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太太因着陆琼的婚事,连番生了几回气,春日原就容易沾染时疫,偶一日积了食,当天夜里便发起热来,到第二天还是头疼身重,一时竟下不了床。
两个当家理事的都病了,陆微立刻忙的脚不沾地,只得回禀了老太太,让陆雅也一起管事,两个人尽心竭力,总算约束的下人规矩行事,一切还算井井有条。
这天陆微处理了家中事务,惦记着陆老太太吃药的事,匆匆赶到椿寿堂,正好小厨房刚刚煎好了药送过来,陆微便自己端了,坐在陆老太太身旁,亲手喂她吃药。
陆老太太吃了几口,停下来歇着,皱着眉头道:“原本想着国丧过了就给二丫头找找人家,哪知道家里这么多事,如今你们姊妹的名声更是让三丫头糟蹋的不成样子,实在不是说亲的好时机,只怕要耽误二丫头了。”
陆琼其实只有十四岁,正常情况下像陆家这种身份地位的人家女子嫁的都不算特别早,十六七岁才出嫁是正常情况。但是陆家现在的情况又很微妙,以为头两门亲事都是在非正常情况下匆忙定下的,所以三个女孩里最小的已经嫁了,最大的也定了婚期,唯有陆雅没有任何动静,就显得比较尴尬了。
陆微管家以来,和各院的下人打交道更多,影影绰绰听说柳姨娘对此十分不满,已经跟陆启吹了无数次枕边风了,但是她也很无奈,陆雅是个很好的妹妹,性格温婉,通情达理,只是以她庶女的身份和陆家现在不高不低的尴尬地位,想给她找门合适的亲事并不容易,更何况陆琼的事情一出,陆家女子在婚嫁市场上的地位可谓一落千丈,想要找个好人家就更难了。
陆微知道老太太的心病,她也无能为力,便只能安慰着老太太,哄着她继续吃药,陆老太太心事重重,吃了几口便有些恶心,摆摆手不吃了,陆微便搭讪着说了些家里的事想引逗她心情轻快些,谁知说了没两句,陆老太太居然靠着迎枕睡着了。
陆微小心地替她盖上毯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陆老太太这次生病显得精神极其倦怠,经常恶心不说,脾气也比从前暴躁,吃药吃到一半就吵着不吃了,虽然俗话说老变小,但对于老太太这种持重的性子来说,实在是很奇怪。
陆微不由得起了疑心,难道老太太这个样子不只是生病的原因?但是医生也每天来请脉,为什么并不曾看出什么异常?联想到前世老太太的病倒,还有之前柳姨娘莫名其妙的病症,陆微不由警惕起来,难道自己漏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她立刻叫来张妈妈,吩咐她将老太太素日吃的用的全部检查一遍,自己则让人请了给老太太诊脉的大夫,详细询问起老太太的病症。
大夫很快就说完了陆老太太的病情,无非是积食湿热,脾胃不调,但是对于嗜睡和脾气暴躁这一点,大夫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猜测或许是年纪大了,对药物的反应比年轻人更剧烈。
这个大夫是陆老太太用了五六年的一个,医术不见得绝顶,但很得老太太信任。陆微见问不出更多的信息,只得耐心等待张妈妈那里的结果。
因为椿寿堂各处老太太用的东西非常多,所以直到第二天上午,张妈妈才将所有东西都检查完了一遍,别的都还好,只是陆老太太素日常用来吃参茶的那只墨玉碗,大夫反复看过之后,还是有些拿不准。
末了大夫带着歉意对陆微说:“陆大小姐,这只碗上沾了些药物,可能与人参脾性相反,所以老太太用的久了有些不妥当,但是目下还不能确定,容我拿回铺中再核查一下再给你答复。”
陆微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大夫既如此说,多半心里已经确定,只是涉及大户人家的阴私事,力求稳妥所以才要再回去查验。这么说,老太太的病果然是有人作怪?刘氏吗?
她勉强按捺下心中的焦躁,平静地说道:“烦请先生给老太太开个方子,能够祛毒的。”
大夫心领神会,匆匆写下方子递过来,道:“老太太一向身体壮健,按着这个方子吃上一两个月就好了。只是以后千万要小心,碗上沾染的东西虽然不是毒物,但是用久了可能伤脑,做事说话都要比从前迟缓许多。”
陆微咬紧了嘴唇。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让陆老太太渐渐嗜睡暴躁不能理事,她便能一手遮天,除了刘氏,还有谁会如此!
她竟如此心思歹毒,前世的老太太的病多半与她脱不开关系!
大夫还没走时,张妈妈亲自来回禀说绍王府典仪官请见,陆微愣了一时,不由得说道:“二叔并不在家,二婶又病着,他要见谁?”
张妈妈道:“说是要见大姑娘您。”
陆微心中一惊,绍王府来人,要见她?只得吩咐请进来。
典仪官倒是满脸和气,说道:“传王爷的话,请陆大小姐今日随抚远候府一起春猎。”说完微微一笑,道,“恭喜大小姐,能得王爷邀约的,你是第一个。请大小姐速速收拾了,抚远候府那边的车马应该马上就到了,这是进场的腰牌,记得收好了,到时候要查验的。”
皇家每年会在距京城几十里外的秋兰围场进行春猎秋狩,京中混得不错的勋贵和四品以上官员往往也能陪同前往,陆家在陆老太太那一辈是有资格参加的,但是陆鸣过世之后,便失去了这个资格。眼下绍王独独请了她,居心如何,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陆微大吃一惊,斟酌着问道:“大人,家祖母如今身染疾病,可否请求大人向王爷转达一下,小女想在家侍疾。”
典仪官笑了笑,道:“王爷已经随御驾出发了,这个我无能为力,请大小姐速速启程吧。本官告辞。”
陆微刚送完典仪官,杨季安已经匆匆忙忙赶了进来,老远便道:“阿微,这是怎么回事?子骞他知不知道?他去吗?”他也知道绍王之事,对于绍王点名让陆微跟着侯府参加春猎也十分警惕,只盼着与赵骞商议一下。
陆微摇头道:“我不知道,现在最为难的是祖母病了,需要人照顾……”因为不确定真相是什么,所以她没有说出自己的疑心。
杨季安忙道:“春猎期间按例各部只需要安排轮值,你二叔应该有时间在家,别担心了。父亲他们赶时间已经先走了,你快些收拾一下,我带你去跟子骞说一声,今年肃宁侯府没有资格扈从,只怕他还不知道这事。”
陆启此时不在,刘氏又疑点重重,陆微只得嘱咐陆雅好好照顾陆老太太,又叮嘱张妈妈所有饮食用具都不能让别人经手,最后又把银杏留下帮着张妈妈,这才跟着杨季安径奔竹园而去。
赶到时才知赵骞一大早已经出城,所幸林绩还在,陆微遂匆匆留了张字条便随着杨季安出发,一路快马加鞭,在城门口才赶上抚远候府的大队人马,遥望前面几十里官道上车马逶迤不绝,却是京中排的上名号的人物都已聚集在此,共襄国丧后第一件盛事。
☆、春猎
到达秋兰围场时已将近日落时分, 皇室专用的帐篷金碧辉煌占了大半个场地,密密麻麻的卫队穿着各色制服,配着同色旗帜,肃立在场地周遭,给春日和煦的风光平白增加了许多肃杀之气。
少顷皇帝出帐,陆微跟着抚远候府众人下拜, 遥遥看见一片寸草不留的空场之中有一个明黄身影, 单只站着便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 只是身形瘦削, 衣袍下摆被风吹的烈烈而动,不怒自威。
这便是皇帝了吗?陆微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不多时觉得似乎有一道视线始终追随着自己, 抬头看时,曾经的二皇子, 如今的绍王已出现在皇帝身边, 目光有意无意总向着她这边游移。
陆微心下一沉,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杨季安上前一步, 不动声色地把她挡在身后,只听周围山呼万岁,场中人喜怒不显,
抚远候府此次来的只有杨毅和杨季安兄弟三个。张氏一向不赞成女儿家太过活跃,所以这次便带着杨妙清和两个儿媳看家。杨毅听说陆老太太生病,连夜派人回去告知张氏,请她这几日去陆府帮着张罗, 陆微自是感激不尽。
入夜时,陆微带着红樱共住一顶帐篷。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陆老太太的病,再加上四围不断有巡逻的兵丁走来走去,一直到深夜仍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最后她索性起身到账外站了一会儿,远处的篝火偶尔发出噼啪之声,虫声堙没在郊野格外清冽的空气里,反衬得夜色更加沉寂。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下意识地停留在暗黑夜幕上明灭绚烂的星辰上,都说天上一颗星便是地上一个人,她的那颗星在哪里?前世她葬身烈火,那颗星是否也随之坠落?今世她重来一回,一切是否都能及时挽回?
第二天一早,狩猎正式开始。皇帝一马当先,金羽箭当先射中一只牡鹿,其他皇室中人紧随其后,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往深林前行。
杨季安拍马过来,高叫道:“阿微,我与你一起!”
两马相并之际,他低声说:“你放心,有我护着你。”
陆微向着他莞尔一笑,道:“好,咱们一起!”
此后几天,出于对绍王的防备心理,杨季安几乎与她形影不离,令人意外的是,绍王一直拱卫在皇帝身边,非但没有制造机会接近陆微,就连头一天那样盯着她看的情形也没再出现,让陆微一度以为头天的感觉可能是错觉。
两天后,皇帝起驾回宫,亲近些的皇室中人都跟随扈从。杨毅协理返程护卫事项,一早便出发在沿途安排戒严等事,陆微的身份既没法与皇室亲眷一起走,又不能像将官一样骑马跟随杨毅,杨毅便留下杨季安和一些护卫,待稍晚时护送她返回京中。
陆微收拾完随身物品,步出帐蓬正待去寻杨季安,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转头看时,竟是她以为已经回京了的绍王。
绍王见她回首,笑道:“好久不见。”他穿着一件赭石色的圆领袍,越发显得身形挺拔,玉树临风,再加上语气温和,神色可亲,以及皇家培养出来的良好风度,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温雅高贵的吸引力,若不是陆微一直对他怀有防范之意,怕是很容易被他刻意释放的好感所迷惑。
她站在原地未动,只是行了个深深的福礼,低声道:“见过王爷。”
“陆微,”绍王见她并不靠近,于是笑着又走近些说道,“这些天我太忙,没机会照顾你,一切都还顺利吧?”
他很失望地发现陆微后退了几步,又将与他的距离保持在了先前较为疏远的状态,看起来还像在月西园时一样,冷淡,警惕。
绍王的失望并没有流露出来,反而笑的更加平易近人:“听说你跟赵大郎定亲了?”
陆微心中警铃大作,询问一个非亲非故的少女这种问题并不合礼仪,偏偏绍王问的那么自然,就像是老朋友之间闲话家常一般,到让她不好继续沉默。她想了想,谨慎地回答道:“两家已商定了婚期。”
绍王轻笑一声,道:“赵大郎很有胆量。三弟他,很有识人慧眼。”
陆微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三弟是指三皇子。识人慧眼,难道说赵骞是三皇子的人?这倒与她私下的猜测一致。
她心念急转,面色上却不露分毫。赵骞的事她从来没有追问过,在她看来,若是有必要说,赵骞肯定早已经告诉她了,赵骞一直没说,就证明这事不能公开,再联想到赵骞的身份和三皇子一惯低调的作风,陆微越发拿定主意不去回应绍王的话。
眼下反而是绍王有些好奇了,陆微没有流露出一丝惊诧,是涵养太好?还是她已经知道了?如果是后者,那赵大郎对她可算是倾心,这样机密的事都跟她说。
这个想法让绍王有些不舒服起来。其实他起初对陆微并没有势在必得的心,不过是生的美些,但皇室中人,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只是,他刚一向梁彝暗示,陆微就跟赵骞定了亲,这让他的自尊心有些不太好过,但也只是不好过而已。
但是后来,他查出赵骞是三皇子的人,私下里替三皇子监控京城的动向,这种不舒服就变成了很不舒服。三皇子素来是太子一脉的人,如今太子薨逝,储位空悬,三皇子又收拢了太子留下的一些势力,虽未封王,在诸皇子中已经隐隐呈现出与他分庭抗礼的苗头,这让他有了几分危机感,再看赵骞的婚事就越发不痛快起来。
月西园那天,赵骞若是有眼,便该看出陆微不是他应该染指的人。而梁彝已经跟陆家递过消息,陆微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思,这两个人看起来,似乎很想挑战他的威严啊。
绍王又笑了下,道:“赵大郎的世子之位,怕是有点悬啊。听说赵昱在卫所干得很不错,本王听到一个说法,赵昱是受了赵大郎的排挤才出京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本王不介意给赵昱做个主。”
果然他在陆微脸上捕捉到一丝极淡的忧虑之色。绍王笑意不变,可惜赵骞并没有领什么实际的职务,他只能在请封世子这件事上压压他,要不然他有信心折腾的赵骞立刻退掉这门亲事。美人与前程哪个重要,想必赵骞能想明白。
陆微静静站着,一言不发。果然,赵昱投靠了绍王,而绍王,正准备为难赵骞。虽然她知道她只是其中一个因素,绍王更多是为了打压三皇子,但她还是难以抑制地涌起一股歉疚之情,果然像她担心的那样,她连累赵骞了。
绍王正要再说,忽然听见杨季安的声音:“见过王爷。”
绍王点头招呼道:“杨三郎,怎么不跟抚远候一起?”
杨季安恭敬答道:“家父命我留下护送表妹。”
绍王微微抬起下巴,漫不经心地看向远处,淡淡说道:“想不到抚远候于排兵布阵之外,尚有如此关切家人的一面。”这是他到目前为止第一次露出专属于皇家子弟的的倨傲神情,虽然语调只是放缓了些,但却流露出极为微妙的冷淡之意,似乎在刻意释放对杨季安的威压。
但是杨季安干脆走近陆微几步,笑道:“家父对表妹一向看重关切,若不是身兼护卫重责,肯定会亲自陪着表妹。”
绍王定定地看了他一下,随即唇角上挑,道:“是么?”他看出杨季安并不准备离开,有他在场,许多话就不好再说,不如以后再寻机会。他随意向附近一处开着野花的山坳走去,空气中传来他饱含深意的话“代我向赵大郎问个好”。
“阿微,我娘一早传来消息,老太太服了药之后,这两天精神好多了,你不要担心。”杨季安见陆微还怔怔的站着,忙说。
陆微回过神来,向他一笑,道:“多谢舅母,也多谢你了。咱们也走吧!”
“好!”杨季安一口应下,看着她步履如常地走回帐篷,这才松了一口气。
☆、遇险
返京的官道上到处都是各家的车马护卫, 蜿蜒十数里仍不见头尾。杨季安根本没法纵马,到处是人到处是车,马匹跑得稍微快点都可能造成祸事。
他无奈地转回陆微的车边,说道:“我知道附近有条小道,是以前的官道,只不过这条官道修好之后已经很少有人走那条路了, 你要是着急的话咱们可以走那条路, 大概要多绕十几里的样子。”
“照现在的情形, 可能咱们多绕十几里也比他们快。”陆微探身看了看前后不见头的车马长龙, 再想起陆老太太的病情,只得说道,“咱们绕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