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蹭两下，她便回过神，不舍地蹲下拍打鞋尖沾染的尘土，还凑上去吹两口气，爱惜之意溢于言表。
“一双布鞋也值当你宝贝成这样。想当初你才来村子里头的时候，穿一身老贵的漂亮衣裳，还有雪白雪白的小白鞋，一看就是城里人的金贵模样。这才几天，你就跟村里玩泥巴的野丫头没什么两样了。”
陈灵芝撇着嘴满是不屑，一把拉起她拖着往家走。
“要不是看你会说话会玩儿，我才懒得理你。赶紧回家把作业写完，晚上来打牌啊。”
安香被她拖着走，小书包在屁股上一拍一拍地晃荡。
“今天晚上没空，你找陈军他们玩吧。”
陈灵芝惊讶地望她。
“你个贪财的小丫头，有牌不打？咱们讲东西的，你不是想要花玲那根旧铅笔屁股嘛，晚上赢回去。”
安香听见彩头，顿时觉得肉疼，可想起太婆严厉的表情，只能忍痛拒绝。
“我还是不去了，晚上有事。”
“钱串子居然不见钱眼开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陈灵芝夸张地大叫，一巴掌拍在她肩头，传来一阵麻煞煞的热痛。
“你别总动手动脚，你自己什么力气不知道啊，拍青了我找陈太爷看伤去，看他怎么训你。”
安香一边揉着肩头，不满地瞪她两眼。
陈灵芝忙赔笑给她揉着。
“别啊，告状讨人嫌，哦不是，姑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手劲儿大，刚才忘记了，给你揉揉就好了。”
安香缩着肩头从她的怪力魔掌中逃脱出来，捂着沉甸甸的书包拔腿往家跑。
“你再揉就给我揉散架了。我还有事，先回家了，再见。”
“跑得跟个兔子似的，真有那么痛吗？”
陈灵芝撇嘴看着她很快转弯没了影子，低头打量自己的右手，撇撇嘴又放下。
“是她没用，小姐的身子丫头命，有她的罪受，哼。”
安香的来历村里无人不知，有个高中毕业的文化人亲爹，连带着大家对安香全都另眼相看。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嘴甜会哄人的安香便成为大家嘴里会有大出息的聪明孩子。
小孩子不懂事，没有喜欢听见自家爸妈嘴里说别人家孩子比自己强的，尤其还是一个外来的没爹没妈饭都吃不饱的野孩子。
陈灵芝也不喜欢安香。
本来她对身世同样可怜的安香充满期待，愿意拿出最大的善意照顾这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小姑娘。
可当她看见安香身上红艳艳的漂亮衣服，白得刺眼的小白鞋，心也跟着被刺痛。尤其见到安香没脸没皮地跟在梅德馨身后拍马屁，半点不想念自己亲爹亲妈，陈灵芝便越发看不起这样没良心的安香。
第101章 天不从人愿
“太婆，我回来啦！”
安香跨进门槛，一阵风样往灶房跑。院子里懒洋洋趴着晒太阳的土狗虎子倏地站起，呜呜两声，欢迎小主人归家。
“太婆做的什么好饭，好香！”
安香掀起旧门帘，夸张地抽着鼻子使劲嗅着。
“是炖土豆！太婆我猜对没有？”
“鼻子比虎子都灵。”梅德馨笑骂一句，坐在小板凳上拉风箱，规律的呼哧咔哒声响起，火苗跟着忽明忽暗。
“是太婆做饭太香了嘛。”安香摘下书包，过去抢小板凳。“太婆我来烧火。”
梅德馨起身，看着小丫头有模有样地烧火，嘴角笑意不断。
“香就多吃点。你陈爷爷送了一块猪肉来，我熬了肉芝，拿猪油炖的土豆。”
安香光是听着就忍不住吸溜口水。
“怪不得这么香。”
梅德馨开碗柜，一股油香扑鼻，她夹起一小块榨得酥脆的肉芝喂给她。
“香吧？”
“嗯！”安香重重点头，将一小块肉芝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嚼着，不舍得咽下。多久没见着油水了？真香！
梅德馨看着她白嫩嫩的小脸，微微叹口气。
“吃吧，还有呢。”
安香回她个大大的笑脸，细细往灶膛里续着干草，控制着小火慢炖。
梅德馨随手收拾灶台，不时看看被荧荧火光映得像是披了天边彩霞的孩子，模糊的眼前又有些恍惚。
一晃眼，这孩子来家里头三年了。
这三年，孩子没有跟她顶过一回嘴，活儿抢着干，有好东西总想着她。
谁家孩子四五岁就大半夜地跑河里捉鱼摸虾，上树摸雀蛋，满地里拾麦穗挖野菜，挖空心思地琢磨什么大棚种菜，还要养鱼栽果树的？
孩子说的有道理，她干一辈子农活的老庄稼把式都听得懂，可惜干什么都要本钱，家里又没个壮劳力，那么好的主意，稀稀拉拉地最后也只能打了水漂。
村里其他人家都看笑话，说她太惯孩子，纵着孩子胡闹。可没人知道，她多想再多纵着孩子一些，再多惯着些！
可惜这样好的孩子，她也护不住几天了。
“太婆，你快歇着，一会儿吃完饭我收拾。”
安香搬过马扎，喊太婆坐下。
这阵子，消停了两年的噩梦又频繁来袭，她每每从噩梦中醒来，看着黑暗中梅德馨苍老的面孔，都忍不住心口发酸。
她知道，老人家已经熬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哪怕这三年她想尽办法，挤出每一滴灵泉帮太婆调理身体，可也只能勉强拖延三年，再无以为继。
每天被死亡阴影笼罩，却不得不打起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地逗太婆开心，安香一颗柔弱的心饱受煎熬！
“太婆还没老得动弹不了。”梅德馨洗一把抹布，拧干后抖开晾在墙壁上拴着的细绳上。
“太婆才不老，太婆跟我练拳啊。”
安香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收拾着地上散乱的柴草，拿苕帚扫干净。
“你那也叫练拳，就是你陈爷爷逗着你玩的。”
梅德馨坐在马扎上，看着小孙女利索地干活，老眼里满是感慨。
这么好的孩子，老天怎么不开开眼，多看顾着些？老天不护着，教她护着也行啊。
可惜，天不从人愿。
第102章 苦中作乐
“陈爷爷教我的是五禽戏，是很久很久之前华佗老祖宗传下来的，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又不累人，太婆跟我一起练嘛，你瞧，我这两年都没生过病，肯定就有这套拳的功劳。”
安香不死心地再劝，憋着劲儿放下对她现在来讲还有些重的饭桌，又忙着摆放碗筷。
“好好，太婆跟香香练拳。”
梅德馨应声，拿过大碗盛菜。
安香拿起木铲盛米饭。锅里熬菜，上头蒸米饭，糙米本来不容易蒸熟，因而煮之前大多会泡上半天。
“说话算话，太婆可不许再说忙忙忙了。香香大了，可以帮太婆干活。”
安香将盛了满满一碗的米饭放到梅德馨面前，给自己盛了小半碗，坐下拿起筷子先拣着带着点焦黄油汪汪的土豆块往太婆饭碗里夹。
“你吃你的，太婆自己吃。”
梅德馨哪里不明白小孙女的孝心。
锅底的土豆块浸油多，咸味也足一点，更下饭。
梅德馨从碗里要夹回去几块土豆，被安香笑嘻嘻捂着碗躲开。
“太婆别夹来夹去的了，一家人就咱俩吃饭，客气啥，快吃吧。”
说完，她就埋头开吃。
话都叫她说尽了，梅德馨无奈地看着她的头顶，慢悠悠将一块滋味十足的土豆吃进嘴里，不急不慢地嚼着。
不出她所料，哪怕今儿地饭菜格外香些，小孙女的吃相依然秀气好看，一点不像是村子里养大的孩子。
“香香啊。”
“嗯？”
安香抬头，眼疾手快地将菜碗里粘着一点肉芝的土豆夹到梅德馨碗里。
梅德馨盯着那块加料的土豆，半晌无语。
“太婆，别光看不吃啊，看能看饱了？”
安香留意到她的反常，强压着心底升起的不安，含笑催她吃饭。
太婆最近精力不济，常常坐着坐着就发呆，好久回不过神来，安香实在有些担心，想要在家陪着她，惹来梅德馨一顿骂，赶她上幼儿园。
“太婆，今儿幼儿园里可有意思啦，老师教我们唱歌，明明学第二句就忘第一句，学完全忘啦。老师说他是黑瞎子掰苞米，掰一个扔一个。大家都笑。太婆，黑瞎子掰苞米为什么是掰一个扔一个啊？它帮人干活吗？苞米是什么米？”
安香叭叭问出一串问题，仰着一张如假包换的萝莉脸，无耻地卖萌扮天真，那张无邪的笑脸下，掩饰的是一颗忧伤焦虑的心。
“傻孩子，苞米就是玉米，黑瞎子就是黑熊。秋天庄稼快熟了，它就来偷玉米吃。可它脑子不好使，掰一根夹在胳膊底下，又贪心不足地去掰第二根，还往胳肢窝里边夹，第一根可不就掉了嘛。”
安香受教地点头。
“就像明明一样，学一句忘一句！”安香咯咯笑，捏着筷子拍巴掌。果然，太婆最爱看她这样开心的模样，脸上皱纹都舒展一些。
“别笑话明明，他又不是故意的，就是学得慢点。黑瞎子可不一样，那是又贪心又笨，先逮着一个玉米吃了再说啊，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
安香弯起眼笑，啊呜一口咬下半块香软的土豆。
“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太婆光顾着说话，菜都要叫香香吃光啦！”
第103章 劝说
“你个小人儿，哪天真能吃光这一大碗菜，太婆还就放心了。”
梅德馨知道小孙女儿是刻意哄着自己，心里又酸又甜，想起盘算几天的念头，又提起话茬。
“香香啊，眼瞅着你就要上学了，你只要能好好念下去，将来就能找着好工作。太婆想着，村里的小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连个正经老师都没有，教不了什么好学问。”
“你是个能念书的，太婆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我跟你梅叔叔说好了，过了夏天，你还回部队上学去吧。就住他们家，学费生活费，太婆给出。”
梅德馨完全不是征询商量的口吻，只是通知她一声罢了。
安香放下筷子，长长睫毛垂着，厚重刘海流泻而下，将一张巴掌小脸儿遮挡大半。
“太婆怎么又说起这话来了？我哪也不去，我就守着太婆。”
安香稳定心绪，抬起一双笑眼，笑微微抢着开口。
“太婆，咱们不都说好了吗，我在家自己学习就行。要不是太婆非叫我去幼儿园里跟小朋友一起玩，我连这三年幼儿园都不想去。”
“太婆不总说吗，我这聪明劲儿随我爹，他就是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自学成材，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少也能学一个高中毕业。”
安香想着记忆里只剩下一个名字的无缘爸妈，半点不后悔将大半记忆全转化为灵泉，给了太婆续命。
活着的人更重要，她只恨自己没有延年益寿的仙方，不能长久的留下太婆陪她。
“天天坐在教室里面听老师念经，念的我头疼瞌睡，还不如叫我下地拔拔草，给庄稼浇浇水，回家喂喂鸡，陪着太婆说会儿话呢。”
安香瞧着太婆脸色不虞，心知依照太婆端方的性子肯定受不了这些不合常规的懈怠之语。怕她生气劳神，安香忙又赶着开口描补。
“太婆还记着我说过的部队大院那个神童吧？人家三年前就从二年级直接跳级上初中，今年都该初中毕业了，所有人都夸他聪明，拿他当榜样，说明这是件好事儿，能省出多少时间工作挣钱呀，工龄都比别人长，以后退休金拿得多！”
“太婆天天跟外人夸我爹聪明，说我比我爹更能耐，我总不能叫外婆丢了面子是吧？跳级我也能，灵芝他们的课本我都看过了，我全能看懂，没问题的。”
“再说我现在已经六岁了，家里地里的活都能干一点，不用像三年前外婆不放心，非要把我放到幼儿园里，让老师看着。太婆，我不想浪费时间去学那些简单的我全会的东西，还要交钱，那不是浪费吗。还要住到别人家，看人家脸色过日子。”
安香看着梅德馨松动的脸色，再接再厉地加把火。
“香香会想太婆，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天天就想跑回家看太婆。部队那么远，要是香香跑丢了，叫人贩子拐走卖掉怎么办？太婆就再也见不到香香了！”
安香瘪嘴，泫然欲泣地看着梅德馨。
梅德馨手里筷子啪嗒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捡，心疼地一把捞起过小孙女，紧紧搂在怀里。
“香香不怕，香香就跟太婆在家，咱哪也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