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淡淡尴尬弥漫。
好在俩人都不是沉不住气的性子，虽然顶着一副幼嫩的外壳，却不会真正放纵自己在彼此面前装不懂事。
好不容易爬上四楼，唐明哲找出纸笔给她，连用途都没打听，扭头出去，将一室安静留给她。
安香撇撇嘴，抓起铅笔先找找手感。
起先并不顺利，笔很沉，写起字来总有一股力不从心之感。虚空比划几下，安香慢慢找着感觉，轻轻在雪白的纸张上写下一行字。
歪歪扭扭，虚浮无力。
安香不满地皱眉，拿过橡皮全部擦掉重写。
几次三番，写的字总算能稍稍入目，可相比她之前娟秀的字迹，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只能寄托于假日时日将字练回来了。
安香吐出口气，沉下心，端端正正写起大字。
唐明哲去客厅做了会儿力量练习，出了一身透汗，冲了个冷水澡出来，看看时间，吴双他们也该回来了。
他扫一眼安安静静的卧室，略微迟疑，推门而入。
“我写吧。”
打眼一看，唐明哲就明白安香的计划。他抽出安香手里的铅笔，实在看不过眼她浪费他的本子，更重要的是还要浪费时间！
就她这狗爬的字，还好意思拿出去献丑？还写那么慢！等她写完天都亮了，黄花菜都凉了！
安香揉着酸疼的手腕，龇牙咧嘴地看着他挥毫泼墨，一篇短文行云流水一蹴而就！
她惊奇地望着这气势十足龙飞凤舞的字体，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望他。
连书法都这么好，还有什么是他不擅长的吗？
不过，会这么多还要重启人生再来一次，他是得有多笨！
安香平衡了。
第82章 给个机会吧
“叔叔伯伯哥哥们，耽误你们几分钟时间，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清脆的童音响起，吸引了行色匆匆下班回家的人们驻足观看。
“我叫安香，大家可能还不熟悉我，但说起梅冬生，你们一定不陌生。我就是梅叔叔好心帮忙，反而惹来一身麻烦的那个小叫花子。”
安香不好意思地笑笑，仰起一张被厚重刘海遮挡大半的小脸。
“梅叔叔是个好人，我很想做他的女儿，可惜我不是。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能恩将仇报，因为我的缘故，叫梅叔叔离开他心爱的部队。”
“拜托大家帮帮忙好吗，再给梅叔叔一个补考的机会。梅婶婶病才好，他们可以好好挣钱生活，不能就这样被赶走！求求大家再给他一个机会吧！谢谢大家了！”
安香狠狠心，跪在地上冲人使劲磕头。
写满大字的白纸铺在她身前，很快被她磕出细孔，粗粝的沙石硌着她的额头，不小心就磕破了皮。血珠渗出，将泥土头发黏在一起，狼狈地贴在她额头上。
安香不厌其烦地诉说，越说越流利，到最后甚至连哽咽都设计得恰到好处，极其动情。
人群却一片沉默。
安香挪动下跪得发疼的膝盖，抬起可怜巴巴的小脸儿苦苦哀求。
“求大家帮帮忙吧，就只是给他一个补考的机会，他今天真的没准备好。我知道为难大家了，可我身上的衣裳鞋子都是他的血换来的，我没办法拿我的血卖钱还他，也还不起。”
“我只能帮他求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梅叔叔他们家以后能继续好好过日子的机会，叫我自己能有脸安心活下去的机会。”
安香流着泪不住磕头。
“求求大家帮帮我吧，真的只要一个机会就行！谢谢大家，我也会报答大家的！”
“别磕了！本来就丑。”唐明哲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她拽起来，拿过她面前的笔，在纸上签下名字。
“不就签个名字吗，有什么不能签的！有本事你叫首长他们同意才行！有本事你叫梅冬生补考合格才行！我签个名字能费什么劲儿，值得你一个劲儿磕头？还下跪！男儿膝下有黄金，没出息！”
张超跟着挤过来，认认真真签上自己的名字，又转头喊他爸：“爸，安香是我朋友，你帮帮她吧，就签个名字，几笔的事儿。”
小萝卜头先蹲下抢过他手里的笔，端端正正写上自己的名字。安香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他叫袁征。
“爸！”袁征回头期盼地看着他爸，努力伸着小手。
袁青平无奈蹲下，接过儿子手里的油笔，仔细看一遍纸上的陈情，又认真看着没儿子高的安香，心里暗暗点头。
这小丫头有情有义知恩图报，做事大胆有勇有谋，不错。梅冬生要真有这样的闺女，是他的福气。
不，现在已经在享她的福了。
“安香是吧，就像唐明哲说的，就算我们都签字了，领导不同意也没用，梅冬生补考成绩不合格也没用。你还要坚持吗？”
第83章 豁出去了
“当然！谢谢叔叔！”
安香卖力点头，甜甜笑着先道谢，小心眼明显得叫人一眼能看透，却不会反感。
“爸，你跟秦叔叔好好说说，你们开会研究一下吧。不走后门，就给一个补考的机会，不合格再说嘛。”
袁征扯着他爸握笔的手放到白纸空白处，奶声奶气地撒娇。
安香眼睛猛地睁大！
她是不是无意中结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权二代？小萝卜头这么小，他爸看起来也很年轻，难道还能是什么大首长不成？
人群后看了好一会儿的秦明招过警卫员，附耳吩咐：“去，把梅冬生给我找来，快！”
警卫员敬个军礼，拔腿跑走。
人群中央袁青平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在纸上流利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这只是我的个人行为，跟职务无关。私心讲，我愿意成全你的一片心意，但是，纪律不是儿戏。”
安香对上他温和的眼神，心里咯噔一声，喊声要糟。
她念头急转，张嘴想要再说什么，被袁青平一摆手阻止。
“你很聪明，相信你已经明白我的态度，多说无益。”
安香抿嘴看着他抱着小萝卜头离开，冲脸带歉意的袁征笑着摆手。
“袁叔叔谢谢你的理解跟支持！我相信事在人为，不到最后一刻我决不放弃！法理不外乎人情，部队讲纪律，可更讲究战友情同志爱，对每一位战士的处分必定都是慎之又慎的！”
“处罚从来不是我们的目的不是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何况我不认为这次全是梅叔叔的错！”
安香彻底豁出去了！因为她注意到人群不寻常的安静，以及外头刚才突然的小骚动！
有情况！事情有转机！
安香深吸口气，松开唐明哲的手。
“教育为主惩罚为辅，一切为了革命队伍的团结进步，而不是武断粗暴地将某个状态不好的同志剔除出我们的队伍！”
“梅叔叔他热心助人，人品优秀，热爱部队，把部队当家，他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梅婶婶病好了，不用吃药住院了！他们可以挣钱开展美好生活了！”
安香再次强调，不好将有钱还债的话说得更明白些。
可周围人哪个心里不懂？谁不盼着借出去的钱有收回来的那天！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别说了！是我没用，给部队抹黑，还连累你……”
梅冬生猛地拨开人群，蹲在安香面前，眼眶红通通地望着她。
“孩子……”
“梅叔叔！”安香最怕他情绪失控，说出跟他回家父女相认之类的话。“你起来！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轻易认输！你认输了，婶婶跟两个哥哥该怎么办？你不是一个人！”
梅冬生瞪大双眼，拳头猛地砸向地面。
“住手！留着力气去跑去比去考试！别做没用的事情。”
安香喝止他的自虐，小心翼翼撤出他压着的白纸。
“只要大家都同意给你补考机会，领导也不会不同意的。好人该有好报，这道理不该在部队里破例。”
“说得好！”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第84章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安香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对上一双浑浊的老眼。
她失神两秒，心里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莫名感觉。
“五姑婆，你怎么来了？”
梅冬生忙起身扶住头发花白的梅德馨，胡乱拿手背擦擦眼眶。
他的这个五姑婆最是要强，小时候跟村里的人家结娃娃亲，没等长大嫁过去，未婚夫得急病死了。
村里人就传出不好的话来，说她命硬克夫什么的，后来的婚事就高不成低不就的格外艰难。
梅德馨是家里的老姑娘，打小也算得上是娇生惯养，心气儿高主意正，干脆就自梳明志，一辈子不嫁人。
后来家里人也生出意见，她干脆就自己搬出来自立门户。村里人敬佩她硬气，逐渐也都接受了她，明里暗里给予保护方便，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也就是时候不赶巧，不然说不定她还能领回一座贞节牌坊来光宗耀祖，荣耀乡里。
梅德馨一双后放过的小脚，站得稳稳当当，腰板挺直，拒绝梅冬生的搀扶。
“孩子，你就是安香？你妈叫红袖？袁红袖？你爸爸是不是叫安达明？”
安香瞳孔一阵收缩，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一阵尖锐刺痛传来，提醒她保持理智。
“我是安香，妈妈叫红袖，爸爸说我是红袖添香，别的我都不记得了。”
安香再次机械重复自己的身世，这既真实又虚假的身世。
可这不该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吗？为什么会有个人跳出来，清清楚楚说出她的来历！甚至知道她妈妈叫袁红袖，而她爸爸叫安达明！
安香心脏不住收缩，血流迅速涌向心脏，耳朵一阵阵嗡鸣！
她努力睁大眼睛，直直望进那双激动落泪的浑浊老眼中，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丝破绽！
“原来你叫安香。好孩子，别怕，我是你太婆。孩子你仔细瞧瞧，你的眼睛跟我的还是挺像的。”
梅德馨缓缓蹲下，将自己的脸凑到安香面前，百感交集地望着她那双流光溢彩的大眼。
“看这双眼睛就没错了。太婆我的眼睛长得就像我姥姥，可也没你像。你这双眼睛啊，跟我姥姥简直就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
“幸亏这是大白天遇见了，换晚上，说不定我就该当是我姥姥来领我走了。”
梅德馨放下安香的刘海，又摸摸她的头顶。
“我姥姥就姓安，叫安馥珍。因为我长得随姥姥，所以姥姥最疼我。要是姥姥现在还活着，见着小丫头你呀，肯定爱得不行，要把我丢到脑袋后头去喽。”
梅德馨唠唠叨叨说着，缓缓扶着膝盖站起身。
“算起来，你爸爸安达明该喊我一声姨婆。他的老太爷就是我姥姥的亲弟弟，叫安居正。往下就是安永仁、安荣茂，然后就是你亲爷爷安益寿。”
“你们安家人丁单薄，这也就罢了，偏偏时运不济，遇上杀千刀的鬼子屠庄，整个村子差不多全给杀光烧光抢光了！”
安香胸口一窒，头一次认认真真听她家的祖上往事。
她亲缘单薄，年幼失怙，颠沛流离，能记住几个名字已经不容易。
第85章 身世堪怜
“惨哪！”
梅德馨擦擦眼泪，看看眼前沉默站着的一群绿军装。
“整个村子二百多口人，鸡犬不留啊！”
梅冬生站得笔直，双手紧握成拳，一张微黑的脸憋得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枪上战场杀鬼子去！
“我听说出事了，赶紧过去打听，刚好碰上咱们军队打过来，救了在村外山洞里躲了好几天不敢出来的几个人。”
“整整一个村子，就活下来七八个人，其中就有你爸跟你妈。”
梅德馨悠悠长叹，目光温和地扫过眼前肃杀的人群。
“丫头，你得感谢党，感谢咱们军队，没有他们，就没有你爸你妈，更没有你。”
安香重重点头，膝盖疼得慌，她深深躬下腰去，久久不起身。
“快起来，都我们应该做的。”
站得最近的张远志搓搓手，瞪儿子一眼，示意他去扶安香起来。
张超领命，一面扶安香站起，一面仰头帮忙央求。
“叔叔，你们就帮帮安香吧，她好可怜。”
安香感激地看他一眼，心里说，可怜的还没说到呢。
果然，梅冬生心急地问：“姑婆，我那安兄弟跟弟妹后来怎么样了？怎么就把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