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越听越怒,转身一把将吴氏推开,低声吼道:“以后不许你再去李家,还有,我这就去和大哥说,请三弟媳代主中馈,你等着交对牌吧。”
说完,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第一六九章 心如麻
次日天还没亮,便有秦家的四五驾骡车出城了,持的是秦牧的官凭。
九芝胡同内其他几个房头则是到了日上三竿才得知这个消息。
二夫人吴氏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可到了下午时,关于昨天程茜如去过厚德楼,以及吴氏处置外院丫头的事,便在私底下慢慢发酵,传遍了秦家各个房头。
三房的炜大太太闻听后直皱眉头,长房什么时候变成筛子了?这种消息居然也能传得这样快?
钟老夫人哼了一声,对儿媳们说道:“你们这些日子不要到长房去,管好那些丫鬟婆子们,少让她们嚼舌根子。若是山东也守不住了,这京城怕是不能呆了,到那时更要依托长房,万不可因为一个吴氏就让长房把我们三房当成眼中钉。”
儿媳们连连称是,从钟老夫人屋里出来,致二太太却压低声音问炜大太太:“大嫂,你我的娘家都在京城,若真是京城呆不下去了,老爷们又都离得远,咱们莫非真要请长房帮忙吗?”
炜大太太叹了口气:“牧二嫂子偏就在这个时候病了,这病怕是一时半刻好不了,这个时候我们什么都别掺和,真若到了非走不可时,长房也就不会袖手旁观。”
三房的秦炜和秦致都已出仕,一个远在云南,另一个则在江西,两个孙儿秦珞和秦珩都只有七八岁,三房除了女眷,就只有一个手不抬肩不能挑的秦炉支撑门庭。真若是要离京避免,如果没有长房帮忙,三房这老的老、小的小,怕是连天津卫都出不去。
杨树胡同内,罗锦言收到了罗锦屏的来信。
罗锦屏在信中又向她抱怨,说这阵子她哪里都不能去了,还问她如果闽军打过来,她们家是当官的,是不是要逃走,如果逃走,那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和李家表哥一起去?
罗锦言啼笑皆非。
偏巧晚上罗绍下衙,罗锦言去给父亲请安时,罗绍叹了口气,道:“肖郎中想把妻儿悄悄送回陕西老家,这件事他也只告诉我,惜惜,不如你和肖家的女眷一起去陕西吧,待到京城安稳了,爹爹再接你回来。”
这是让她去避难啊!
闽军还在山东,可已经有些官员偷偷把家眷送出京城了。
“爹爹,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罗锦言想都没想,冲口而出。
“唉,爹爹知道你不想去西北,若是江南安好,爹爹就把你送去扬州了,可现在你舅舅一家避去安徽,与其去安徽,还不如送你到陕西,闽军没有几年是打不到那里的,你且委屈委屈。”
罗绍当然舍不得把女儿交给别人,可他今天才得知,原来很多官员都在悄悄安排家眷了。他惭愧不已,这就是人丁单薄根基浅的坏处了,如果他能有几个兄弟,即使他后知后觉,也早就有人提醒他了,到那时把女儿交给婶婶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可现在却要委屈女儿跟着外人逃难,别说女儿不愿意,他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爹爹,京城不会失守,宁王打不进来的,您不用把我送走,我就在京城陪着爹爹。”罗锦言拉着父亲的袖子摇晃着,声音软软糯糯,听得罗绍险些落下泪来。
李氏泉下有知,若是知道他连女儿都不能保护,一定不会原谅他的。
“傻孩子,朝堂中事你怎么知晓,爹爹今天特意去拜访了霍阁老,唉,今上至今不肯派兵回援,京城岌岌可危啊,就连霍阁老也想送家中女眷到庄子里暂避了,虽说庄子里也不安全,可总比在京城要好些。”
霍英身为阁老,自是不能在这个时候送家眷离京,但找个借口,把女眷们送到城外的庄子还是可行的。闽军即使攻入京城,也不可能到各个县里去寻找官眷,到庄子里反而比留在京城更安全。
“要不,爹爹也把你送到庄子里吧,闽军定会攻打昌平卫,昌平的庄子是不能去,那不如就去香河?爹爹前几年在香河给你置了座小庄子当嫁妆,你还没有去过,不如到那里住些日子?”
“不去,哪里也不去,我就要留在京城陪着爹爹,我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会赞成我的。”罗锦言说完就跑了出去。
罗绍却傻在那里,这丫头跑得这么快,是哭了吧?
他叹了口气,独自在书房的那幅雪梅图前伫立良久。
对了,霍亭儿的亲事原是定在明年春天,前不久霍家提议暂缓婚期,男方没有答应,反而请媒人来调和,想要在腊月前迎娶。霍家自是不能答应,这个时候操办喜事,少不得会被御史弹赅,但听霍阁老的意思,心里却是想让霍亭儿提前嫁过去的。
可惜女儿不想嫁到霍家。
如果这时给惜惜定下亲事,即使换了朝廷,自己身遭不测,也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自己不在了,还有李毅给她撑腰,自己到了地下,见了李氏也能放心。
可现在女儿的亲事八字还没有一撇,眼前倒是有个李青风,若是当初没有李青越的事,倒也不失一桩好亲事,可有过李青越之事,他就不能再考虑李青风了。
罗绍叹了口气,在书房里踱了几圈,正想去看看女儿,就见远山进来,道:“大人,管三平来了。”
罗绍脑海里忽然有什么闪了一下,他忙道:“你去告诉管三平,就说我有些学问上的事,要和玉章当面说,让他无论如何过来一趟。”
远山有些奇怪,但他没有再问,转身出去,罗绍却又叫住了他:“等等,还是别让他来家里了,去桂顺楼吧。”
桂顺楼离杨树胡同很近,罗家宴客也常在那里订酒席。
待到管三平离开,罗绍就又觉得自己太过鲁莽了,今天不过是听肖郎中说了几句,又到霍家问了问朝中形势,怎么就如此沉不住气了呢?
女儿都说不会离开京城了,她都不怕,自己这个当爹的难道就怕了吗?
“远山,去把管三平叫回来,就说我今天不见秦玉章了。”
远山闻言连忙出去追,可胡同外哪里还有秦家骡车的影子,管三平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第一七零章 留与守
楚茨园内,秦烨父子难得地平心静气。
“我和你二叔已经商议过了,由你送长房和三房的女眷去太原,你的几位堂弟从弟也一起跟随,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便动身吧。”秦烨穿了件灰色道袍,绾着竹簪,他坐在那里,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闲云野鹤,秀雅出尘,令人模糊了他的年龄。
秦珏坐在他的下首,闻言沉吟道:“只有我们,其他人呢?”
“二房、四房、五房各有各的安排,只有三房这边和我们长房一起走。眼下四皇子监国,你二叔是四皇子的师傅,自是要共同进退留在京城。你四叔会与你们一起去太原。”
长房兄弟四人,其中三老爷秦牣外放兖州任同知,四老爷秦炻还在国子监读书,家里的事从没有让他插手。
“那您呢?”秦珏忽然问道。
秦烨怔了怔,他没想到这个时候,儿子居然还会问起他来。
“我留在京城打理家中庶务。”他温和地说道。
“那就让四叔送他们去太原,我留在京城。”秦珏说着便站起身来,显然是要走了。
秦烨一惊,道:“你留下来做什么?和你四叔一起去太原,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那您留下做什么?家里的人都走了,到时兵荒马乱,还有什么庶务需要打理?您还怕家里的仆妇偷东西不成?”秦珏站住,咄咄逼人的质问父亲。
秦烨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儿子比他还高了半头,不知何时,脸上的稚气褪去,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顽劣的孩子。
“不只是我,五房中各有一人留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秦珏瞬间明白了,五房中各有一个人留在京城,他们不是守护田地店铺,他们是要共同守护天心阁。
天心阁是秦家的藏书楼,内有秦家历代收藏的古籍珍本,从前朝到现在,每一代的秦家人都在对天心阁不断补充,历经朝代更替,天心阁伫立不倒。
秦家在京城的一脉为政公后人,政公在世时立下族规,天心阁归京城秦氏五房共同拥有,非各房齐集钥匙,不得打开天心阁。
各房钥匙均由长子掌持,秦牧虽是家主,钥匙却在秦烨手中。三房的秦炜外放云南,钥匙则交由钟老夫人拿着,钟老夫人要去太原,由其他几房持钥人正同见证,将钥匙交给小儿子秦炉。
秦珏叹了口气,对秦烨道:“您把钥匙交给我吧,我是一定会留在京城的,您护送家眷们去太原吧,也免得到时有什么事,四叔自乱阵脚。”
“那怎么行?你必须去太原!”
“我不去!”
父子二人正在争执,就听到一个作死的声音颤微微地响了起来:“大爷......”
父子一起看过去,只见清泉哆里哆嗦地探头进来,他太倒霉了,明知道大老爷和大爷在吵架,他还要过来传话。
“大爷,管伯来了,说有急事找您。”
他的话音未落,秦珏已经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才转身对秦烨行礼,道:“就这样定了,我留在京城,您去太原。”
说完,便急匆匆走了。
秦烨怔在那里,这是哪对哪。
秦珏走出楚茨园,便看到管三平正在小径上站着翘首以盼。
“怎么了?”秦珏问道。
管三平满脸是笑,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罗大人要见您,约您到桂顺楼。”
“真的?他还说什么了?”秦珏的眼睛放出光来。
“老奴去杨树胡同时没有见到罗大人,正在等着的时候,就见远山过来,说是罗大人吩咐,有些学问上的事要与您当面说,约您到桂顺楼去。”管三平笑眯眯地说道。
秦珏拔腿便走,走了几步,停下来对身后的管三平道:“你去楚茨园,他若是问,你便说我让你在这里盯着他整理行装。”
管三平知道,所谓的他,是指大老爷秦烨。
管三平是秦老太爷身边的红人,就是秦烨也要给他几分面子,让他来盯着秦烨,秦烨赶也赶不得,骂也骂不得。
秦珏则已经飞奔着回明远堂换衣裳了。
半个时辰后,他已经坐在桂顺楼的雅间里了。
此时正是客人多的时候,桂顺楼里坐无虚席,这间雅座是他花了五十两银子从几个书生手里要过来的。
可是左等右等,还是不同罗绍的踪影,秦珏想了想,对若谷道:“你去趟杨树胡同,把罗大人接过来。”
若谷从没在罗绍面前露过脸,闻言直摇头:“罗大人肯定不会和我来的,万一当我是骗子呢?”
秦珏觉得吧,若谷是越来越讨厌了,你带着秦家的骡车过去,拿着我的名帖,怎么就把你当骗子了?
“那你去把汪鱼找来,让汪鱼去吧,他比你像好人。”秦珏冷冷地说道。
若谷无奈,他是最看不上汪鱼的,除了会模仿笔迹,也不知道那个老小子还能干点啥。
“这时回明远堂一来一回太耽误时间,还是我去吧。”若谷快步走了。
杨树胡同里,罗绍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桂顺楼,秦珏是不错,但秦家是大家族,比廖家更复杂,这样的家族虽能护了惜惜周全,但人事上也太复杂了。
要不要先去问问女儿呢?
正在这时,绿萝跑进来:“大人,有位叫秦若谷的拿着秦公子的名帖来了,说是秦公子在桂顺楼等着您呢,看您还没到,担心有什么事儿,让他过来看看,顺便接您过去。”
罗绍顿时不好意思了,秦玉章那孩子就是这么仁义厚道,明明是自己误了时间,反而让他派人过来。
“告诉他,我这就去,更衣!”罗绍说道。
在去桂顺楼的路上,远山和若谷聊了几句,待到下了骡车,若谷在前面引路,远山便上前一步,对罗绍道:“小的问清楚了,这个秦若谷不但是秦家世仆,而且还是明远堂的大管事。秦公子对您真是敬重,不但平时让管伯这样的人来跑腿,就连去酒楼也是派了大管事过来接您。”
第一七一章 桂顺楼
主子有面子,仆从们也能挺直腰板。
罗绍向走在前面的若谷望去,见他二十四五岁,身姿笔挺,步履矫健,神态举止全无卑微瑟缩,不像是做下人的,说他是哪家的少爷也有人相信。
罗绍暗暗点头,不愧是几百年的世家大族,先前的管三平还有现在这个秦若谷,放到外面都是出挑人物,这就是世家和寻常大户的区别,世家的底韵不是几个进士几张字画就能撑起来的,越是细微之处越能彰显。
桂顺楼前,早有两个八、九岁的书僮跑进去通报,秦珏闻讯迎到楼梯处。
已有两三个月没有见过秦珏,罗绍暗自打量,秦珏看似有些清减,但目光更加明亮,笑容更加谦和。
回到雅间,罗绍坐了上首,秦珏亲手给罗绍上了茶,这才坐到下首。
从一进门,罗绍就在默默打量着秦珏,世家公子的雍容清贵,满腹诗书的高华气度,文武双全的自信从容......再加上一张清秀漂亮的脸蛋。
罗绍忽然发现自己几乎走宝了,如果不是外面有传说秦珏与叔父秦牧关系不佳,那这秦珏就是十全十美的佳婿。
他呷了口茶,让自己的心情松弛下来,和秦珏说了些学问上的事,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听说秦氏一族嫡系五房至今为止,全都住在九芝胡同,分家不分房?”
秦珏心中一凛,罗大人,您终于关注我家的事了?
“先祖政公蒙太祖赐籍北直隶,从西安迁至京城,并在通州置办祭田,直至今日,秦家祭田和祠堂都在通州,初来京城时,便是居住在梅花里,后来天心阁从西安搬到京城,梅花里地方狭小,便举家搬到九华胡同,政公膝下五子,便是如今秦家嫡系五房的老祖宗,虽然也在外面置办了产业,但五房人的祖宅都在九芝胡同。”秦珏侃侃而谈,说得很详细。
罗绍颌首,又问道:“听闻令尊是丁卯年的庶吉士?”
这时站在门外的若谷进来,问道:“罗大人、大爷,掌柜的问能上菜了吗?”
秦珏含笑看向罗绍,罗绍点头,秦珏对若谷道:“上菜吧。”
说完,起身重又给罗绍满上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祖父膝下四子,家父名烨字云宣,家中行一。是丁卯年的庶吉士,并在翰林院观政三年,三年期满后,祖父年事已高,二叔那时刚刚调到京城,三叔四叔年纪尚轻,家父至孝,不忍再让祖父操劳,索性接管了家中庶务,代祖父主持公中事宜,一心不能二用,便没有入仕。”
原来如此。
罗绍慨叹,他也是考过庶吉士的人,只是没有考上而已。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庶吉士素有储相之称。普天之下,让庶吉士回家管理庶务的,也就只有秦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