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湘忙道:“哥哥说的哪里话,陪娘的时候,我也很开心的。”
张居正点了点头,再不看她:“你开心就好。“
还是那般波澜不兴的淡然,还是那样心不在焉的冷漠,一阵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高湘忍不住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正儿,先别忙着挑扳指,你倒是先挑根玉簪子。”张夫人微笑着对儿子道。
张居正低头仔细一看,几只玉簪都是女孩儿家的饰物,便笑道:“娘,这些簪子,都是姑娘家戴的,可没我什么事儿,您让我怎么挑呀,我还是找我的玉佩和扳指好了。”
“叫你挑你就挑,哪来这么多废话!”张夫人嗔怪地瞅了儿子一眼:“你自己是不戴,可是你总要娶媳妇的,你将来的媳妇也不戴这个么?”
听到张夫人那句:“你将来的媳妇。”高湘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腔,张居正根本就没有议亲,张夫人要他挑簪子,是要送给谁
想到她方才说话时,含笑的眼神明显就飘在自己身上,极度的兴奋与紧张令高湘的呼吸都有些静止了。
张居然不说话了,他的目光在那些闪着温润光泽的玉器间来回穿梭了一遍,伸手拈起两枚玉簪。
张夫人问:”怎么,你还想一次挑两支?难不成还想娶两个媳妇不成?“
张居正的语气里显出了少有的客气:”娘不要一心想着未来的媳妇,您难道忘了,这里还有个湘妹妹吗?“
张夫人心中一喜,以为儿子终于是想通了,待要说两句鼓励的话,却碍于高湘女孩儿家,面皮终究是薄的,也不好说破,只含笑道:”你有这个心,娘是再高兴不过了。“
谁知张居正接着举起手中的玉簪:“这枚梅花簪,娘替我收着,留给我未来的媳妇,至于这枚莲花簪么,就送给湘妹妹吧。”
房间里瞬间沉寂了下来,除了张居正之外,人人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起来,香儿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张居正伸出手,将那枚和田碧玉雕成的莲花簪递到高湘眼前:“妹妹且收下这枚玉簪,日后出阁压箱,权当是哥哥给你的陪嫁。”
高湘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身子也轻轻颤抖了起来,咬牙道:“多谢哥哥厚意,既然如此,妹妹就收下了。”
第47章 绝望
京城本是天下第一等热闹繁华之地。
大白天的不必说,每条街道上都是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即便华灯初上之际,街市也是热闹非凡。尤其是淡然居附近,高等店铺云集,天下水陆货物珍品无不齐全,虽不像菜市口那般满是小贩的叫卖,可生意兴隆,绝不亚于菜场。
张居正独自坐在淡然居的雅座里,端着一杯香茶,默默梳理着自己的纷乱的思绪。
近来,京郊怀柔,顺义一带有大批蒙古兵南侵,首领俺答汗乃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骁勇善战,一路攻城掠池,烧杀抢掠,所到之初,皆成焦土,情况甚是危急,而京城仅有的五万兵力中,还有甚多老弱残兵,根本无力迎战。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危惧,皇帝也暂时熄了丹炉,召集内阁大臣们日夜商讨对策。
按说,战场之事,轮不到他们这些翰林院的文士过问,可是,外族入侵是何等大事,或汉或虏,在此一战,不要说是张居正高拱等自幼饱读圣贤书的文官,就连街上的贩夫走卒,杀猪屠狗之辈,提及此事,也是热血沸腾,一脸关切。
这几日,青云阁里的课程早就停了,师生三人在一起,只是议论着前方的战事,以及朝中的局势.
裕王身为亲王,自然是心焦如焚,屡次入宫求见皇帝,都被拒绝,只急的在书房里团团乱转。
张居正心系此事,每天晚上,都要和几个同窗去自己的老师,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徐阶的府上打听关于此事的最新进展。
内阁首辅严嵩最善溜须拍马,他因此坐上首辅之位,如今蒙古大军几乎兵临城下,皇帝问计与他,他却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皇帝与内阁诸人,亦是一筹莫展。
张居正知道,蒙古族依靠游牧为生,草原上物资匮乏,蒙古人素来都是拿牛羊马匹在马市上与中原百姓交换粮食布匹和器皿。
如今皇帝早已下令关闭马市多年,使得蒙古人只有靠出兵抢掠,才能活得下去。
若能重开马市,双方必能停止干戈,可惜,似他这番想法的大臣不止一人,却谁也左右不了道观里那位一心修道的皇爷。
正想得出神间,手心却突然一烫,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女声扑哧一笑:“想什么这么入神,连茶冷了都不知道?”
张居正低头看了看被硬塞到手中的茶杯,又抬眼看了看笑靥如花的高湘,眼底划过一丝无奈。
那日,在母亲房中,借着挑选玉簪的时机,他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坚信她是听懂了。
看着她当时难受的模样,张居正有过一丝不忍,可是,若不让她彻底死心断念,日后缠夹不清,自己如何面对高拱对她女孩儿家的清白声誉,也有影响,自己也算是为她好,怎么她就阴魂不散呢。
高湘今日穿了一件荔枝红的锦袍,挽着时兴的飞云追月髻,面庞也精心地装扮了,显得艳丽异常,她往张居正面前一座,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就在室内弥漫了开来。
张居正也不去理她,只低了头喝茶。
“哥哥原来爱喝铁观音,我家里现放着福建的贡品,改日带给你尝一尝,如何?”高湘似乎压根就不记得那日的难堪,依旧喜笑颜开。
这时,店里的小二拎了个茶壶推门进来续茶水,见高湘说话的语气亲昵无比,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张居正蹙起了眉头:“高湘,咱们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本就惹人闲话,方才,你当着那小二的面,说话又如此亲密,很难让人不生误解。”
高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凝望着他:“我一个女孩儿家,都不怕人误解,难不成你还怕?”
心底的不耐越发强烈,可是她偏偏就是装作看不懂的样子,张居正只得微微点头,面色郑重:“你别说,我还真怕。”
“哦?”高湘面色闪过一阵阴云,她也不笑了:“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怕什么?”
张居正正色道:“我怕姑娘总是与我独处,坏了声誉,他日没有媒婆上门,或者出阁后夫君见疑,岂不是张某的罪过。”
高湘深深地看着他:“看来,你也是挺关心我的。”
张居正摇了摇头:“姑娘莫要想岔了,俗话说的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张居正还一心想求娶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给你这么一搅合,还有谁家的千金小金肯嫁我”
见她一张雪白的脸顿时变得铁青,张居正索性低了头,不再理她,话虽重了些,可是谁教她死缠烂打呢,自己虽然脾气好,可人的耐心有限,这与厚道无关。
过了半晌,高湘方轻轻地,似梦呓般地问道:“难道,我不是千金小姐么?还是说,我不够温柔贤淑?”
张居正轻叹一声:“姑娘,张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姑娘莫要见怪,你家世清贵,貌美才高,必然能嫁到如意郎君,请你忘了我吧。”
这是*裸的,再无转圜余地的拒绝了。
高湘的心像是被锐器击中,只觉得撕裂般的疼痛从心底最深处泛了上来。
定了定神,她才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没有初雪,咱们之间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听到初雪二字,张居正面色突变:“此事与她无关,况且她是王爷的姬妾,你可不要胡说。”
“胡说,哈哈!”
一股狂怒地火焰自心底熊熊燃烧了起来,那么多日子的彻夜难免,那么多日子的辗转思念,那么多心机和算计,那么多的退让和隐忍,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张冷漠无情的脸。
高湘终于彻底的崩溃了,
她拍案而起,用手指着张居正的额头尖声道:“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懂你上次在这里故意试探她?”
“对,就是在这里!”她环视了一下四周:“你一边对我说着虚假的话,眼睛却紧盯着她的脸,那脉脉含情,生死相许的样子,你还敢说你不喜欢她!”
张居正也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眼前这张扭曲的脸冷冷地道:“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是被你这个混蛋气疯了,逼疯了!”高湘颤声嚷着,双目血红:“我哪里不如她,你说,我究竟哪里不如她?”
张居正嘴唇动了动,可是见她浑身哆嗦得厉害,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有些事,是缘分,强求不来的,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要抽身而去。
高湘却余怒未消,冷笑道:“不过是个做点心的厨役,山野里卑贱的丫头,她凭什么把我给打败了!”
张居正不理她,伸手便去开门。
谁知高湘又呐呐自语道:“不过是个小妾,裕王床上的一件玩意儿,怎么就值得你对她念念不忘!”
张居正浑身一震,缓缓转过了身:“你说什么?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高湘得意地笑:“我是说,初雪那个贱婢,压根就不能算是个人,她和王爷床上的床单被褥一样,只是供王爷享用的一件物事罢了。而你却对她魂牵梦绕,张居正,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贱——”
只听得啪啪两声,高湘的身子摇摇欲坠,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暴起十个鲜明的指头印。
张居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森然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女人,可是我不后悔,也绝不介意别人说我恃强凌弱!”
目光一沉,他断然喝道:“日后,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绝不会是张府欢迎的客人,请自重吧!”
高湘被那两个重重的耳光打得鬓发散乱,她眼中含泪,却骄傲地,倔强地昂起头,用手背缓缓拭去嘴角的血迹:“不会了,这辈子,我再也不会迈进你家的大门一步了!”
张居正再也不看她,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高湘凝望着那个英挺的背影,看着他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强烈的恨意顿时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她咬牙切齿攥紧了粉拳:“张居正,我发誓,今日我所受的屈辱,来日要让你们十倍,百倍地偿还!”
这时候,守在雅座外的青云见张居正满面怒容地走出雅座,急忙跑进雅座一看,自家小姐双颊肿起老高,面色似死人一样惨白,吓得一把抱住她叫道:“小姐,您脸上是怎么了?”
高湘看着青云,那眼神像冰凌一样又冷又尖利:“被张居正打的!”
”什么?他凭什么打你?青天白日,他还有没有王法了?亏您对他那么好,咱们找老爷去,让老爷去找他算账!”青云愤恨不已。
高湘摇了摇头:“青云,以后,再也不要跟我提这个人了。”
“可是,您脸上这般明显的伤痕,回头夫人问起来,可怎么交代得过去!”青云咬住嘴唇,差点哭了出来。
“就说我遇见了强人,差点被人虏去了。”高湘嘶哑着嗓子道。
“可是那样一来,咱们以后就休想再出府了。”
高湘惨然一笑:“日后,我再也不需要出府了。”
第48章 归去
亥时的梆子已然敲过,礼部尚徐府的书房里,烛火却燃得正旺。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当年苏轼汲江煎茶,那般意趣,我虽心向往之,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恢复自由之身啊!”
徐阶手里端着个五彩成窑小盖钟,舒舒坦坦地坐在鸡翅木太师椅上,对坐在下首的张居正笑道:“武夷山的秋茶,今年才上贡的,你尝尝!”
张居正却没有理会丫头放在自己面前茶几上的小盖钟,他想了起今日晌午,他从裕王府出来后,在西大街看到的那一群难民。
那些人三五成群,相互搀扶着,衣衫破烂不堪,许多人手里还端着肮脏的破碗,看起来像是讨饭的,可是身上却都不同程度地带着伤,而且有不少妇孺在内。
惊异之下,张居正下了马车,拦住一问,才知道他们是通州逃过来的难民。
原来蒙古兵依旧盘踞在通州烧杀淫虐,无恶不作,且没有遭到任何大明兵丁的迎战和反击。
想起几日前,就听说各地的勤王之师就已经纷纷抵达京师的消息,张居正简直难以置信,这十几万大军在城里吃了睡,睡了吃,却任由蒙古兵在城外肆意杀戮国朝的良民百姓。
急怒之下,张居正将马车中随身携带的银两全部赠给那为首的中年男子:“这些银两你们先拿着渡过难关,我这便想法子将此消息上达天听,务必让你们尽快重返家园。”
“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咱们通州的军情,早已惊动了圣上,只是,听说是严首辅不让军队反攻,说是随蒙古人抢,抢够了,自然就回去了,严嵩这天杀的奸贼,不得好死呀。”那男子切齿骂道。
一听此话,张居正登时热血上涌,愤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当时就命心墨把马车驾到徐府,他一个七品翰林,除非皇帝召见,否则是无法面圣的,但是徐老师可以进宫求见皇帝。
是心墨提醒了他,徐阁老白天肯定不在家,只有等晚上来。
见张居正不回答他的话,胸口却一起一伏,表情也甚是激动,徐阶温言道:“居正,究竟出了何事?我很少见你这般模样。
张居正望着徐阶,回想起当年自己刚考中进士的时候,这位恩师才四十来岁,相貌青矍,正是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盛年。
可如今的老师刚交五旬,便显了憔悴老态,虽然官居文渊阁大学士,可是,日常行事,却总是仰首辅严嵩的鼻息行事,此次,他是否能仗义直言”
想到这里,张居正再也忍耐不住,开口道:“恩师,学生深夜来访,却不是为品茶。”
徐阶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将小盖钟轻轻放在案几上,方打趣道:“你一个翰林院编修,整日里抄抄写写,给裕王上上课,能有什么刻不容缓的大事,非要这时候打扰为师品茶啊?”
“今日,我在街上听到一个消息,说是蒙古大军连日来在通州烧杀抢掠,京城中数万勤王之师,却眼睁睁看着,丝毫不加援手,可有此事?”
徐阶默然片刻,方道:“前几日,陛下命大同总兵仇鸾与俺答谈判,我设计拖延时间,令各地勤王之师得以赶到京城,蒙古兵见势不对,便要北撤。”
张居正咬牙道:“此时反击,定然能大败俺答,恩师以为如何?”
徐阶叹道:“陛下早已下令反攻,奈何兵部尚书丁汝夔乃是严首辅一党,严首辅不让他反攻,他居然真的连圣旨都不遵了。”
“严首辅为何不让丁尚书反攻?”
“严首辅是怕万一战败,圣上会怪罪下来吧。”徐阶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