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还念念道:“改日我要登门拜访一下沈家老爷……”
这一造访,那一心只有圣贤书的周老爷竟是把沈三引为知己,周太太目瞪口呆,问道:“你可不是最厌烦那满身铜臭味的商人吗?”
周老爷呵斥道:“胡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别乱说,沈兄弟如何是那等人!沈弟那是与书打交道,乃是为天下之读书人所幸,沈弟仙人之姿如何能与那商人相提并论,再说,沈弟是有功名在身的,这开书局,亦是为天下贫苦读书人。哎,今日一见,相见恨晚啊!”
周太太那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读书人肉麻起来可当真是一般人受不得!
沈兴淮到翰林院去报了个到,第二日便开始了上班生涯,每日骑着马去翰林院当值,他需要整理材料,遍整、归类,目前来说,没有其他的事情,带他的是个老翰林,性子刚正不阿,有些刻板,也许因此这般年纪了还留在翰林院,但沈兴淮一点也不介意这样的性子,这种人比背后插刀的更好相处。
蜜娘卧床休息了一周,也渐渐地好了,京城的春芳歇要开了,沈三竟是同她求几幅画,蜜娘内心欢喜,是觉自己的画已经到了可以拿出去挂起来欣赏的程度了,她小心谨慎,这几幅画多是挂在厢房里的,也有挂在厅堂之中的。
蜜娘有一副她自己喜爱的雪梅图,去年冬日画的,这会儿依依不舍地拿了出来,另外的有临摹大家之作的,也有自己的画的,这几日她便一直关在屋中画画,陈令茹相邀也回绝了。
画完之后只觉少了许些,猛然惊醒自己还没有印章,拍了拍额头,这几年她就是光画不刻章,这回她的画可是要拿出去的,有一些小激动,找谁刻章呢?又刻什么字呢?
她定是不能用真名的,想取一个别名,暗自有些苦恼。
恰是江垣这日送了她两只玉兔,雕刻得非常精心,女孩儿恰是很喜欢,蜜娘摸着便是欢喜,问他是哪里来的。
江垣没告诉她这是他雕刻的,废了不少玉石,他这门手艺是同祖父学的,祖父常常用此方法讨祖母欢心,他亦是学了一二。
“怎么了?”
蜜娘吞吞吐吐地说想找个玉石师傅刻字。
江垣不动声色:“你要刻什么字?说不定我可帮上忙。”
蜜娘还未想好要刻什么字,倒是不好意思说,她最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踌躇着说:“那,你可不许说出去。”
江垣眼含笑意,认真地点点头。
“我想刻个章,印在画上,但是我还未想好名号。”蜜娘有些羞涩,似是把贴心的小秘密说了出去。
江垣摸了摸手指,见她扑闪扑闪的睫毛,道:“待你想好了,再同我说。”
江垣回到自己的院子,对小厮道:“四九,帮我的玉石料都拿出来。”
四九忙点头,明白江垣这是要刻东西了,立马找出一堆玉石,这些个都是老太爷留给他的,少爷闲暇时便会刻上几下,但,四九看了看少爷的手,“少爷,您手上的伤还未好,要不缓几天吧……”
江垣:“我有分寸。”
江垣低头翻盒子里的玉石料,这个盒子里的玉石都是顶好的,他把每一块玉石都拿出来看了一遍,低头细细地观察,有一丝瑕疵便是放回去。
最终选了一块蓝田玉,想了想单独放进抽屉中,又是随便选了一块次等玉,刻个字并不算太难,但是若想刻得平整,他这些年忙于公事,手生疏了一些,前些日子刻个兔子都刻坏了几个。
江垣现在纸上写字,四九低着头,偷偷看着,那纸上皆是沈家姑娘的名字,便是不敢多看,心想,少爷对沈姑娘当真是上心哩。
蜜娘想了几日,想起阿公幼时同她讲得一些游记,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亦是向往之,便是取下蓬莱居士之称。
她写了几个籇体字,她的隶书比较好看,籇书略显生疏,练了一页纸,选出两个写的自认为好的,交给江垣。
之后几日她便未在见过江垣,一周后,两块印章放在她案桌上,一块是蓬莱居士的印章,另一块是她自己名字的印章,沈如蜜。
印章刻得很平整,他把红泥也准备好了,蜜娘试了一下,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突然想到,她似是还未给银子,她摸了摸这玉石,都是上好的材料……
蜜娘画完画,终是出关了,第一件事情便是找陈令茹,陈令茹气呼呼道:“你可算是出关了!”
蜜娘笑着求饶,说了一番好话可算是哄好了她,此番来亦是邀请她一道去春芳歇,今日是春芳歇第一日,他们家里头虽是不能出面,但邀上一些亲友去撑场面也是应该的。
陈令茹叫上了她的兄弟姐妹,陈家大部分姑娘都出嫁了,如今陈令茹上头只有一个姐姐,还有两个妹妹,男孩里头,陈家大部分也都在外头忙事情了,也就几个年岁小的,才六七岁,也跟着一道来了。
姑娘们出门少,能去的地方也少,也是听闻那书局有雅间才行,若不然就在那里头,同男子坐一道,可不被口水淹死。
京中无人知春芳歇,第一日开门,且都是家中亲友派人来送礼采买一些东西,全了一番情面,江氏带了几位太太过来瞧上一瞧,几位太太买上一些笔墨纸砚或者几套书,拿回去送人,春芳歇这包装当真是没得话说,就那狼毫笔,简洁的黑木盒子,右下角印刷着春芳歇的字样,模样便是讨人欢喜,古往今来向来都是这般,包装好的,注定受欢迎一些。
几个姑娘也是难得来书局这种地方,书局多是男子,女儿家也不能久留。毕竟家中藏书也不少,平日里若要些话本小说看,交代下人一番便是了,这书局一进屋子便是不同,敞亮得很,下边便是几大排高大的柜子,一看便是书很多。
一群女儿家的到来,自是让书局里头增色不少,陈家几位姑娘出自书香世家,也多是懂得一些门道,陈家六姑娘是个书痴,陈家人人皆知,见着这么多书,便是走不动路了,一下子拿了十几本书。
陈令茹偷偷道:“我家六姐姐,是个书痴!见着书便是走不动路,未来的六姐夫也是这般,两个人便是都喜欢书才定下来的,以前我还怕她日后嫁给书呢!”
蜜娘微微瞪大眼睛,陈六小姐已经选好了书,丫鬟和她都很吃力地抱着,她们出来,每人只带了一个丫鬟。
蜜娘忙上去接过几本书,陈六小姐高冷地点点头:“谢谢。”复又道:“你家的书很好。”
蜜娘笑着说:“我们可以先到楼上去看看书,楼上还有书。”
陈六姑娘矜持地点点头,此时门口又是一阵声音,沈兴淮也带了自己的友人过来了,翰林院的一道人皆来了,在门口品评了一会儿,抬脚进来,楼上有人在看书,门口也设了一牌子:肃静。
大家都是安安静静地小声交谈,陈令茹听得他的声音,绕了出来,当真是他,后又瞧见他身旁的人,便是不好意思,想走开,沈兴淮上前两步,身子掩盖住她,“和蜜娘一道来的?”
陈令茹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些羞怯,点点头不说话。
后边人窃笑,传入她耳中,更是面红耳赤。
王誊瞧见她,面色便是变了,脸色更臭了。
蜜娘正是找她,且有不好太大声,站在书柜的另一端,便是见着她的背影,也瞧见了沈兴淮,快步上前,“茹姐姐,阿兄。”
她走到前头才发觉还有沈兴淮的朋友们,一张脸便是露在了众人面前,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些已经成了家,便自觉地不多看。
蜜娘如今也不好回避,便是显得小家子气了,福了福身,且是道:“见过几位公子。”
“沈姑娘客气了。”纷纷道。
王誊呆在原地,有些愣愣地看着她,她竟是沈兴淮的妹妹?
蜜娘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侧了侧身,对陈令茹道:“咱们上去吧。”
陈令茹点点头,看向沈兴淮,沈兴淮颔首,挥了挥手。
蜜娘不经意间瞥见王誊,皱了皱眉,只觉此人好生无礼,就这般盯着她看,且是暗暗地瞪了他一眼。
沈兴淮转了身,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目光探究地落在王誊脸上,隐含警告,笑着说:“一共三楼,三楼上有雅间,大家可以自行选书。”
王誊恢复了往日的冷脸,面色有些尴尬,又是回味她刚才那一眼,她怎么会是他的妹妹呢?
大家分散了去寻书,沈兴淮状如无意地问道:“王兄之前见过家妹?”
“无。”王誊臭着一张脸走开了。
沈兴淮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肩膀被人拍了拍,是陈青,他抬了抬下巴:“你可知他为何一直看你不顺眼?”
“为何?”
“因为他家原本向陈家提过亲,被我四表叔拒绝了。”陈青附在他耳边说道,陈青是陈家的远房亲戚,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因为姻亲的关系,他和沈兴淮走得近些。
沈兴淮竟是不知其中还有这一遭。
陈青道:“他看你不爽呢,亲事被你夺了,这殿试的名次也被你夺了,憋着一口气……”
沈兴淮当真是不知此事,但他既然看着不爽,那便是不爽吧,微微嗤笑。
几个姑娘们在雅间中,沈兴淮为了保护隐私,隔音做的很好,只消讲话不太大声,隔壁都是听不见的,下边的小厮送来糕点和茶水,糕点是和隔壁的糕点铺子买的,谈好价格每日供应。
陈八陈九姑娘纷纷称赞这儿的装饰和陈设,这包间的意思都是垫了软垫的,还有一个靠枕,坐在这儿读书当真是一件乐事。
陈六姑娘一个劲地盯着墙上的画,陈令茹颇为熟悉,一眼便是看出这是蜜娘的手记,蜜娘瞧瞧对她摇了摇头,她便知是何意了。
六姑娘道:“好画,此画意境深远,那雪中脚印乃是神来之笔,这梅花当真是逼真,此画法我前所未见,不知是何人所作?蓬莱居士是何人?”
蜜娘听得她这番话,努力抑制住自己上扬的嘴角,陈令茹笑着看着她,且是道:“许是隐士高人所作吧。”
六姑娘摇摇头:“不,定是个年轻人,她画技虽奇巧特别,但从笔力上看,应当是个年轻人,还不是很成熟。”
蜜娘当真是有一瞬间想透露身份同陈六姑娘聊上一聊,好歹是克制住了,但下边,她便是找了话题同陈六姑娘聊一聊书画上的事儿,陈六姑娘丝毫不藏私,倾囊相授,亦是道她那边有一副范大人的名作,若是有空可来观赏。
蜜娘兴致冲冲地应了下来,且是不知范大人是何人,询问起范大人。
陈六姑娘鄙夷地瞧了她一眼,然后同她科普起来,范大人可是本朝最著名的书画家,一字千金,千金难求,只可惜不知所踪……
陈六姑娘又抬头瞧了瞧那副雪梅图,摸着下巴,迟疑了几分:“蓬莱居士这字,倒是挺像范大人的字的……”
第81章 081
京中突然开始盛行一套一套的送书,谁家孩儿要启蒙了,嗯,去春芳歇买一套启蒙书套装送去,大一点的,送一套四书五经,有了的都还要买一套回来收藏一下。
京城里头不少书局都受了影响,不少人都听说了,那书局是新科探花郎家的,京中不少人都是慕名而去的,这探花郎日日沾染书香气,到了那春芳歇便问,这探花郎都读些什么书?
掌柜的起先都呆了呆,后来便是习惯了,谨慎地选了些读书人都会读的书,没得多久,便是脱了销。
造纸坊和印刷坊如今只供应一家春芳歇,也忙得过来,不过这京中毕竟是繁华之地,一家春芳歇就顶的上蘇州府两三家,不过这地界,成本也相应地高一些。
京中其他书局受了影响,却也拿春芳歇没个法子,毕竟能在京城中立足的,都是有靠山的,那探花郎是小,背后还有陈家呢!据说和怀远侯府也有交情。这盘盘交错之下,都是动不得,但眼睁睁地瞧着这春芳歇后来居上,又是不甘心。
沈三如今也混进了京城的圈子里头,他这性子在何处都能混得风生水起,对于其他书局的遭遇,沈三笑眯眯地表示,谁家都可以去拿他家的书卖,总归这印刷坊都是他的,怎么都是他赚的钱。
掌柜的大惊,这可不是抢自家书局的生意嘛!古往今来,这事儿可都是使劲的掖着藏着,谁家的供货源是暴露出来的!
沈三偏偏不,他这一条链子是一体的,不管哪边赚钱,反正都是他转,这天底下这么大,总有他吃不透的地方,一家书局就这么点大小,总可能京城里头人人到他书局来买东西,其他店里头也都会有固定的顾客,只消这价格固定好了,大家都按这个价格卖,市场上利润也就固定了。
便是有几家店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从沈三那边进了一些书卖卖看,还当真是卖得出去,利润也颇为可观,沈三供书的时候便是签下契约,这书必需统一一个价,春芳歇卖什么价,你们也得卖什么价,若是卖不出去可以退回来。
主要也是看在最后一条上,卖不出去退回来,才敢迈出这一步,且也是这一步迈出去了,后边就不成问题了,春芳歇的书的确是好,包装、印刷都没的说,比市面上其他小作坊印刷的书清晰的多。
这个时代,多是一些家庭作坊,沈三这般如今形成了专业化规格化的造纸坊印刷坊的甚少,正是有个统一的标准和包装,就像是一道流水线。
很快的京城不少书局的书架上都增添了春芳歇的书,有些书局也聪明,摸透了春芳歇一套子,也做了个自己特色的书,刷上自家书局的名字,但春芳歇的书皮、包装都是经过沈兴淮的设计,每年都会进行改良,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沈二也一直琢磨着印刷术,春芳歇的印刷是最为整洁美观的,另有这范先生的字加分,多有不及。亦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春芳歇的牌号便是意味着精致美观。
蜜娘待春芳歇归来,便是有些魂不守舍,沈兴淮敏感地发现她情绪很低落,待用过晚餐,蜜娘回了书房,沈兴淮跟随其后,见她一直在面无表情地翻东西,便是问她:“心情不好?”
蜜娘翻出了几幅字画,是阿公写的,她抬起头:“阿哥,你知道阿公,以前是什么人吗?”
沈兴淮心知她许是知道了一些事,家中虽从未瞒过她,但也从未刻意告诉过她,她是一个正常生长的孩子,在她不知事时,范先生便来到了家中,她也一直以为范先生便是她的阿公,而他并非真的孩子,有成人的判断能力,且从一些迹象上便能猜测出来,家中也态度如一,从未提及,亦未刻意去探寻,她自是不知的。
“以前,是首辅是吗?”蜜娘又问道。
沈兴淮点点头,她知道也是迟早的,如今他们在京城,消息四面八方。
她抱着那副字,蹲着,含着泪仰着头:“那,阿公的妻儿是不是没有了?只剩他一个人了?”
她仰着头,泪水还是从眼角滑下来,泛着泪光的眼睛楚楚可怜,她抱着字画呜呜咽咽,心疼阿公又深恨不能陪伴他。
沈兴淮搬开椅子,与陪同她一道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阿公,他还有你,有我们。”
蜜娘哭得稀里哗啦,摇着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她亦不知为何这般难受,她恨不得自己是阿公的亲孙女,阿公是他们家真正的阿公,可是他不是,他曾经是当朝首辅,辅佐过皇帝,忧国忧民,可是他没有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