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玥无父无母,这高堂之位,也只能由这两位坐了。
一见新人来了,倒是常日里寡言的蒋远山冲燕淮安招了招手,先发了话,“过来,让本王仔细瞧瞧。”
燕淮安扯着红绸顺从地走了过去,挂着欢喜的笑,凤冠上的珠帘一晃一晃,将她的眉目遮得半隐半露。蒋远山拉住燕淮安的手,望向温玥,沉声道:“过了今天,本王的义女,燕回唯一娇养着的小公主可就交到你的手上了。”
温玥毕恭毕敬地站着,不卑不亢,“微臣今后定好好待公主,如掌上明珠,不让她受一分一毫的委屈,一星半点的苦楚。”
蒋远山凌厉的目光如炬盯着温玥直到他说完,才嗯了声,“若是你胆敢负安儿,本王自然有法子叫你悔不当初。好了,拜堂罢。”
这一顿敲打,在场的众人心思各异,大约分为两派。官家小姐们绞着自己的小手帕要么羡慕要么嫉妒燕淮安受着的荣宠,走仕途的却想着摄政王今日的态度。蒋远山已经还政多年,也已经多年未上过朝出过府,徒有个摄政王的名号,可今日一出山却这样不给燕淮黎的面子,连话也没让一句,明显是没把这个小皇帝放在眼里。是有意,还是无意?
甭管众人心思怎么样,大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一拜天地~”
喜娘高扬着嗓门儿声音响亮。
“二拜高堂~”
转了个方向,燕淮安与温玥再次拜下,抬眼时有一刹那正对上燕淮黎笑盈盈的目光。
“夫妻对拜~”
燕淮安方要弯下腰,一直飞箭突然从后方夹了内力射来,载着强劲的风,似下坠的飞燕,避之不及,正中后心。
箭上涂了见血封喉的药,没怎么挣扎,燕淮安合上了双眼。合上前,她见到一抹匆匆赶过来的红色衣角,不知是温玥的还是她皇兄的。
燕淮安变成了透明的魂魄,从温热的身体里抽.离,冷眼看着场上乱成一团,温玥怔怔地抱着她在原地似乎不敢置信,抖着手摸着她的伤口处,摸到一手的鲜血,忽然落下两滴泪,落在她心口的位置,一旁是刺耳的尖叫声,女人的哭泣声,和短兵相接的打斗声。
这是一场刺杀,针对她,也针对摄政王。
场上同她一样冷眼旁观的只有一个人,那人红衣乌发,秀色可餐。遗世独立般站在僻静的角落,静静地望着这一切,渐渐地,渐渐地,露出一个与他周身气质十分不相符的嗜血的微笑,一双桃花眸定在了温玥的方向。
燕淮安呆呆地望着他,捂了捂心口的位置,魂魄果然是没有痛觉的。
如果这是你要的,也好。
燕淮安没想到她还能醒过来,即使是以一个魂魄的形态,她连同她的身体被封在了一个密闭的石室里,她望向被封在了不大不小的玉棺里已经结了一层白霜的身体,又瞅瞅自己似乎完好如初的样子,生出一种诡异的幸运感。
“哗——”
石门被打开,一个人跌跌撞撞走了进来,穿得很单薄,白色的中衣宽大,显得他愈发消瘦,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酒坛子,时不时地往嘴里灌上一口烈酒,发丝中竟有了银色掺杂散乱地披在身后,燕淮安下意识地上前想给他捋一捋,手指却穿透了他的身体。
“淮安”
那个人冲玉棺里叫着,口齿已然有些不清,一双桃花眼清明如琉璃。
“你睡了十年啦。”
燕淮安有些诧异,竟然已经十年了。
那人拉开衣服,露出单薄的胸膛,上面满是疤痕,交错纵横,有的已经好了,有的还没有好,仿佛碧玉上的粗鄙裂痕,十分骇人。
他的眸子里忽然露出猩红的光,将手里的酒坛子随意撇倒,清澈的酒水湍然流成一滩水迹,“时间到了。”说着露出一个与那日一般嗜血的笑,嫣红的唇瓣勾起,从玉棺底下的机关里取出一把玄铁的匕首,上面没有什么纹路,只缀有暗红的血迹。
他将拿匕首的锋利抵到心口的位置,“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了。”
从左心口到右胸前,细小的血珠不断冒出。
“淮安”
他冲着玉棺里的人又轻轻叫了一声,推开玉棺的盖子,他爬进玉棺里,寒气将他的身子侵袭得瑟瑟发抖,嘴唇也开始变成紫色,他揽住玉棺里的人“我早已经后悔了,你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
明明声音是悲痛的,悲痛到连燕淮安这个魂魄也感觉到了那份绞着心肝的悲痛,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沉默良久,他倏地一声轻笑,“我就知晓,你不会原谅我的。”
他眸光沉寂,在玉棺里的人的嘴唇上缓缓落下一吻。
第5章 庄周梦蝶蝶梦庄
维持着轻吻的动作,许久,玉棺里的人身上附着的冰霜又深了些,连睫毛上也凝成了白色一片,燕淮黎又深深地抱了玉棺里的人一下,踉踉跄跄爬出来,将玉棺的盖子合上,凌乱走了几步远,他身后散乱的发丝银白色渐渐侵袭,皱纹也在他的脸上迅速蔓延,短短几步,几十载的苍老错乱。
他走到石门的位置,靠着它滑下去跌坐在地上,背对着玉棺的方向,时不时呕出一口鲜血,衬着满头的华发悲凉寂然。断断续续的痛.吟开始从他的嘴里漏出来,燕淮安踌躇的时候,已经飘了过去。呻.吟中,他脸上的皱纹慢慢褪去,一头白发也渐渐恢复到青丝,只是望着比来前又多了些银色。
到最后,仿佛是从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身上骨白的中衣已经被浸透,贴在身上透出方才划下的那条血道,消瘦苍白的身子颓靡地贴在青色的地上,他闭上眼睛。
燕淮安往回望了一眼,玉棺里的人除了那层冰霜与生前别无二致,似乎连气息也是鲜活的,这鲜活的生机,都是从燕淮黎身上来的。
燕淮安蹲在燕淮黎的一旁,静静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他的心思她都知晓,阴暗的,明媚的,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她亏欠过他,所以但凡是他想要的她都给了,只除了这番情意。她给不了,也不能给。
他们身上流的血,到底是一样的。
燕淮安叹息一声,想要触碰连闭眼都望起来十足的痛苦的人,却又猛地缩回手。
燕淮安不能离开她的身子太远,飘过的最远的距离不过那道石门,在石室里没有黑夜白昼,没有光阴的流逝,燕淮安几乎是与燕淮黎朝夕相处,只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存在。燕淮黎也不是每次来都会给她输送内力。她无聊的时候算了算,大约每十五回一轮,他推开玉盖给她一个拥吻,她的身子上的冰霜便又凝得深了些。
燕淮安曾经以为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燕淮黎第一千零九次来的时候。
他少见地穿了身儿冰冷的铠甲,颜色是血液染成的暗红,眉目间冰冷阴鸷,嫣红的唇抿的紧紧的,霍然一望,倒是几分惊艳。
燕淮黎的动作匆匆,开了石门又关上,不知道按到了石门上的哪个机关,玉棺突然坠下,那里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大洞,燕淮黎毅然决然跳下去,燕淮安也跟着下去。
洞底下暗藏玄机,待燕淮安慢悠悠地打量完飘着跟上时,燕淮黎已经横抱着玉棺里的人走了很远,他们一同穿过阴暗狭长的地下隧道,暗道的出口通的是燕京城外不远处潋滟峰的山腰,飞湍瀑流在不远处直直砸下,在山底与他川汇成浩浩荡荡的潋滟水波。这里翠色浓郁,阴影里,一个姿容昳丽,白袍出尘的人带着漫山的人马正等着他们。
温玥保养的很好,已经是中年人,望起来却还与年少的时候一般温雅如玉,意气风发。他的眸子却没有当年干净了,带了滚滚的怒气,“燕淮黎,已经这些年了,你还是不肯放过她么!”
燕淮黎抱着‘燕淮安’的手一紧,迈步走了出去。他瞥了眼温玥,深情的目光紧紧盯住怀里的人,嫣红的唇印在苍白的唇上,“朕为什么要放过淮安。”
他抬眼望着温玥,一步步向一旁悬空的地方走去,停在悬崖边,鞋边有几颗碎石受不起力道,分崩离析成更加细小的灰尘坠落深渊。
“你不知晓罢,是她先招惹朕的。”
周遭的人马蠢蠢欲动,温玥抿了抿唇,望向燕淮黎怀里的人比了个手势,那些拿着利器的士兵们的杀气收敛许多,也不再动作。燕淮安悬在半空中望着他们对峙心思复杂,她从没想到,温玥会为她这个毫不相干的公主做到这个地步。这种时候若是换做她,定会一声令下夺取先机,先制住燕淮黎再说。
“即便如此,你就不想给她一个安宁么?”
燕淮黎嗤笑“伪君子。”
温玥听了也不见气,只肃然叹道:“你先过来,我答应,留你一命,你让淮安安安生生地入土,好么?”
“呵”
燕淮黎轻笑一声,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带着怀里的人迅速一跃,向下直直坠去。
“淮安!”
燕淮安的魂魄跟着身子跟着燕淮黎一同摔入极深的水中,慢慢地下沉,有很多气泡悬在他们周围,眼前的一切逐渐晕成深蓝,这里一定很凉,燕淮安望着燕淮黎一点一点没了气息,唇色变得比在玉棺里时还要黑紫。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无力地合上,透着怨恨透着不甘,透着自始至终的惶恐,再也不会睁开。
燕淮安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没有泪。
她离不开她的身子,她的身子被另一个人即便是死也紧紧地绑在怀里。许多游鱼虾米从他们的身边游过,有些匆匆忙忙,有些还有闲心绕着他们打转,将周围的水波带起一些无形的纹络,转了几圈摆摆尾巴离去了。
她眼睁睁见着水里的两个人一点一点肿胀变白,终于在不久之后双双葬身一只大鲶,锋利的牙齿撕扯着他们的身子,而后尽数吞下。
“怎么,睡着睡着还落泪了?”
低沉的笑声在耳边渗入心脏,一只微凉的手指探到她的眼上,替她揩了揩脸上的水,猛然睁眼,一双漂亮到她心坎上的桃花眼弯了弯,“淮安终于醒了。”
燕淮安还有些恍惚,干涩道:“皇兄?”
那人笑眯眯的地,显然心情不错,“哎。方才做梦了?”
燕淮安云里雾里地点头,环视一周,是她自己的屋子。
梦?
燕淮黎将她头上的布巾拿下去,投了两次让它恢复到合适的温度又放上来,眸子里溢满关切“现在怎么样了?头还疼么?要朕说这个温玥就不像话!还有两日就大婚了,竟然还做出这种事!这让朕怎么放心将你交给他!”
燕淮安一愣,这对话似曾相识,更加熟悉的话从她的嘴里下意识地吐出来,“这事儿不怪温玥,他也是被陷害的。”
大致复制了记忆里的对话,燕淮黎被虚虚浮浮的燕淮安苦口婆心终于打发走,外边儿已经是日落西山,从大敞着的门口望出去,滚滚的烟霞罩着远方朦胧的山脉,向这面一点一点压过来,明黄的袍子似乎劈开了一瞬,又与其融在一起,耀眼的橘红中泛着华贵的金光。
这个人合该如此。
不该在石室里自怨自艾自毁前程,也不该如过街老鼠般被人厌恶逃窜捉捕。
燕淮安将头上的布巾按了按,“阿暮”
公主府的女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迈步进来,善解人意地关了门。
“让她们去查这几日神箭李昶的行踪。另外派人送消息给摄政王,不要被察觉,告诉他,两日后的大婚是一个局。大婚上也派几个人手,要西津那样的,多派几个,不能让大婚上出现任何差错。还有,去那个老头子那里给本宫拿几颗他当宝贝似的藏着的药。”
陈暮的声音恭敬清冷,“是”
燕淮安点点头,闭上眼睛“去罢。”
陈暮依言离去,却在即将关上门的时候透过门缝向床上蹙着眉躺得十分不舒心的燕淮安瞥去一眼,犀利探究,一无所获。
燕淮安待她彻底离去的时候往门口的方向望了下,眸中一团乱麻。
困顿。
迷茫。
不知所措。
她唯一知晓的是,不论那是不是梦,是真是假,她都得有所动作。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是记忆里的那个死法,让那个神采飞扬的燕淮黎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耳熟的噼里啪啦声响起,燕淮安心下一颤,李昶已经被她的人控制住了,如今躲在暗处的是东青易容的扮的,她的身子在这两天被老头的药调养得恢复得八九不离十,这温府周围已经安排了不少人守着,摄政王那边儿也通知到了,这一番,该不会再出差错了罢。
“公主?”
温和的声音响起,燕淮安才发现她眼前的帘子已然被人掀起,一只温热修长的手伸在她的面前,温玥正温温柔柔地望着她,那个流泪的,忍让的温玥同眼前的人重合。
她将手搭了上去,顺着温玥的力道伏在他的背上。
若是有机会,好好提携一下这个人也是使得的,燕淮安想。
两人跨过了高高的门槛,燃着灰的火盆,一起扯着喜娘递过来的红绸到了堂上的两个人下方。
摄政王今儿没像之前说了一番敲打的话,锋利的鹰眸射出的精光在温玥身上一晃,向一旁的燕淮黎道:“开始么?”
燕淮黎风流的桃花眼向燕淮安这边儿望了眼,轻轻一笑,“开始罢。”
第6章 郎君他一身红装
场上的喧闹暂时沉潜,似一锅沸水的热气突然被抽离藏在锅底蠢蠢欲动,喜娘昂着头,已经有了纹路的脸喜气洋洋,眯缝眼对着燕淮安这边儿,深红的嘴大张,高亮着嗓子喊传承下来的套话,待到要喊着对拜的时候,燕淮安不自觉地往燕淮黎的方向一晃眼,见到一个温柔明媚的笑,怎么看怎么慈祥和蔼,平易近人。几不可察地一顿,燕淮安别过眼,捏着红绸的手紧了紧。
“夫妻对拜~”
方要弯下腰,一声惨叫从席中猛地迸发,随后接连响起不少女眷的尖细叫声,一锅子滚烫的沸水被以别样的方式激活。回身儿一望,是她后边儿坐着的户部尚书吴铭,细瘦的身子被长箭穿透,鲜血瞬间以木箭为中心漫湿浅蓝的衣衫,混凝成深邃的幽紫,大约被射中的不是什么立即要命的地方,还有力气“嗷”地一声喊出。吴铭的正妻严氏大叫一声扑到吴铭的身边,手忙脚乱地要给吴铭止血,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紧随着这一箭不少黑衣蒙面的剑客从暗处迅速蹿出来冲向这边,他们提着寒光闪烁的银剑,动作快如鬼魅,三下两下绕到燕淮安面前,燕淮安抽出衣服底下早藏好的皮鞭狠厉地应付几下以少敌多越来越吃力,再加上嫁衣的繁琐碍事眼见着就要落了下风,正心急安排的那些人手到哪儿去了,十几枚飞镖分次发出横插.入战局,将她身前的人瞬间解决个七七八八。
蒋远山。
蒋远山此刻也遭遇了惨无人道的围攻,十几个正经的杀手将他包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球,却仍游刃有余,还能抽出手来发几枚飞镖数一数平时宠着的义女,燕淮安皮鞭一甩,冲蒋远山那面冲了过去。
“杀人啦!杀人啦!”
“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