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镇元心中一动。
保宁,太冷静了。
那端着茶碗的手,不动如山,颤也没有颤一下。
太皇太后素来溺爱他这个侄女,她却来找自己说这件事,这门婚事不是曹太后明确表示了不同意,就是太皇太后也不答应……她此时应该正是苦恼之时,怎么能这样的稳如泰山?
姜镇元想了想,试探着道:“保宁,你自己的意思呢?你想嫁给皇上吗?”
姜宪此时才松了口气。
她年纪还小,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是个小孩子性子,伯父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当家作主惯了,未必能把她的话听进去。她这才想着得开口就出其不意,让伯父对她另想相看……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
“伯父是知道我的,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到了外面,看着那些主持中馈的侯夫人,伯夫人,算帐理财我不会,管家交际我不会,女红烹饪我不会,还是呆在宫里好。”前世姜宪没有机会对家里人说的话,这世她借着这个机会说了出来,“皇上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也不错。嫁给了皇上,也就是从慈宁宫里搬去了坤宁宫,还可以和外祖母,太皇太妃做伴,皇上也是从小一块儿玩大的,喜好习惯也都差不多。”
姜镇元听着差点吐血。
赵家可真是厉害。
几代帝王把姜家的人像温水煮青蛙似的,到底全给煮熟了。
他欲开口相劝,姜宪已道:“可我又想,我既然要嫁皇上,总要把皇上的事摸清楚吧?免得到时候后悔,连和离都不成。”
姜镇元自侄女进了这门,这是她说的最让他舒服的一句话。他点着头,道:“你这么想就好。我们姜家五代,才出了你这么一个姑娘。这天下没有你配不上的男子。纵然不嫁皇上,也有大把的好男儿等着你挑。”
姜宪忍不住扑哧地笑。
她垂帘听政之后,她伯母房氏见到她喜欢听戏,曾经暗示她,要不要找几个擅长音律的世家子弟进宫来服侍。
她的伯母素来贤良恭淑,唯夫命是从,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这恐怕是她伯父的意思。
PS:有亲问我赵翌是不是在给赵翌报仇,在这里我要说明一下,皇上是从来不会给自己父亲报仇的,因为他父亲不死,他就做不成皇帝……大家从这个层面试着理解一下皇帝这个比较奇特的职业。
第45章 求援
姜宪想到她的堂兄姜律不要说女色了,成亲之前身边连个近身服侍的丫鬟都没有,却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笑着,眼眶就渐渐湿润起来。
姜镇元看着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还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他虽心思细腻,却没有与女子打交道的经验,更不知道怎样安慰姜宪,只好当没有看见,低下头去喝了口茶。
姜宪想到前世伯父对自己宠溺,心情大好,敛了笑声,继续道:“我就去查了皇上。结果发现他和他的乳娘,也就是方氏通、奸……”
“什么?!”姜镇元勃然大怒,吼得外面守在院子里的房氏都听见了。
她忙隔着窗棂喊了声“国公爷”,示意姜镇元小点声音,心里却惴惴地七上八下,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想着要是儿子在就好了,她也有个出主意的人,又想着儿子不知道去干什么了,这都两个多月没有音信了,不知道在外面有没有冻着、饿着,如果自己争气些,多生几个儿子就好了……一时间有些如坐针毡。
书房内的姜镇元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夫人在想些什么。
他得了房氏的示警,压低了声音,严肃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了。”
姜宪就把之前想好的话说给了伯父听:“……外祖母见曹太后不管皇上,就想让皇上身边一个叫宋娴仪宫女告诉皇上知晓人事。谁知道皇上却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外祖母也不好强求。正巧他说想娶我,我看着那宋娴仪不错,旧事重提,皇上却一味的推脱,我当时还以为是为了我,就想着皇上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以后他看上了谁我就抬举谁好了。就亲自绣了个荷包,准备送给皇上。又怕曹太后知道为难他,就去找他的乳娘方氏。
“不曾想方氏请病假,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在宫里出现了,可假条上却只请了十天。
“您也是知道的,方氏的丈夫在保定任都指挥使,唯一的儿子也跟着在保定,我不知道是皇上特意准了她去保定和丈夫儿子团聚,还是曹太后压得太狠了,方氏去给皇上办事去了。因而不敢声张,悄悄地派了人去查。
“结果查到了方氏在郑大人胡同的宅院。”
知道事情真相的悲愤还残留在姜宪的心里,她表情不由变得木然起来。
“结果发现方氏怀了身孕,已经有六个月了。
“我开始以为是她丈夫。
“想着皇上平日里对她尊敬有加,她这样做虽是违背了宫规,可人情大过法理,皇上都不追究了,我自然也要帮他们瞒着……”
姜镇元渐渐听出点味道来了。
如果这孩子不是方氏丈夫的,那就是奸夫的。
这几年国库空虚,宫里放了人,却没有及时补充,除了慈宁宫、坤宁宫和乾清宫,其他宫里的宫人和内侍除了月例,一点油水也捞不到,自会乱象从生。可曹太后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宫里虽然乱,明面上却是花团锦簇,怎么也不至于出现皇帝乳娘被人睡了的事。
不然他也不敢把姜宪放在宫里养。
那这个奸夫……
姜镇元当时就冒出一身冷汗来,哪里还听得下去。
“那孩子难道是皇上的?”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识的杀气。
姜宪没有作声。
姜镇元呆呆地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吱声,等到他缓过神来,眼睛里就像有飓风刮过,哗啦啦地把茶几上的茶壶茶杯锡器全都扫到了地上,嘴也紧紧地抿成一条缝,原来就有些削瘦的面庞闪烁着暴戾之色,阴沉可怕。
姜宪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安心。
前世,赵翌对她不敬,她伯父也是这样发了一通脾气。
所以姜宪道:“皇上让您帮他圈禁曹太后,事情已经进展到了哪一步?”
姜镇元神色大变,道:“是皇上告诉你的吗?”
“不是。”姜宪要和赵翌撇清关系,怎么会帮着赵翌说好话,“是我自己发现的。”
姜镇元望着姜宪雪白平静的面孔,很是心疼。
她这个侄女,在宫里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如果连姜宪都能知道,肯定别人也能知道。
姜镇元的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个“川”字。
姜宪忙安慰他道:“我和皇上从小一块儿长大,他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了。是我查方氏的时候猜到的,不然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他明明知道曹太后不喜欢我做她的儿媳妇,他怎么会说娶我!”
姜镇元想到自己对赵翌的认识,凝声道:“不错!他的确不是良配——胆小怕事不说,还没有担当,一味的只知道阴谋诡计,没有一丝帝王的胸襟和城腹……”
姜宪听着,沉默了片刻,这才道:“伯父,是不是如今和他拆伙已经来不及了?”
姜镇元思索起来。
姜宪知道自己的这个伯父足智多谋,她怕她想出其他的主意来,不敢让他再多琢磨,忙道:“伯父,我想了很久,动手最好的时机就是曹太后生辰的时候,你们肯定选择在那一天动手,您性格沉稳,若是没有几分把握,是不会动手的。如今离曹太后的寿辰不过十来天了,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就算你有办法婉言拒皇上拆伙,可婉言拒绝之后呢?
“曹太后会放过姜家吗?
“等到皇上掌权的时候,会放过姜家吗?
“我虽是姜家唯一的女儿,可也不能这样害姜家!”
的确,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但让他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把侄女嫁给赵翌,他决不答应。
姜宪比姜镇元更了解姜镇元。
她道:“若是曹太后还政于皇上,我的婚事怎么办?和辽王联手?用什么做投名状?谋逆,用什么做借口?姜家几代都没有守过九边的总兵了,北直隶的这些卫所里,功勋世家子弟纵多,平日里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看着好看,真正能上阵杀敌,堪用者几何?辽王含仇就藩,如今东北局势如何?靖海侯在南边抗倭,这几年来一直上书朝廷允许其扩兵,曹太后虽然未允,却由着户部每年拔银四十万两,两广被他们经营得如铁桶一般,曹太后没有办法,这次做寿特宣了福建总兵进京,西北鞑子年年进犯,大同、宣府、蓟州虽多是姜家的子弟,却一个兵卒也不能动。动了,就是国破家亡,姜家就变成了为了一己私利于国家不顾的罪人,而没有了正义勇毅的姜家,就什么也不是了……短短十几日,姜家拿什么反悔?”
第46章 后手
姜镇元震惊地望着自己还没有及笄的侄女。
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养在深宫,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姑娘,不曾想她却有这样一番见地。
姜镇元顿生与有荣焉之感,欣慰地道:“保宁,你不愧是我们姜家的孩子。虽然长于妇人之手,却是巾帼不让须眉。”
姜宪汗颜。
姜镇元却想着侄女既然有这样的见识,不可能为了屈屈一个方氏就来向自己求救——以她的能力,自己就能解决了方氏,更不可能和自己说起围禁曹太后的事。
只是可惜了,姜宪不是个男孩子。
若姜宪是男孩子,就可以和姜律一支撑起姜家了。
姜家家规森严,男子四十不可纳妾,更不允许有通房丫鬟之流,这样的家规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每个孩子都会精心教养,家族的资源也比较集中,孩子们的品行能力都为上选。
坏处是人数太少,一旦有覆巢之灾,家族很难保存。
因而姜家的孩子个个都珍贵。
想到这里,姜镇元就对姜宪的来访极有兴趣。
他笑着问姜宪:“你可是早已打定了主意?”
姜宪点头,这才说出此次的来意:“我们帮着皇上亲政,可曹太后却不能交给皇上处置。”
姜镇元是久经朝堂风雨的人,立刻就明白了姜宪的意思。
想曹太后还政,就必须圈禁曹太后。而被圈禁后的曹太后,就如同折了翅膀的鲲鹏,生死将由皇上操纵。从古自今,被圈禁的太后,特别是摄过政的太后,就没有一个皇帝能让她活得长的。
姜宪的意思,是要保住曹太后,让曹太后继续和皇上斗,姜家左右逢源,渔翁得利。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了。
就好比走在空中的铁链上,略有点风吹草动就可能会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何况那曹太后岂是个好相与的?
别到时候弄巧成拙,让曹太后和皇上联手把姜家给灭了,那才是场笑话呢!
姜镇元仔细地思索着这件事。
姜宪耐心地等着。
她不想嫁给赵翌,又想弄死赵翌,就只能保住曹太后。
只要有曹太后在,赵玺就别想做什么出身清白的皇长子!
方氏也休想像前世一样做个受人追捧的奉圣夫人!
她又何必去脏了自己的手!
为赵翌杀人,一次就够了。
犯不着再做一次。
姜宪想到赵翌一死,自己就搬进了慈宁宫外祖母住过的东暖阁,心里就觉得戚苦难耐。不由暗暗地对自己说:我要过自己的日子,嫁人,生子,好好地教养自己的孩子,看着他们长大成长,娶妻生子,死的时候,孙子重孙一满屋地围在自己身边,等着分自己的体己银子和传家首饰。
那一定很有趣!
只是这么一想,她视线就开始有些模糊起来。
她问姜镇元:“您觉得这件事不妥当吗?”
姜镇元沉吟道:“曹太后不是一般的女人,我怕她缓过来之后和皇上联手。”
姜宪用手指慢慢地摩挲着茶盅的盅口,道:“我在想,如果我是曹太后,知道皇上要这样除了我,会怎么办?”
姜镇元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顿时很感兴趣,笑道:“那你说说看,如果你是曹太后,你会怎么办?”
姜宪道:“我会等待时机,纵容皇上生下皇子,然后想办法毒杀了皇上,拥立年幼的太子登基,再次垂帘听政。”
她声音平和理智,不紧不慢,却让人心生寒意。
姜镇元的眼睛微眯,神色变得郑重而严肃起来,屋里的气氛也是一紧。
姜宪朝着她的伯父微微一笑,道:“如果皇上知道曹太后打的是这主意,您说,他会和曹太后联手除了姜家吗?没有姜家的皇上,还是皇上吗?如果曹太后知道皇上为了让他和他那个乳娘生的孩子做皇长子才要圈禁她,您说,曹太后还会和皇上联手吗?”
姜镇元强忍着才没有击掌赞赏,但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道:“你还是太嫩了些——曹太后不会因为皇上想让方氏生的儿子做皇子而恨皇上,可皇上却会因为曹太后想再立幼主而恨曹太后。这也许就是皇上不如皇太后的地方。你这个主意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姜宪却笑眯眯地提醒他:“所以方氏很重要!”
姜镇元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姜宪笑道:“如果这个时候曹太后知道了皇上和方氏的事,她一定会忍着。因为马上就是她大寿了,她大寿可不是为了让人给她拜寿,而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动一动东南的格局。所以只有她大寿之后,腾出手来了,才会去收拾方氏。可等她大寿过后,恐怕也没有能力去动方氏了。我们就得帮曹太后一把才是。等到曹太后想通了,觉得方氏肚子里的孩子难能可贵了,就会想方设法地把方氏弄到自己身边,等这孩子生下来,记到哪个宫女的名下,慢慢地养着。皇上若是立了皇后,生下儿子,这个儿子就是太子,以后太子登基,皇后就是皇太后了。
“既然曹太后能够垂帘听政,那这个太子的生母自然也就可以垂帘听政。
“所以这位皇后的出身就不能太高。”
这样一来,曹太后拼死也不会让赵翌娶她。
姜宪继续道:“如果后宫的嫔妃还没能生出儿子,皇上已羽冀丰满,要除了曹太后。那方氏生的这个孩子做为庶长子,就理应被立为太子了。
“曹太后有了底牌,就能忍。
“时间越长,就对曹太后越有利。
“如果这个孩子适好聪明伶俐又健康活泼,那这个孩子就算出身寒微,朝臣们看了也一样欢喜。
“可皇上却不一样。
“他若是知道曹太后想让他的儿子取他而代之,您说,他会干什么?
“我想,他肯定不敢生皇子吧?
“不仅不敢生下皇子,还可能对方氏生的那个孩子心生杀意吧?
“皇上和曹太后这么一来,哪里还有心思管我们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