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与我无关了,聂靖如今应该和相爷年岁差不多,为何还是一副少年模样?相爷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是什么人相爷难道不清楚,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荆相的反应是没有反应,他不回话,也不理她,就那样走在她前面。清欢跟上去,沉声问:“相爷可是要求长生!”
这一回,他停下来了,不仅停下来,还转过身看她。那双冷的仿佛百丈寒冰般的眼睛,就那样看着清欢。终于,他开口问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何这么说?”
“相爷一生无牵无挂,活得行尸走肉一般,求长生又有何意义?倒不如释怀,尚能修得来生。”
其实清欢知道,她怎么说都是无用的,不管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来生?”荆相重复这两个字,淡淡地说,“我不需要来生。”即便他现在去死,也不可能找得到她,倒不如就这样活着,下一世他不要了。
“相爷就这么相信聂靖。”清欢又跟上已经往前走的他,“其人心机深沉,两面三刀,今日答应了你,明日就可能背叛你,相爷这样聪明,为何要同那样的人做交易?”
这条暗道很长,很安静,清欢虽然声音轻柔,却仍然造成了回音。荆相向前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他看来这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她的眉眼有几分相似“她”,所以他没法对她做什么,只是待会儿出去后要转移聂靖,相国寺已经不安全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清欢回答他说:“如果告诉你我是做梦梦到的,你信吗?”
荆相不置可否。
“我的梦里总是会出现一些事情,所以我什么都知道。”像是要取信他,清欢认真地说,“我还知道你求长生是为了什么。聂靖本来被断定是短折之命,可如今他活到这把岁数,无论如何也算不得短折了,他的容貌又很年轻,我曾经听母亲说过,聂靖受过重伤,身体孱弱,可方才我见了,他身强力壮,竟然把身体维持在了最佳时期,甚至更健康,也许这就是相爷想要的?”
他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道:“你很聪明。”
“我要是真的聪明,就会知道你们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了。”按理说一个位高权重,一个东躲西藏,一个是相爷一个是逃犯,这两人之间还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那么是什么让他们的关系变得和缓?清欢还记得,之前的某一个世界里她遇到过一个叫老歪的盗墓贼,那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找山下玉墓,并且狂热地认为墓里掩藏着长生的秘密。
老歪是聂家后人,他当时叫嚣着,聂靖和荆少游得知了长生的秘密,可荆少游却将它带进了墓中,也就是说,聂靖最后肯定死掉了。清欢还记得棺材里的两具尸体,无论是他还是她,都维持着最年轻美丽的时候,但她的身体千疮百孔不说,也早被她销毁在忘川,除了这一副还留在世上的骸骨,清欢在这个世界无迹可寻。
可那两具尸体,千百年后仍然栩栩如生,荆相现在虽然不算苍老,却绝不是少年模样,但尸体却是。也就是说,聂靖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好,但他却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那是什么呢?
清欢觉得只有一个可能。“……你是不是想修补唐姑娘的尸身?”
她本来只是试探着一问,可荆相骤然散发出的冷意让清欢明白,她猜对了,否则没有什么能解释那座山下玉墓中所看到的东西。这世上当真存在着一种人,能够逆天换命,可相对的,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也是你梦到的?”
他果然不会杀她,只是清欢知道的太多,他也不可能放了她。所以在出去暗道之前,清欢顿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倒。荆相单手扶住她,暗道出口是相国寺后山,马车已经备好。他将清欢抱上马车,随后掩起车帘。
这么多年了,他不能功亏一篑,所以暂时只有委屈这个小姑娘。
清欢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简洁清幽的房间,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她觉得头有些晕,随后便听到有人问她:“醒了?”
抬头望去,看见荆相坐在椅子上,正翻着手里的一本诗集。他没有看她,道:“从现在开始,委屈郡主在我这里多待些日子,到时候我会将你毫发无伤的送出去。这段日子对我很重要,郡主莫要四处走动,更不要出这房门,这里是我的院子,四处都有重兵把守,你大可放心,便是玄衣卫队也查不到我这来。”
他就交代了这么一句,随后就开始看书。清欢没有吵闹不休,更没有惶恐不安,而是起身,她发觉这个巨大的房间里,墙壁都被掏空,放着数不清的全是书。随意抽出一本,不是讲奇门遁甲便是占卜星相一类的,每一本都被翻的陈旧,看得出来,读书的人非常用心的钻研。
其中有一些还是民间传说与偏方,记载了一些志异故事,有几本被折起一页的,所提到的都是魂魄剥离之术。
清欢翻了几本,上头密密麻麻的做了标注:已尝试,不可行。荒谬。无稽之谈。
大部分都是这样否决的小字。
这个房间非常大,也非常空旷,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四周被书包围,显得格外冷清阴森,住在这样的地方,正常人都能住出抑郁症来,房间的色调又冷淡,黑白灰三种,就连人也穿着黑袍——清欢简直要以为自己是住在一具巨大的棺材里。
她被允许在这个房间四处走动,但不许出去,也不会有第二个可以说话的人,甚至不知道要被留在这里多久。
第1035章 第九十九碗汤彼岸(七)
第九十九碗汤彼岸(七)
万物自有其生长的规律,此消彼长,但最终都会走向终点。活着的时候诸多快乐悲伤,死后都会被遗忘。如果不想忘,不舍得忘,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具身体如果已经彻底损坏,那么想要修补是不可能的,因为坏了就是坏了。可如今,有人得知了修补身体的方法,荆相便是为了这方法,做出了他本不应该做之事。
他一个人在这巨大的房间里,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就是想从古籍上找出能够实施的办法。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希望,他也会去做。
他早就做下了决定,清欢在这里,就像是一个看电影的局外人,电影已经拍好,正在上映,这里的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的,是既定的事实,是不能反转也不能改变的,甚至这里的人都是灰色的,他们就像是老旧的唱片,阳光下拍打书页飞起的灰尘,记忆里褪色的书页,他们呼吸着生活着,可他们早已逝去。
这里连时间都是空洞的,短暂的。
荆相这一生,大半辈子都在忙碌,如今年岁上来了,皇帝敬他,才叫他偷得这几日清闲。
“不必害怕,你会毫发无损的离开这里。”
清欢听了,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他坐在书桌前,宛如一座黑色的山,没有惊起时,亦不会落幕。“那你准备关着我多久?”
“不会很久,待到聂靖死了,你就自由了。”他淡淡地说,“我已派人去王府知会世子,说我请你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陪伴姨娘。姨娘年纪大了,总想逝去的人,你与那人有几分相似,她很喜欢你。”
清欢倒是不怀疑这个,祈缚明对这位恩师十分信任,绝不会怀疑,但这所谓的“一段时日”又会是多久?而且他根本就是把她关在这个房间里,不曾让她出去过。等到放她出去了,聂靖也好,异术也好,怕都是被他处理的干干净净了。
聂靖不该以为他还是年轻时那个做事尚有几分顾忌的人,荆相现在已是濒临的疯子,他要做的是世人所想象不到的,甚至是天理难容的,为了这个,他即将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清欢原以为需要不少时间,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七日,祈缚明便来接她,这一次,反而是她不想走了。祈缚明一颗心都要碎掉,妹妹才在这里住了几日?就已经这样留恋?这七日来他每日都会到相府,可相府总是大门紧闭,相爷说留妹妹几日,祈缚明也不知是要留下来做什么,若非此人是相爷,他是决计不会放心的。
可这绝不包括七日后妹妹不肯跟自己走的事实!
黑衣人的事情已经查妥,正是聂氏余孽聂靖在背后操纵,今日凌晨聂靖及其手下已经伏诛,祈缚明就彻底空闲下来了。本想带妹妹再四处玩耍,没想到小姑娘竟然表示要继续在相府住几日!
荆相道:“带她走吧。”
闻言,清欢还不乐意呢,可祈缚明已经二话不说将她抱了起来快速奔向相府门口并迅速塞进马车,生怕她吵闹着要留下,马鞭一挥,便离相府远了。
“……相府一点都不好玩,死气沉沉的,王府好玩多了,还是说你想去外祖父家玩?”祈缚明认真地问,这几日为了黑衣人的事他也忙的焦头烂额,那些人行踪诡谲身手高超,妹妹若是留在王府怕是不安全,祈缚明不能保证王妃会拼死保护妹妹,因此才答应将清欢放在相府,至少这里是绝对的安全。
“都不想去。”清欢掀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相府大门已经紧闭,她微微皱起眉头,聂靖肯定是已经死了,否则祈缚明没有时间带她四处去玩。
聂靖如果死了,那荆相接下来会做什么?清欢总觉得相府还有其他秘密,可是她不知道是什么。
“欢妹。”祈缚明突然有些忧心忡忡,他强硬地捧住妹妹往回看的小脸,掰回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不会是对相爷……”
清欢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当然不是。”
“那为何如此关注他?”祈缚明仍然没有放松。“哥哥告诉你,相爷是有家室的人,而且他和你之间的岁数都差成什么样了,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我知道啊,他有位鬼夫人。”
“知道你还——”
“我真的没有。”清欢认真地说,“我只是觉得相府很奇怪。”
“奇怪是正常的,没一丝活人气儿,每个人都跟死水一样,能不奇怪吗?”
其实清欢说的不是这个,她觉得最奇怪的是那个房间,可是没等她再说话,祈缚明就再三叮嘱她:“咱们家的姑娘,大可一生不嫁人,也照样活得潇洒自在,切莫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其他人家的姑娘这个岁数早开始相人了,青王夫妇却并不迂腐,小女儿自幼聪慧可爱,便是他们夫妇哪一日不在了,也仍旧享一生荣光富贵,并非一定要嫁人生子。身为他们夫妻的女儿,当然有自由选择人生的权利。即便她不嫁,她也仍旧是人人欣羨讨好的长安郡主。再说了,人父母都不着急,哪里需要旁人来打主意?
清欢点点头表示知道,她自然不会嫁人,也不会喜欢什么人,可她还是想留在相府。每天晚上她睡在那个房间的时候,荆相去了哪里?那应该是他的房间不是么?他没有睡地上也没有出去,他去了哪里?可每到第二天早晨,他就会早早的开始读书。
“哥哥,我真的不能再在相府呆几天么?”
“不能。”祈缚明拒绝的干脆利落。
那好吧。
既然不能留下来,那她总可以去看看青奴跟姨娘吧?
清欢回王府没两天,就备好了谢礼,亲自去往相府,答谢这几日相爷的关照。
姨娘的病情每况愈下,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到了这把岁数,她逐渐地忘记了许多,有时候就连照顾她这么多年的青奴都不认得了,更别提是自己曾经有个女儿的事情。
能够忘记可真是太好了,再也不会怀念,也不会难过。最怕的就是忘不掉,钝刀子在心头肉上割,就这样还嫌不够。
对于清欢的再次到来,荆相的反应十分冷淡,简直像是不认识她一样,清欢看完姨娘就跟在他身后,“相爷还是不肯告诉我,到底跟聂靖做了什么交易么?”
“与你无关。”
“谁说与我无关,你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他的确还不知道。
他与青王夫妻互相信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之间交恶的关系,这么多年来青王夫妻过得多么幸福美满,他孤家寡人就有多么凄凉。小郡主出生他也只是听说,而后得知太上皇赐了长安二字给小郡主做封号,其后便再也没有关注过。任凭她叫什么,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小郡主多年来不曾到燕凉,熟悉她的人在荆相面前都亲昵地叫宝儿,是以他并不知她的大名。
先前几日,他也是叫她做郡主,连她名字都不曾问过。
清欢看着他快步往前走,大声道:“我叫清欢!”
荆相的脚步停了,他慢慢地转过身,像是没听清,又问她:“你说你叫什么?”
“清欢。”
她又重复了一遍,“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清欢。”
荆相总是枯寂如死水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他许多年不曾再听过这个名字,眼前这个鲜活的姑娘站在他面前,叫他整个人都变得颤抖起来。
“相爷到底想做什么?”清欢上前一步。“也许她并不想看见您这样做,何苦来哉?”
可是荆相的失控也不过是眨眼之间,他很快就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转身离去了。
清欢这一次没有再追上去,而是叹了口气。早知道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打动,因为这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实,她身在其中,也无法改变。
她和生前的她不一样了,彻彻底底的,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荆相回去后,一个人在房中坐了许久许久,他第一次没有把时间用在读书上,他手上拿着毛笔,笔尖蘸上的墨水滴在上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一个泥泞的墨点子。已经多久了呢?
他活了多久了?
她走了多久了?
这些年来,他试过很多法子,可是既无法唤回她的魂魄,亦无法叫她入梦。可他又不想这样死去,死的晚了,怕是在地府都追赶不上,若是浑浑噩噩将生前事忘了,他也不愿,所以他想到一个荒谬的、异想天开的方法。
既然不能死,那就不要死好了。
世人求长生,是为富贵荣华,帝王求长生,是为千秋万代,他却只是想要再见她一面,不能相认也没有关系,他要做她足下的泥,耳畔的风,眼前的树,那样就够了。
再续前缘,这样的想法,他是没有的。
第1036章 第九十九碗汤彼岸(八)
第九十九碗汤彼岸(八)
聂靖已死,荆相要做什么,这世上再无第三人知道。更何况聂靖死的无声无息,就是去查,也不会有人查的出来。祁缚明十分信任荆相,既然荆相已让黑衣人事件划上了句号,那么他也好,皇帝也好,就都不会再过问了。
荆相年岁已大,皇帝恩准他不必每日来上早朝,荆相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他这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投入在了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上,从没为自己活过。可如今他快要死了,这把岁数了,他终于能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