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裕王的眼神,明显地黯淡下来。
初雪也曾听说他的母亲杜康妃一直不受皇爷宠爱,在宫里没什么地位,直到现在,因为裕王太子身份未明,在宫里也是过的如履薄冰,裕王小时候,一定因此受过不少委屈。
于是垂下眼睑,伸手替裕王掖了掖被角,没有说话,她实在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裕王长吁了一口气,伸臂将初雪搂进怀里,呐呐道:“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凭我自己心意挑选侍寝的女子,其余的那几个,都是别人强加给我的,他们不会管我喜不喜欢,想不想要,总之,我都得要,就连王妃——”
“王爷!”初雪忙伸手掩住了裕王的嘴:“夜都这么深了,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难道今晚咱们就睡这贵妃塌上么?”
裕王看着她,饶有兴味地问:“怎么?不想听我和王妃的事儿?就不想知道她是怎么嫁给我的?
“王妃姐姐是个厚道人,看面相,就是个厚道有福,旺夫旺子的,这样的女子,宜家宜室,瞧您,自从娶她过门之后,本来没机会当太子的,现在不也有机会了”
初雪是大着胆子说这番话的,她打心底里不讨厌王妃,也不觉得人家相貌平凡就该被夫君嫌弃,被姬妾议论。
她现在还摸不到裕王的脾气秉性,说了关于太子的那句话之后,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脸上的神色变化。
裕王听了,眼神中果然流露出欢喜的神色,笑道:“你的话,倒是很有道理,香玉确实性子又好,又贤惠省心,从来不跟小妾们拈酸吃醋,至于皇祖母那里,她更是助我良多。”
初雪抿嘴一笑:“她还给您生下了大哥儿。”
裕王嗯了一声,脸上笑意更深:“来来来,咱们赶快加把劲儿,好让你早点也给我生个儿子。”
说话间,便伸手将初雪的身子往榻上按,初雪推拒着,声如蚊呐:“这贵妃塌可快要散架了呢。
裕王看了一眼贵妃塌,得意地一笑:“那就上床去,今儿必不饶过你,反正张先生告了假,我这几日都赖在你这里不走了。”
初雪神情一窒,笑容凝固在了唇角,任由裕王抱着她的身子向里间那张花梨木罗汉架子床走去,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属于过去的人和事,又何必扰了眼下的清静祥和,一切,都让它烟消云散吧。
第37章 探视
秋远居里,张居正房中,竹儿放下食盒,将一碗煎得浓浓的药汁取出来,放在床头的鸡翅木小高几上:“夫人,药熬好了。”
张夫人眉头深锁,凝视着躺在床上的儿子,已经五天了,烧得昏昏沉沉,偶尔清醒一会,也是精神恍惚,不论谁跟他说话,他都像没听见一样。
儿子自幼体格健壮,绝少生病,可是一旦病了,来势就会异常凶猛。
张夫人记得,儿子上次生病,还是六年前。
那一场风寒差点要了他的命,后来还是自己的娘家兄弟,打听到五台山清凉寺的方丈医术如神,花重金布施了,请得庙中的老方丈下山,才救回了儿子一条命。
可惜,那方丈次年就圆寂了,现在,林润为他们找来了太医院里的大国手,好几服药灌了下去,儿子却依旧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大国手说,若是再过三天,药石无灵的话,恐怕就要性命不保了。
张夫人虽然心如刀割,却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哭天抹泪,她青年守寡,独自支撑起偌大家业,早就磨练得处变不惊,只日日夜夜守在儿子房中,苦思对策。
见竹儿将药放在了高几上,张夫人端起药碗,试了试冷热,然后和香儿一起,撬开儿子的牙关,将药一匙匙灌了下去。
谁知这次的药灌下去之后,却有了效果,张居正居然连声咳嗽,缓缓睁开了眼睛。
张夫人又惊又喜:“正儿,你总算是醒过来了,可要好好吃药了。”
张居正虚弱地笑:“娘,让您忧心了,是儿子不好,那么冷,还要出去喝酒,这回——。”
张夫人见儿子挣扎着说话,脸色挣得通红,心疼地道:“你就别说话了,我让厨房给你炖些参汤来,喝了再说。”
这时,外面有小丫头来报:“夫人,裕王来探视公子了。”
张夫人正要说请,张居正却闭了眼,咬牙道:“我不见,娘,你出去打发他走罢。”
张夫人目光一凝,便猜到其中必有缘故,于是嗯了一声,对丫头道:“出去跟裕王说,公子尚未醒来,老身马上去客厅与他相见。”
说完,她细心地替儿子掖好了被子,扶着香儿来到了客厅。
裕王坐在厅中,见她来了,要向自己行礼,便一脸忧色地道:“老夫人免礼,张老师的病情究竟如何?”
张夫人轻叹一声:“难为王爷惦记,小儿生平绝少生病,每次生病,却都是凶险万分。”
裕王听了,眉头紧皱,又问了几句病情,见张夫人容色憔悴,知道她照顾儿子幸苦,自己不便久留,就说:“我此番带了不少宫中的珍贵滋补药物,若短了什么,可立即派人来找我。”
说完,便起身告辞。
张夫人送出门外,却不回儿子房里,转身自回厅中,吩咐香儿道:“去把心墨找来,我有话问他。”
一时,心墨来了,张夫人开口便问:“心墨,公子染了风寒那夜,一直是你在随身伺候?”
“是的,奴才一直跟在公子身边,从未离开。”
“那天,公子都做了什么?你细细给我说,莫要有一丝遗漏。”
心墨回想了一番:“那日一大早,公子说他心里闷,不想给裕王上课了,就在王府大门前和高大人说,让高大人替他告假,高大人也说家中正好有事,于是两人就一齐暂停了裕王的课。
张夫人便道:”然后呢?”
然后公子就让奴才拉着他到西大街的酒馆里喝酒,一直喝到太阳快下山了,公子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是奴才硬劝着他回府的。”
“他喝了一整天的酒?是独自一人,还是和朋友一道?”张夫人目光闪了闪。
“回夫人,公子是独自一人喝闷酒,而且当晚回府之后,他又在花园里独自呆到深夜,就是这样染上的风寒。”
张夫人沉吟半晌,方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下去吧。”
心墨答应了,身子却没有动,脸上也显出了犹豫之色。
张夫人道:“怎么,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心墨嗫喏道:“奴才前几日,还听说了一事情,就是——王府青云阁点心房的初雪姑娘,被王爷收用了,还册封了美人。”
张夫人冷笑一声,心中登时雪亮。
当晚,张夫人看着张居正喝了一碗参汤,又熬了细细的小米粥喂着他喝了,见他精神逐渐好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张居正见母亲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眼光中爱怜横溢,心中不由得一酸,想起父亲早逝,寡母守着自己这个独子费劲心机操持家业,自己却自暴自弃,心头满是愧疚之意。
张夫人似是看出了儿子心中所想,叹了口气:“正儿,娘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初雪那丫头,是个好姑娘。”
听到初雪这两个字,张居正脸色突变,嘶哑着嗓子道:“娘,她已经是裕王的人了,莫要再提她。”
张夫人嗯了一声,缓缓地道:“其实,你爹爹在与我成婚之前,也跟一个姑娘相好过。”
张居正不觉一怔,他十岁之际,父亲就已经去世,记忆中的父亲,和娘亲一直都是恩恩爱爱,一家三口,闲来无事在后园饮酒赏花,父母诗酒唱和,柔情蜜意,有时居然把自己都忘在了一边,这样一个父亲,居然会有别的心上人?
看出了儿子目光中的疑惑,张夫人又道:“那个姑娘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也就是你的表姑妈,如今远嫁在河南,你从未见过,可是,当年你爹爹对她简直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他怎么又娶了您?”
张夫人淡然一笑:“父母之命,哪里由得了他?可是,婚后足足有三年功夫,你爹对问我都是淡淡的,爱理不理。”
见儿子默然不语,张夫人又道:“心里头装了一个人,眼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正儿,你不是这世上唯一的情痴,其实呢,许多许多人都是这般。可是,随着时光的推移,他便慢慢地发现了我的好,慢慢的,他就把一颗心全都系在了我身上了。”
“我是爹的儿子,所以,我也一定会把那个女子忘记,我会娶一个温柔的妻子,也会慢慢地把心都转到妻子身上,是吗,娘?”
张夫人微微颔首,柔声道:“不一定是妻子,也许是你红袖添香的姬妾,甚至是风尘中的红颜知己。到时候,不是你想变,而是你自然而然会变,男人,又有几个能真的一生钟情一人?”
张居正微微苦笑:“娘这是在勉励儿子去风月场里找红颜知己么?”
张夫人正色道:“娘宁可你去青楼吟风弄月,都不愿你为谁消得人憔悴,堂堂男子汉,怎的这般没出息,别忘了你尚有壮志未酬,难道,你连你的壮志都放下了吗?”
张居正心头一凛:“娘教训的是,儿子——错了。”
第38章 争风
抱月轩里,珍珠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把那副紫檀木描金喜鹊登梅的妆台从窗前移了开来。
这扇窗户上糊了厚厚的棉纸,天冷的时候,一直是关上的,谁知今年的春天来的却早,离年关尚有十多日,日头就一日比一日暖和,珍珠不过是从点心房拎了一盒子点心,身上的棉袍,就有些穿不住了。
移开妆台之后,她用手背揩了揩额头的汗意,便去揭那棉纸,她家侧妃娘娘一直嚷着房里太闷,非要提前把这层窗纸给撕下,好糊窗纱。
虽说这几日暖和些,可到底没过年,这么早就窗纱给糊上,夜里的棉被若不格外加厚,只怕是要染风寒。
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坐在炕桌前绣肚兜的侧妃娘娘,这绣活还是去年腊月里做到一半就扔下的,如今她又捡了起来,可见是心里烦极闷极。
这也难怪,自从初雪那个丫头被封为美人以后,王爷只是刚开始在王妃房里歇了几夜,余下的十来天,竟然是不分昼夜地泡在闲云阁,其余妻妾房中居然一个脚踪都不踏,太过分了。
自家娘娘打进王府以来,何尝受过这般冷落?
窗纸堪堪撕下一半的时候,忽然有小丫头来报:“娘娘,齐侧妃来了。”
陆采莲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请她进来。”
又道:“珍珠,你把窗纸撕掉,且别忙着糊窗纱,这太阳往房里照着,怪暖和的。”
齐侧妃一进屋,就笑道:“哎呦,这屋里头好亮堂,回头我也把窗户纸给揭了。”说着身子一挨,坐到了炕沿上。
采莲将绣花绷子随手放在炕桌上:“罢了,你身子骨弱,可禁不起夜里的风。”
齐侧妃拿起炕桌上的绣活,摩挲了一番,啧啧赞道:“想不到你一个千金小姐,倒练的一手好女工,真看不出,我听说今年松江府新出了一种绢料,叫天水绢,十分的名贵,想来用它来做肚兜,是极好的。”
“今年新出的款儿,也只有宫里娘娘们使得,咱们哪里能有呢。”采莲漫不经心地答。
齐侧妃见她神色怏怏不乐,便笑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宫里头又该赏赐下好东西了,回回你都是拿大头,这次,那天水绢,你必得无疑。”
采莲闻言,微微一怔,不禁看了齐侧妃一眼,只见她身上穿着一色半新不旧的松花色棉袍,发髻上也只零星插戴了几件金银首饰,连个宝石珠玉的都少见。
她老早就听人说,齐侧妃的家里是开麻油铺子的,因为生得美貌被选为秀女,当时卢靖妃撺掇着皇爷给裕王选了王妃之后,皇爷随口又指了两个秀女给他做侧妃,这齐侧妃,就是皇爷那随意一指,指到的人。
另一个侧妃进王府不到一年就生病没了,齐侧妃作为和王妃同期嫁给王爷的老人,原本在府中应该很有地位的,可惜王爷从来没有对她上过心,一个月能分给她一晚两晚就已经是顾全了她的颜面,所以,尽管她想孩子都要想疯了,肚子也没有动静。
齐侧妃见她一双晶莹澄澈的大眼睛朝自己上上下下的打量,不禁微微忸怩,她无论在美貌家世和宠爱上都比不过陆采莲,心中难免自惭形秽,见她这样打量自己,唇边微露一丝冷笑:“妹妹,我听说,这初雪家里可是卖糖糕的。”
“管她是卖什么糕的,她过她的,我过我的。”采莲从炕着上的盘子里拈起一个松子,轻轻地吹着皮,淡淡地道,她不想流露出失意之态。
齐侧妃不由得掩口而笑:“妹妹,我瞧你大概不知道卖糖糕是怎么回事吧,就是那种在肩上挑着个担儿,走街串巷地大声吆喝叫卖的商贩。”
顿了一顿,见采莲毫无反应,又笑道:“嗯,她这是跟她爹学得一手好本事啊,生生地用一手厨艺把王爷的心给拢了过去,连妹妹你都被她比下去了。”
采莲心头怒火腾腾地升了起来,这齐侧妃,还真是蹬鼻子上脸,居然跑上门来看她的笑话了。
她眯缝起了眼睛,盯着齐侧妃的脸,缓缓道:“姐姐说的很是,我见识浅陋,哪里见过卖糖糕的情形,不过,麻油铺子我倒是很清楚的。”
齐侧妃的脸腾地红了,待要说什么,却终于无话可说,楞了半晌,方冷笑道:“妹妹,今年年底,宫里再赏赐下东西,估计咱们都没份了。”
“没份就没份,我又不缺那点子东西。”采莲扬了扬眉毛。
齐侧妃叹了口气:“这倒说的是,像我,素来都分不到什么的,今年自然也不敢奢望,我只是替妹妹可惜……”
这时候,珍珠也憋不住了,插嘴道:“齐侧妃娘娘,此事不劳您操心,我家娘娘有宫里太后关照着,哪回都能分到好东西。”
采莲瞥了珍珠一眼,示意她噤声,随后又笑道:“姐姐放心,等下得了天水绢,我送你一匹,给你绣枕套。”
“那敢情好啊!”齐侧妃喜上眉梢:“我可是做梦都想要匹天水绢呢,我这里可就先谢过了。”
说完,齐侧妃就告辞了。
见她出了房门,珍珠方气鼓鼓地道:“娘娘,这人摆明了来看咱们笑话来了。”
采莲默然不语,眼里却满是怒意,半晌她才哼了一声:“回头我把天水绢送到她房里去,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可是,那天水绢——”珍珠看了她家主子一眼,没说下去。
采莲瞪了她一眼,眼神锋利如刀,怎么,你也觉得王爷从此不拿我当回事了?
珍珠低了头,不敢再作声。
年关一天比一天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