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琴冷声道:“冯嬷嬷,你是府里的老人,怎么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既要大小姐为你做主,就老老实实地候在门外等丫鬟通报。这般无端闯进来,知道的说你有急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府上多没规矩,小姐的闺阁可以随你乱闯,院子可以任你大呼小叫。”
冯嬷嬷甩开拦着她的小丫鬟,一下子跪到在司琴面前。司琴年轻,不敢受她的礼,往边上挪了两步避开。
“司琴姑娘,老奴在府中待了二三十年了,也是有脸有皮的人,府中的规矩打死老奴也不敢忘。今日一时糊涂扰了大小姐清净,烦请你通报一声,老奴有事请大小姐做主。”
司琴看了她一眼,道:“您的事小姐已听说了,只是小姐忙了一上午,这会子茶刚端在手里,午膳都没用。您老先去歇着,等饭摆过了叫上方姨娘去主厅,孰是孰非小姐自会定夺。”
冯嬷嬷见有了伸冤的路子,一颗惶惶不安的心也有了着落,抹了一把老泪出去了。
司琴待她走远了,凌厉的眼神在院子里的丫鬟身上扫了一圈,“刚刚是谁把冯嬷嬷放进来的,各领二十板子。”
说罢,她转身进屋,见司棋正捂着嘴笑,云露也哑然,便问道:“怎么了?”
司棋笑道:“我正跟小姐说呢,你果然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那架势跟个二小姐似的。”
司琴年长,性格也比较沉稳,平日里玩笑很少,此时听到司棋的话面色也没丝毫改变,只道:“去叫厨房摆饭吧。”
司棋吐了吐舌头,俯身出去了。
云露见司琴绷着一张小脸,故意调笑:“你的架子越发大了,司棋不过说了两句玩笑话,你就摆脸子给我看。”
司琴叹了一口气:“小姐还有心思说笑,你没看见冯嬷嬷要死要活的模样,恐怕下午难缠着。这些个婆子,仗着夫人不在家就作威作福来了,连小姐的院子都敢闯。”其实她最怕的是这事关系到姨夫人,如果小姐处理不好惹恼了老夫人,那就不妙了。
云露见她气得不轻,劝道:“也不怪冯嬷嬷着急,真算起账来,那玻璃炕屏不要数千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如今折在她手里,她岂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司琴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没有让冯嬷嬷太难看,不过训斥了两句,“那依小姐看,这事儿如何辩解呢?”
“你先别急,等会司棋进来了,拿几吊钱给她再往她兜里装点点心干果,让她……”
吃罢午饭,云露小憩片刻便去了主厅。房嬷嬷满脸严肃地在主位边站着,冯嬷嬷在堂下候着,蒋嬷嬷也来了。至于方姨娘,意料之中的没有来。
“冯嬷嬷,”司琴问道,“你可跟方姨娘说了?”
冯嬷嬷行礼道:“老奴已经遣人去跟方姨娘院子里的翠珍传了话。”
那就是故意端架子了,云露端起楠木茶几上的热茶,吹了吹上面飘着的热气,“司琴,给两位嬷嬷上茶,估计方姨娘有事耽搁了。”
冯嬷嬷和蒋嬷嬷都是府中管事的婆子,身份本就比一般丫鬟体面些;而且她们资历老,就是云露平时见了也得给两分面子。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方姨娘才姗姗来迟,穿了一件石榴红的对襟金菊纹棉质褙子,下面系了一条同色撒花百褶裙,摇着绢丝美人扇,扭着水蛇腰,灵蛇髻上的翡翠红宝石流苏钗一晃一晃的。她一进门,就呵呵笑道:“妾婢午觉忘了时辰来晚了,还请大小姐见谅。”
云露微微一笑,道:“既然姨娘来了,那我们就开始吧。冯嬷嬷,你先说。”
冯嬷嬷立刻上前,把借玻璃炕屏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了一遍,还带来库房的记录本,翻出白纸黑字让云露鉴别。
云露看上面的确写明了借用的时间日期和人物,便问道:“方姨娘,你借了库房的七彩孔雀玻璃炕屏?”
方姨娘服了服身子,回道:“是的,大小姐。前几日约了几位夫人一起喝茶,妾婢便把那炕屏借来摆设摆设,以免丢了咱们尤府的面子。妾婢以前被人唬得还以为那贵重的东西借不得呢,后来才听说可以借,也不知哪些小心眼子的人在背后造谣。”
阴阳怪气的语调,饶是司琴也皱了眉头。云露知道上次爹娘去乡下庄子的事儿自己欺骗了方姨娘,方姨娘一直怀恨在心,所以刚才一番含沙射影发泄心中的怨气。
但今天的重点在玻璃炕屏,云露懒得和方姨娘计较,问道:“翠珍,那玻璃炕屏是你带人去搬的,为何没有还?”
丫鬟翠珍瞄了方姨娘一眼,低声道:“回大小姐,姨娘用过之后奴婢就让人还回库房了。”
“你胡说!”冯嬷嬷怒然喝道,“只要还了的东西我都会做标记,你要是还了,这后面怎么一点印子都没有?”
“哎呦,冯嬷嬷真是好大的脾气。”方姨娘娇笑,“那玻璃炕屏翠珍明明还了,您老却贵人多忘事一口咬定她没还。本子在你那,标记也是你说了算,你说她没还她就没还,可大小姐派人去我院子里搜上一搜,看炕屏在不在我那。”
方姨娘这明显在说冯嬷嬷的记录有鬼,气得冯嬷嬷脸皮涨红:“库房那串钥匙在我裤腰带上拴了几十年,老爷夫人又待我不薄,我一把年纪了何苦干这种子亏心事?!”
冯嬷嬷说的也正是云露心中所想。冯嬷嬷是家生娘子,丈夫儿子媳妇都在尤府当值,若她犯了事肯定会连坐惩罚。况且尤府一向待下人宽厚,到了年纪便会打赏一封大红包,足够养老;那玻璃炕屏价值不菲,要查出谁盗窃了去肯定会送官府,冯嬷嬷用不着为了眼前的一点利益毁了一家子人的生活。
好在炕屏是个大物件,藏起来不简单,搬来搬去更不容易。不管谁动手脚,都会留下痕迹的。
云露安抚道:“冯嬷嬷,你先别急,大件物品进出门房那边都有记载。我已经遣司棋去查了,马上就会回来的。”
听到去门房查问,方姨娘面色不改,涂满胭脂的脸上依旧笑盈盈的。站在旁边一直没发话的蒋嬷嬷不禁有些奇怪,她和冯嬷嬷认识十好几年了,虽然偶尔争执几句但一起在尤府做事交情不浅,眼看方姨娘没有一丝心虚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难道冯嬷嬷真地禁不住金银的诱惑做了那等子贪得无厌的事?
正说着,司棋就进来了,俯身给云露行了一个礼:“小姐,奴婢已经去门房查过了,没有玻璃炕屏进出的记录。”
方姨娘娇笑:“大小姐,妾婢说得没错吧?既不放在院子里,也没有搬出去,如果妾婢不还去库房,那么大的东西要怎么处置呢?”
云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眸子里亮晶晶的,宛如小女孩般天真懵懂,“啊,姨娘这样说倒提醒了我,库房没有,也没搬出去,要真是冯嬷嬷做的手脚,那么大的东西她要怎么处置呢?”
“她……”方姨娘语塞,没料到在为自己开脱的同时把冯嬷嬷的嫌疑也洗掉了。
冯嬷嬷顿时挺起腰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声音洪亮:“苍天明鉴,要是我老婆子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祸及子孙不得好死。”
誓言是不能随便乱起的,还牵涉到后代,看来冯嬷嬷多半是无辜的,主厅里的人一时间都倾向于冯嬷嬷了。
方姨娘见大家把怀疑的眼神投向她,气急败坏,“反正那玻璃炕屏我已经还了,你找不到是你的事。”
司棋嘻嘻笑道:“姨娘,你先别急啊。”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黄皮本子,向上递给云露,“小姐,这是客院后门的记录,玻璃炕屏是从客院里的夹道移出去的。”
客院里有一条夹道直通外面大街,本是方便下人进出的。虽然较窄,但移出一个玻璃炕屏没问题。云露之前只说大门,是为了让方姨娘放松警惕,这样她现在的惊愕才会加强百倍。
果然,方姨娘脸上的神色瞬间就变了,但马上就被掩盖下去。云露却看得清楚,心想那玻璃炕屏是方姨娘搞得鬼无误了。
“姨娘,”云露笑道,“这上面可记得清清楚楚,玻璃炕屏是跟着那夫人走的。”
“我,我……”方姨娘心急,连自称都顾不得了。她当时塞了一吊钱给那看门婆子当封口费,却不知人的嘴既能为钱而封,也能为钱而开,只看谁给的银子更多而已。她也没料到,云露一个小姑娘会想到客院里的夹道。
云露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继续问:“姨娘,那几位夫人的来历需要我派人去打听吗?”
那几位夫人的身份可不一般,她们中间有一位是方姨娘在外放高-利-贷的“代理”。因前段日子借债人被逼的没法跳河自尽闹出人命惊动了地方官府,所以来和方姨娘商量办法。
方姨娘最初借玻璃炕屏的确是给自己撑面子的,但疏通官府和赔偿人命得花不少钱,她舍不得拿自己的体己银子便临时打起了玻璃炕屏的主意。反正尤家这么有钱,没了就再置一个。当然她也有点小看云露了,没想到一个整天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真会有胆气有办法彻底盘查这件事。
事已清楚,冯嬷嬷昂首挺胸,亲自带人去当铺把炕屏搬了回来。
司棋泡了一杯蜜枣青莲茶,端给云露,“小姐,你让奴婢去拿了本子直接把方姨娘和冯嬷嬷叫来对质就可以了,何苦摆那么大的场子辛苦折腾一回。老爷和夫人过两天就回来了,他们要是看你瘦得这么厉害非骂我们不可。”
云露抿了一口茶,揉了揉太阳穴,司琴见状连忙上前给她按摩,“司棋你最会说实话,你说这两个月夫人不在,我管内府管得如何?那些丫鬟婆子可服我?”
司棋心直口快,最不会拐弯抹角,这点让云露很喜欢。不过要当着主子的面评价主子,她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姐管内府很好,但要说到下人服不服的话……要是没有房嬷嬷在,恐怕就另当别论了。”
这也是当初云露为什么让娘亲把房嬷嬷留下来的原因。云露一个未及笄的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突然当家做主自然会被底下人看轻。但房嬷嬷是沈氏的乳娘,跟着主子来到尤家,平时也帮忙处理府内的事,年纪资历都没人敢怀疑。
所以云露今日摆这么大的场子是有目的的。
。。。
第27章 风渡秋水水寒似刀(二)
要说云露,不同于一般的大家闺秀。她自幼在酒楼里转悠,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嘴皮子耍得颇为利索,待人处事说好听些是周到,说不好听就是圆滑。而且出身商贾对她的确有很大的影响,她精于算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让自己吃亏;不过她也不是那般势力小人,她本性纯良,孝顺父母,对朋友真诚,更懂得努力读书增加自身资本。
她今日摆这么大的场子有自己的目的。
一来冯嬷嬷是府中的有头有脸的管事婆子,今天云露当着众人的面还她清白,她就算不信服至少也充满感激,日后也会记着云露的恩;要说府里的那些下人,除非在主子院子里做事惩罚奖励由主子说了算,其他在洗衣房库房等处的都归蒋嬷嬷管,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恐怕尤项元的命令都没蒋嬷嬷两句话管用。现在云露于蒋嬷嬷有恩,日后做事也方便些。
二来方姨娘趾高气扬早就让云露心生厌烦,只是忍着没发作而已,当场给她一巴掌简直让云露神清气爽。
“不过我最终的目的还得等爹娘回来就能达到。”云露放下手里的官窑白瓷碎花描金边茶盏,“司书,我让你在一边记着,你可记好了?”
“小姐,都记好了。”司书把几张写满字的宣纸递给云露,“一言不差。”
云露接过一看,书面整洁、字迹娟秀,不由得赞叹道:“今天才发现你的字挺好看的。”
司画笑了笑,道:“小姐身边花团锦簇,哪怕多分一点目光给奴婢,就会发现奴婢这绿叶衬托得也不差呢。”
云露正在看她对整个事件的记录,没有很在意她的话。司琴却抬了抬眼皮,瞅了她一眼。
爹娘马上就要回来了,云露去倚荷园告诉妹妹这个好消息。司画正在教云裳写字,云露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说道:“司画,我以前只当你写字好看,今天发现司书的字也不差。”
司画笑道:“那自然了。”
“啊,你见过她的字?”云露问道。司画摇了摇头:“奴婢和她是在牙行认识的,不算很熟,只听牙婆经常夸她读过几年私塾会写字,模样长得也俊俏将来是做大丫鬟的料子。”
哟,云露发笑:“那她在我院子里当二等丫鬟岂不委屈了?”
“哪能啊。”司画笑道,给云裳换了一张纸,“我们做奴婢的,最重要就是安分守己、各司其职。不管是几等丫鬟,把主子交代的事做齐全了才算好。”
云露暗自点头,觉得当初自己把司画调到倚荷园的决定没有错。她看了看云裳,提醒道:“妹妹,司画教你写字,你别学她的字迹啊。”
云裳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姐姐,似乎没听懂。司画笑道:“奴婢跟二小姐说过很多次了,二小姐就是改不了,大概分不清楚学写字和学别人写字的差别。奴婢想着就随二小姐,反正模仿别人的字迹也是一门技术。司书就会,给一张字给她,她能仿得一模一样。”
模仿别人的字迹?云露的心忽地一跳。
……
出门两月有余,尤项元和沈氏终于回来了。方姨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尤项元的袖子,哭诉他太狠心把她孤零零地留在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