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绍这样想着,心里却如万马奔腾。
这位张家的姑奶奶,竟然和李氏有七八成的相像!
难道李氏投胎到张家了?
不会,不会的。
李氏去世十年了,张家的这位姑太太却是花信年华。
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李氏去世时还不到二十岁,他没有见过李氏花信之年的模样,但是刚才猛然看到张家姑奶奶时,他就觉得那是李氏站在他的面前。
他苦笑着摇摇头,李氏如果健在,已经年近三旬了,就是当年病殃殃的惜惜,也要嫁人了。
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吧,张家姑奶奶或许长得和李氏有几分相像,这阵子他独自一人留在京城,感到孤清时难免会思念李氏,所以才会误以为刚才站在庑廊下的女子便是李氏。
张谨能够受到同德皇帝的推崇,他的眼光和谋略自是普通读书人比不上的。
他很快便察觉出罗绍的心不在焉,又联想到方才罗绍失态的样子,眸中精光一闪而逝。
他高声喊着那两个小僮:“澄心、藤白,去把那几把壶全都摆出来。”
小院虽然简陋,但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
此时寒冬腊月,虽然没有风,却也冷气森森。
张谨和罗绍就坐在石凳上,欣赏着上午时刚刚出窑的几把陶壶。
罗绍拿起一把,道:“这把壶应为最佳。”
张谨直摇头,却拿了另一把肚子瘪瘪的说道:“你是当官当得迂腐了,那把壶虽然周正,可若要流芳后世,还要这一把。”
罗绍强忍着才没有嗤之以鼻,就您这手艺,还想要流芳后世?
不过如果留给子孙们,也应算是流芳后世了吧。
这时,澄心跑过来,道:“三姑奶奶把茶点准备好了,请您和罗大人到屋里坐着。”
张谨这才想起来要让罗绍进屋,拿着他认为足以流芳后世的茶壶,进了堂屋。
一进的院子,没有厢房,只有三间正房,澄心引着张谨和罗绍进了次间,临窗大炕上,摆着炕桌,炕桌上摆了四碟干果和四碟点心,都用梅花缠枝粉彩碟子装着,和梅花缠枝粉彩茶具是一套的,精致漂亮,和昨天用来待客的青花瓷器不是一个风格,显然是张家姑奶奶从府里带过来的。
从堂屋走进东次间,西次间的帘子也是撩起来的,并没有见到那个女子,这里地方狭小,想来她是避到厨房里了吧。
罗绍有些赧然,自己真是孟浪,竟然去关注人家的女眷,何况那位张家的三姑奶奶是做妇人打扮,应该早为人妻了。
张谨又在观赏着那把陶壶,对罗绍道:“明天你还来,和我一起制几把壶,咱们再烧一炉,待到皇帝寿辰时,我送把好壶给他。”
罗绍轻咳,张大人啊,您真是会省钱。
不过,据说今上很吃他这一套,说不定会把他的壶收进珍宝阁。
想到这里,罗绍就来了精神,正要应允,忽然想起明天是初三,昌平那边的人会来给他拜年,他只好遗憾地道:“明天有亲戚过来,怕是不能来了。”
“那就初四。”张谨说道。
“初四我要动身去香河,小女还在那里。”
“初五。”张谨又道。
“我是初五回京,但到京城时也要深更半夜了。”
张谨就有些烦了,初六上衙,罗绍要到初十以后才有时间,他可等不及了。
“我和庄渊说一声,给你请假,初六你别去上衙了。”他想当然地说道,他虽然挺讨厌庄渊的,但如果给庄渊递个名帖,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罗绍只觉得头皮发麻,张谨为了制壶,要找庄渊给他请假?庄渊原本就把他当成是霍英的人,只是为了平衡关系才默许他在吏部,张谨给他请假,庄渊肯定以为他在吏部活得不耐烦了,搬了张谨出来。
“不用不用,初六虽然上衙,可是眼看又要休沐了,想来衙门里也没有什么大事,我下衙后就来这里,和您一起制壶,您看如何?”
张谨想了想,不情愿地点点头,又道:“上元节前我都在这里,你随时都可过来。”
罗绍立时明白了,试探地问道:“您住到这里来,是为了避开过节时那些登门拜访的人吧。”
张谨道:“当然是这样,否则我为何隐居在此。”
罗绍心中一动,今天是初二,女婿和女儿回门的日子,张谨早就避到这里来了,可是张家那位三姑奶奶又是怎么回事?
即使她是回娘家,也应该和夫君一起啊,为何只是她自己来看望老父?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大年初二,您的几位娇客想来都在府里等着见您吧。”
“他们知道我的习惯,不会在意,再说内子还在府里,也不是没人招待他们。”说到这里,张谨顿了顿,道,“我这个小女儿是大归的,所以每年初二,姐夫姐姐们回来时,她便避来我这里。”
第二一一章 张氏女
竟然是大归的!
罗绍心头一动,随即又觉得惋惜,年纪轻轻就守寡,虽然娘家心疼她,接她大归,可每年姐姐们携夫回门的时候,她还是要避开。
“唉,令婿也是不幸。”罗绍叹道,总不能说三姑奶奶不幸吧,罗绍本能地避讳了。
没想到张谨却冷哼一声,道:“他有何不幸?那时他寄居在姨母家里,明明是和表妹私相授受,却依然求娶我的女儿,刚刚成亲他表妹就自尽不成卧病在床,他这时才想起对不起表妹,趁着小女回娘家住对月时,他去姨母家里陪了表妹两日两夜,小女得知后便要和离,他却不肯答应,任由小女在娘家住了一年,这才答应和离。”
罗绍立时想起似是曾经听说过这件事。
当年张谨被窦太后发配南宁时,曾得到当时身为广西布政司参议的孙繁进相助,后来广西土民暴动,布政使黄民瞒报不实,同德皇帝降罪下来,孙繁进受到牵连,贬到广东任同知,从六品。而此时的张谨献舆图有功,名扬天下。
张谨得知孙繁进的事,便让孙繁进在子弟中挑选一人来京城读书,孙繁进让自己的小儿子孙季昆来投奔张谨,张谨让他在国子监读书,后来这个孙季昆还做了张谨的女婿,但孙季昆会试落第之后,却没有留在国子监继续攻读,而是匆匆忙忙补了正九品的四川大邑主簿,离开了京城。
那时罗绍还很奇怪,张谨为何没让女婿考个进士,而是让他以举人身份做个小吏?
进士和同进士就像正妻和小妾,那连同进士都不如的举人,在仕途上可想而知。
但事关凤阳先生,罗绍也就没有多问,后来他被调往陇西,发生很多事,自顾不暇,也便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现在想来,那个孙季昆之所以等了一年才答应和离,想来就是为了来年的会试,即使张谨不管他,只要他中了进士,也会有人给他面子,可却没想到却连进士也没有考中,更别说殿试和庶吉士了。而那个主簿的官职,也应是张谨给他安排的,从此断了他的科举之路,一辈子在县衙里,就是日后抱上大腿,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张谨见他若有所思,便猜到他定是听说过什么,便没有再说下去,又开始欣赏起那把丑兮兮的茶壶来。
张谨留了罗绍用了晚饭,张谨早年走遍天下,搜罗整理了各地美食,而张老夫人擅长厨艺,因而,张家的私房菜很有名,但真正吃过的人却寥寥无几。
自从女儿去了香河,罗绍就没有吃过家常小菜,要么在酒楼里吃酒,偶尔回家用饭也是从酒楼里订了酒席,小厨房的厨娘闲来无事,罗绍干脆给她放了年假,大年初一的饺子是让远山从外院的大厨房里端来的,白菜猪肉馅里放了大葱,他最讨厌吃大葱了,所以只是尝了一个就不吃了。
今天的这些小菜却道道都合他的胃口,更重要的是,没有一道菜里有大葱。
而且这些小菜都很新鲜,不像是从家里带来又热过的,倒似是现炒出来的。
既是私房菜,除了府里用了多年的厨娘以外,是不会传给外人的,丫鬟们到了岁数就要放出去,因此更不会传给她们。
那么今天的这些精致的小菜,就是全部出自三姑奶奶之手了。
他吃得很多。
张谨见他闷声不响,筷子却不停,便想起他去杨树胡同时,用的酒席似是在酒楼里叫来的,他便问道:“你是不是许久没有吃过家常饭菜了?”
罗绍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道:“小女去了香河庄子,我又整日不在家,灶上的人闲着也是闲着,我便给她们早早放了年假。”
张谨哈哈大笑,笑得罗绍很别扭,这有什么可笑的?肖郎中的家眷没在京城,他不如我手头宽裕,过得还不如我。难怪秦珏说你是老顽童、人来疯,一点也没有夸张。
张谨却像是心情大好,叫澄心的小僮进来,说三姑奶奶要回去了,在外面等着向他告辞,张谨嗯了一声,让澄心和藤白送了三姑奶奶出去。
罗绍有些尴尬,天黑得早,这时已是掌灯时分,如果不是因为他来做客,三姑奶奶也不用亲自下厨,更不会耽搁到现在才回去,他想来进门时看到的小轿,并没有看到有家里的侍卫跟着。
“张先生,我带了几个侍卫,若是不嫌弃,不如让他们在后面跟着,送令嫒回府。”
张谨摇摇头,颇为得意地道:“不用不用,小女跟着内子学过武技,寻常小贼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前阵子你们都送女眷出京,我府上的女眷一个也没走。”
罗绍瞪目:“尊夫人也擅武技?”
张谨哈哈大笑:“我那夫人家学渊源,年少时比武招亲,整整九天也没有人能胜过她,我恰好在附近游玩,听说了就想会会这位奇女子,于是到了第十天,岳父便收了擂台,让我请媒人来提亲了。”
他越说越得意,精神抖擞,就像年轻了几十岁。
外面关于凤阳先生的传说有很多,但都是在他出仕之后的,而他少年时的事情,却没人提起。
“您也会武技?”罗绍吃惊不小。
张谨脸上现出傲然之色,道:“我以嘴为刀,以笔为剑,还学武技做甚?”
嗬,你就说你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便是了。
“那您是如何娶到尊夫人的?”罗绍问道。
“当然是凭着真才实学,内子才慧眼识珠,不但下嫁于我,还跟着我走遍天涯海角,有一年我被土匪抓走,内子独闯山寨,将我救了出去,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罗绍知道张谨只有一位发妻,得志之后没有纳妾,也没有通房,如今几十岁了,说起自己的老妻依然如同少年人一般,因此他才不能容忍女婿做出那般不堪之事吧。
罗绍不由地对张谨又敬重了几分。
晚上他前脚回到杨树胡同时,若谷和鲁振平、腾不破后脚就到了,若谷还要去九芝胡同报平安,给他请了安便走了,鲁振平和腾不破把秦珏“因病”暂时住在香河的事情告诉他了。
罗绍这才知道,秦珏去了香河给女儿送猪肉了。
他怔怔一刻,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鲁振平和腾不破面面相觑。
送猪肉?还有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真是个傻小子。(未完待续。)
第二一二章 不开心
正月初三,罗锦言抱着耳朵坐在敞开的窗子前面,看着春份一遍遍地教给汤圆作揖拜拜,也不知是春份不会教,还是汤圆太笨,教了一个上午,汤圆还是没有学会,到了后来,索性委屈地哼哼,一副想要逃学的样子。
罗锦言原本是想等到明天爹爹来的时候,让汤圆给爹爹拜年,看来临时抱佛脚还是不行。
她隔着窗子叫了汤圆,汤圆立刻像是解脱了一样,兴高采烈地跑进屋子,跳到炕上趴在她腿上撒起娇来。
这时白九娘走了进来,轻声叫了声“小姐”,然后四下看了看,显然是有事要说。
罗锦言让屋里服侍的人退了下去,问道:“什么事啊?”
白九娘这才说道:“我刚才去见了秦大爷。”
这也无可厚非,她本来就是秦珏的人。
罗锦言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大爷让我转告大小姐,他说有个人要来京城了,看您是何打算?”白九娘压低声音说道。
罗锦言微怔,立刻想到秦珏说的那个人是赵宥。
上一次秦珏已经猜到张广顺和莫家康是在平凉,他能猜到她想对付赵宥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还说什么了?”罗锦言呷了口茶,淡淡地问道。
白九娘暗奇,罗小姐不过十三四岁,举手投足却冷静异常,大爷交待她时,她都忍不住好奇,可她把这番话转述给罗小姐,罗小姐却还是慢条斯理的,眸光平静一如平时。
“大爷说如果现在动手,虽能斩草却不能除根,而且还会燃起雷霆之火,望小姐慎之。”
雷霆之火,那就是帝王之怒了。
现在的赵宥在赵极眼中,只是一个乖巧听话的侄儿,他万里迢迢来京城成亲,却被人一刀杀了,纵然赵极一直提防着瑞王父子,这个时候也会心生怜惜。
更重要的是,王朝明所写的伐帝檄文深入民心,其中的五大罪更是连孩童都知道。
宁王之乱尚未完全平息,如果此时让赵宥死了,即使世人不会把这件事算在赵极头上,赵极自己也会杯弓蛇影,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
弑父、弑母、弑兄、弑妻、弑子。
再加一个弑侄......
接下来的几年,对于赵极而言正是肃清异己,稳定朝堂之时,他决不会让皇室宗亲再出事端。
瑞王赵梓不是只有赵宥一个儿子,杀死赵宥,赵梓会培养出第二个赵宥,到那个时候,瑞王府不但屹立不倒,还会因为失去赵宥而令赵极生出恻隐之心。
正如秦珏所言,此刻不是除掉赵宥的最佳时机。
罗锦言也没有想过现在干掉赵宥。
能借刀杀人、借力使力,为何要亲自动手?
秦珏真把她当成目光短浅坐井观天的小女孩了。
“我干嘛要除掉别人啊,留着看戏解闷不是更好?让他记得曾经答应我的事就行了,不要多管闲事。”
我没让你插手时,你别管我的事,免得添乱。
白九娘把罗锦言的这番话告诉秦珏时,秦珏打死也不会相信罗锦言真的什么都不做。
这小丫头在平凉埋了暗线,一埋就是几年,若说赵宥来了京城,她只做壁上观,他决不会相信。
罗锦言当然不会只是看着,她让鲁振平回京城,就是去安排这件事了。
她要保护乔莲如。
赵宥对外号称二月起程,但他很可能会向几年前那样,提前悄悄来到京城进入部署。
想要做赵极的乖侄儿,又不想受他摆布,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乔莲如病死。
是病死,而非暴毙。
上次没有死成,这一次赵宥会吸取教训。
因此罗锦言更要将乔莲如保护起来。
鲁振平的口风很紧,即使是面对秦珏,他也不会对罗锦言交待的事情透露半分。
秦珏并不知道乔莲如是假货,他也不知道罗锦言在云南也派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