箭破空的声音传来,笃笃做响。
罗锦言知道,这是羽箭射到马车上,被弹出去的声音。她的这两驾车是特制的,羽箭的力度稍有差驰,根本射不透。
其实从马车停下到翠羽受伤,也不过就是一刹那间的事,方金牛大声呼喊着,车把式咬咬牙,重又抖起缰绳,两驾马车向前疾奔。
阿树吓得哇的哭了出来,豫哥儿冲着他吼道:“没出息,不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