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偷偷瞄了一眼两人,只见高拱神色如常,张居正却是紧绷着一张脸,神情冰冷。
“所以,陆侧妃为此闹了别扭,跟她娘家的人诉苦,她的祖母陆老太君便到父皇面前哭诉,说我薄待了她的孙女儿。
“父皇对他的乳母素来爱重,闻言甚是恼怒。”裕王一口气说完之后,便低了头,只管拿茶盏盖子撇茶水上的浮叶。
书房里登时静默了下来。
高拱见张居正始终不说话,觉得自己有义务缓和一下气氛,便呵呵一笑:“王爷,不就是女人家的争风吃醋吗?都是小事情,您刚才也说了,陛下素来爱重自己的乳母,佯装发怒,宽慰宽慰老人家,也是有的,此事,不必太往心里去。”
说完,翻心一想,又补充道:“事情虽然不大,陆侧妃那里,王爷还是要好好安抚一番,陆家那母子俩,在陛下面前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忽视,若是陆家和您离了心,那景王可就有机可乘了。
“先生所言极是,我正打算好好安抚一下侧妃,只是,由此事便可看出,父皇对我之心,终究——哎,不知大事究竟何日能成。”
说到这里,裕王心头一阵焦灼,他放下茶盅,站起身来,在房里不停地来回踱步,见张居正始终一语不发,便问:“不知张先生有何高见?”
“臣以为——”张居正淡淡地开了口:“陆家既然把女儿嫁给了您,就已经和您栓在了一条绳上,您宠侧妃,他们固然要为您说话,您不宠侧妃,他们还是要为您说话。”
“可是,昨日陆老太君分明就是进宫向父皇告我的御状来着。”
“这不叫告状,这叫邀宠!”张居正的语气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冰冷:“不过,王爷若还是不宠她的孙女,陆老太君难不成还要将她孙女改嫁不成,所以说,只要他陆家的女儿一天是您的女人,无论如何,陆家在皇位继承的问题上都会尽力支持您的。”
高拱闻言,不禁暗暗摇头,忍不住插嘴道:“居正此言差矣!别忘了,陆家可不是只有侧妃一个女儿,听说还有三四位小姐待字闺中呢。”
裕王心头不禁微微一怔,立刻就明白了高拱话中的含义。
陆家之所以把采莲嫁给他做侧妃,为的不就是家族将来的前途吗?裕王若是现在都不买他陆家的帐,那还能指望日后登基了能对陆家多加照拂吗?
若果真如此,陆家完全可以再嫁一个女儿给景王做侧妃,极力扶持景王继位,反正他们已经牺牲了一个女儿,也不会在乎多牺牲一个。
张居正言下之意,陆家疼惜女儿,投鼠忌器,裕王若当不成太子,采莲也会跟着遭殃。
然而,陆家若真是疼爱女儿的,就绝不会将她送给裕王做小妾!女儿,在家族利益面前,肯定是微不足道的。
想到这里,裕王不禁深深看了张居正一眼,眼前的老师自从那场大病以后,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了。
于是轻声道:“两位先生所言都颇有道理,不过,后院不睦,争风吃醋恐怕也让人有机可乘,我冷落采莲多时,也该当好好补报。”
张居正冷冷地道:“王爷若真能不偏不倚,不让家世好的小妾仗势凌人,后院方能真正太平。”
裕王怔了一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高拱心中暗暗诧异,张居正今日说话,又冷又冲,对裕王的话里隐约含着怒气,不知裕王可觉察到不曾,哎,这小子素来聪明,怎么今日却如此糊涂!
于是用手暗暗抵了一下张居正,冲他使了个眼色,随即笑道:“一个年都过去了,不知王爷的功课做得如何了?”
裕王正要答话,五福却突然走了进来,禀道:“王爷,闲云阁里闹起来了,王妃请您速速回去,”
“闹起来了?是初雪——是李美人闹起来了?”裕王皱起眉头,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张居正心头一颤,极力保持着镇静。
五福嗫喏道:“是——是陆侧妃娘娘带了人到闲云阁,要掌小月的嘴。”
裕王沉下了脸,斥责道“一个丫头的事,还巴巴的让我回去,王妃是不是也糊涂了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镇不住?”
五福低声道:“现在是李美人和陆侧妃娘娘顶起来了,王妃娘娘让奴才来请您。”
裕王心中更是恼怒,愠声道:“让王妃自己瞧着办吧,我现在没空去管这些事情。”
这时,高拱却劝道:“王爷,王妃素来稳重,此时特意请您过去,其中必有缘故,事关陆家,您还是亲自过去一趟为妙,天色不早,我二人也该回府了。”
裕王这才缓了语气:“让先生们笑话了,回头用过午膳回府吧。”
说完,这才转身离去。
路上,裕王问五福:“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给我听。”
五福舔了舔嘴唇:“是这么回事,今儿早上,抱月轩里的珍珠和闲云阁里的小月,在给各自的主子传早点的时候,在点心房里遇见了,然后,好像是珍珠对小月说了几句关于李美人的话,小月就跟她吵起来了。”
“珍珠都说了什么?”见五福欲言又止,裕王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是谁的奴才?难不成对我也要隐瞒?”
五福见状,不敢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如实描述:“珍珠说了许多对李美人不敬的话,具体说什么奴才也没亲耳听见,大概就是嘲讽李美人只是个做点心出身的。”
裕王哼了一声,暗想,有什么样主子,就能□□出什么样的奴才,那珍珠连王妃身边的春儿都敢欺负,更别说小月了。
“然后,小月就不乐意了,就回了她几句,话里也涉及到了陆侧妃娘娘,珍珠回去跟侧妃娘娘说了,娘娘就带了一群丫头婆子,到水云阁里要掌小月的嘴。”五福见裕王不言语,只得继续往下说。
“然后李美人就不乐意了,偏就是不许她们掌小月的嘴,于是,两位娘娘就顶起来了。”
裕王想起采莲身边那几个陪嫁过来的身强力壮的婆子,不由得问:“她们要掌小月的嘴,初雪哪里拦得住,怎么就顶起来了?”
“回王爷。”五福飞快地瞅了裕王一眼:“李美人是把小月关在了自己卧房里,然后拿了把剪刀守在门口,放话说,谁要想进门掌小月的嘴,先问问她手里这把剪刀。”
裕王不禁吃了一惊,这才明白王妃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回去处置,敢情是动了刀子了。
王妃素来柔弱胆小,采莲虽然泼辣,可是自幼养在侯门深闺,跟人动刀子拼命这样的事情,估计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这初雪真是——太有种了!
想到这里,裕王的精神突然莫名地有些振奋,他自幼生长在深宫内苑,所见到的女人,要么是千依百顺的奴婢,要么被宫规宫礼约束着的宫妃,即便是蛮横如采莲,那份蛮横也是带着撒娇和仗势的味道。
他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初雪这样完全不一样的女人。
第43章 处置
裕王来到闲云阁,还没跨进院门,就听见王妃的声音怒喝道:“我是管不了你们了,只好等王爷亲自来处置!”
然后就是珍珠的声音:“王妃娘娘,这野丫头居然敢在王府里头动刀子,您若由着她的性子,府里头还有规矩可言么?”
“是没有规矩可言,从今往后,府里头可要好好立规矩了!”裕王一脚跨进院门,冷冷地道。
众人见他来了,都是一惊,陆采莲站在厅里,一边四五个丫头婆子环绕,王妃带着春儿端坐堂上,至于闲云阁的人,早就跑得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厅东侧卧房的门前,初雪手里攥着一把剪刀,目光清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妃见丈夫来了,这才松了口气,这俩个小妾一个有后台,一个有宠爱,她可不想趟这浑水,于是便道:“王爷,您来了就好,想必五福已经把情形说给您听了,臣妾无能,不知该如何处置。”
裕王点了点头,来到采莲面前:“采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采莲小嘴一扁,委委屈屈:“李美人仗着王爷宠爱,便纵容自己的丫头,说些对臣妾大不敬的话,王爷可得给臣妾做主!”
裕王的目光转向了初雪,初雪淡淡地道:“今早在点心房,分明是珍珠对我说了些难听话,小月护我心切,气不过才和她争执了起来,请王爷明鉴。”
裕王嗯了一声,略微沉吟了一下,便道:“不过是两个奴婢斗气罢了,何须你们两人着急上火,伤了姐妹间的和气,这事,依我看,就算了罢。”
见裕王这般说,初雪心底一凉。
珍珠无端寻衅,恶言侮辱在前,小月就算反驳,也是人之常情,事后她本没打算计较,可谁知陆采莲反倒带了人打上门来,欺人之甚,莫过于此,再忍下去,何以为人?
此事,便是三岁孩子,也知道是陆采莲不占理。
就算小月真说了些对她不敬的话,同是王府妾室,就算侧妃的位分比美人高,上头也还有王妃这个主母,她完全可以请王妃裁夺。
再不济,也可以给初雪打声招呼,要她好好管教底下人,自己带了人打上门来,气势汹汹要掌别人家奴婢的嘴,就算是初雪她们村的村妇,也不会做出如此无理的行径。
而裕王先这样息事宁人,实际上,已经是在帮采莲了,他根本没有想主持公道,为初雪评理的意思。
毕竟是同床共枕,亲怜□□的男人,这般看着自己被欺负,却连一句公道话都没有,尽管事先就没有对他抱有太浓厚的期望,可亲眼见他如此,初雪还是禁不住一阵灰心,这一个多月的宠爱,说到底,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虚幻。
于是,她缓缓松了紧握剪刀的手,低了头,再不发一言。
谁知采莲却不肯就这么过去,她一把攥住裕王的袍袖,带着哭腔道:“臣妾自幼生长侯门,嫁给王爷之后,虽是妾室,王爷王妃却也从没让臣妾受了委屈,没曾想今时今日,居然要被一个位份比自己还低之人的奴婢如此出言羞辱,王爷——您若不处置,教臣妾情何以堪?”
一阵强烈的烦躁之意自胸腔升起,裕王拧紧了眉头,真想拂袖而去。
恰在此时,何英匆匆走进厅中:“王爷,宫里来人传话,皇爷让您即刻入宫觐见。”
裕王一愣,随即便意识到父皇此刻召他,必然是因为昨日陆老太君哭诉之事,不觉叹了口气。
见采莲珠泪滚滚,便缓了语气,温言道:“好啦,不过是个无知奴婢的话,你也拿来当真,快些回去吧,晚上我陪你吃饭。”
“都被一个奴才欺上头了,此事,若是没个说法,臣妾哪有心情吃饭?”采莲脖子一梗,更来劲了。
裕王心中恼怒,面上却不露出,只淡淡地道:“来人,珍珠和小月这俩个奴婢,对两位主子不敬在先,学舌般弄是非在后,让人拖下去,各大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采莲立刻表示不服:“王爷,珍珠是忠心护主,是好奴婢,如何要打?”
裕王大怒,这就是摆明着蹬鼻子上脸了,便是白痴也懂得分辨,珍珠是忠心护主,难道小月就不是么?人家主子可都为了她不惜拼刀子了,就算是父皇和皇祖母维护你,我拿你没奈何,你的奴婢我总能惩戒吧!真当我这个王爷是死的吗!
于是他冷冷地道:“何英,你随我进宫,让五福去办这事儿。”
“王爷请留步!”初雪突然上前两步,沉声道:“王爷,小月身子孱弱,只怕禁不起这二十大板,还是臣妾代她领受吧。”
“小姐——”房里的小月惊叫起来:“奴婢愿意领受那二十大板!”
裕王哼了一声,大声道:“你既然那么爱惜奴婢,也罢,她的板子就不打了,罚你禁足一个月,好好思过吧!”
说完,再也不看众人,拂袖而去。
一时间,厅中一片静默.
小月从卧房奔出,径直来到王妃面前,跪下求道:“小月愿意领受那二十大板,请王妃劝王爷收回成命。”
初雪提高了声线:“小月,这是王爷下的令,王妃也改不了的,我说过,我今日就是不让任何人动你!”
采莲此时也不哭了,听了初雪的话,心中更是愤恨难平,咬牙道:“珍珠,我们走!”
“娘娘,珍珠姑娘只怕还不能走——”五福有些急了,王爷当着众人亲口下的令,让他把珍珠带下去打二十大板,一大圈人看着呢,自己若不执行,给王爷知晓了,可有得他受的。
珍珠登时吓得面如土色,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陆采莲的衣角不肯松开,颤声道:“娘娘救我。”
见五福这般,采莲回过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五福吓得浑身一激灵,低下头去,突然想起现放着王妃在此,何不把请她做主,自己也好推了责任。
于是来到王妃面前,躬身道:“娘娘,王爷临行之际,命奴才将珍珠姑娘带下去行刑,不知您意下如何?”
王妃看了采莲一眼,颇感为难,心中暗骂五福滑头,自己若是发话让珍珠行刑,这个恶人就是当定了,可是,若阻止行刑,作为当家王妃,怎可当众违反裕王的命令。
春儿见自家主子一脸的彷徨无计,心中一动,附在王妃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王妃一听,眉头顿时就舒展开了,她笑容可掬地坐正了身子,对五福道:“王爷方才,是发话让你对珍珠行刑了,王爷的话,你当然要听。”
五福心中一喜,正要答应,却见王妃话锋一转:“不过,珍珠毕竟是陆侧妃身边的得意人儿,你且去问问她乐意不乐意,她若不乐意,你便等王爷回府之后,禀明王爷,再做定夺吧。”
说完,王妃又转脸对初雪温言道:“王爷既然发话让妹妹暂时不要出院子,妹妹就安心在房里呆着,莫要逆了王爷的意,要什么,尽管派人和我说就是。”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道:“大家都散了吧。”
初雪见状,点了点头,心中暗赞春儿机敏过人,出的主意也真是妙,你陆采莲不是阻止别人对珍珠行刑么?好,本王妃不得罪你,你自己去和王爷顶去,这事儿我还就不掺和了,王爷回来,顶多怪我过分谨慎小心,镇不住妾室罢了,我看你自己怎么跟王爷交代!
眼看王妃带着春儿去了,采莲也顿了顿脚,叫道:“咱们也回去!”
一群婆子便前呼后拥地随着采莲往门外走去。
五福见状,只得硬了头皮上前笑道:“娘娘,王爷回来,您还得好好跟王爷说,休要让奴才难做。”
采莲不耐烦地道:“知道了!回头我自己跟王爷求情去,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了我的珍珠!”
说完,带了众人扬长而去。
小月看人都去得远了,一眼瞧见初雪手里依旧握着那把明晃晃的剪刀,不由得一阵感动,哽咽道:“小姐,您是傻了还是怎地,她不过是要打我几个耳光,您竟然要跟她拼刀子,万一王爷怪罪下来,您这一辈子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