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脸上一派事不关己的漠然神色,林嬷嬷有些急,前日晚上,她守在房里等着小姐从青云阁回来,满心以为会带来好消息,谁知她眼圈红红的一声不吭,怎么问都是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我若是做妾的命,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难道王爷当真回绝了她?可是,即便回绝,小姐也不会是那样一副神气,那神气林嬷嬷说不上来,可她就是觉得,一定有别的什么事情发生了。
察觉到林嬷嬷盯着自己的异样目光,初雪头也不抬:“嬷嬷,你带杜鹃她们几个,把仓房里头收的那些香草和丝线煮了,这样绣出来的花儿才有香味。”
林嬷嬷只得答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
刚掀起帘子,就见裕王大踏步往房里走来,于是行礼道:“王爷来了。”
裕王点了点头,径直来到初雪身畔。
“这副山水图,老早就看你在绣了,怎么进境这么慢?”裕王显然是在没话找话。
初雪将山水图收了,放在案几上,起身为裕王沏了一杯茶,殷勤如初,脸上的神色,却是心不在焉的冷漠。
裕王干笑了一声,伸手揽住她的纤腰:“那天夜里,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那件事情。”
“王爷能把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倾吐给臣妾听,足见对臣妾的信任,臣妾很是感动。”
听她这样说,裕王眼里掠过一丝惊喜,欣然道:“就知道你是个贤惠的,若是换了采莲,恐怕早就打翻了醋坛子,不知要哭闹到何时了。”
初雪没有出声,心里却暗暗诧异于他的惊喜,原来,这世上真有这种男人,打心底以为女子的不妒,是一种美德。
她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所谓的不妒,其实就是压根不在乎,没拿这个男人当回事,可男人却天真地以为这是女子因为爱重夫君所生的贤惠,人要自大到这个地步,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裕王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叠微微泛黄的纸张,递到了初雪面前:“你瞧,这是什么?”
初雪伸手接过,摊开一看,原来是三百亩良田的地契。
“王爷,好端端的,您给臣妾看这个做什么?”初雪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你娘家不是没什么资产傍身吗?这三百亩地契,你拿去给你爹,以后日子也好过些。”裕王轻声道。
“给我的?”初雪更加惊诧,只是听他说了一会心事,就能得到三百亩良田?这也太容易吧?
于是呐呐道:“王爷,无功不受禄,不过就是听您说会子话罢了,这般厚赐,臣妾当真受不起。”
“我说你能受得起,你就是能受得起!”裕王一把扯过地契,走到窗前,将它塞进窗台前的首饰匣里。
回转身来,见小月在大立柜前叠衣裳,海棠拿着抹布擦窗棂,便道:“这里不用人伺候了,你们都下去。”
两人应声退下,小月素来机灵,知道裕王定然有悄悄话要同初雪说,走之前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中顿时一片静谧,连呼吸声都隐约可闻。
裕王来到贵妃塌前,挨着初雪坐下,轻轻握住了她雪白的小手,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初雪明白,这种凝重,肯定还是和银欢有关。
于是问“王爷,您那晚的话,是不是还没有说完?”
裕王点了点头:“初雪,你果然是吃过灵芝草的人,话头醒尾,我这还没说呢,你就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她。”
初雪暗暗苦笑,就为了有人肯听他倾诉,他就几百亩地往外送,痴情若此,还当真是世间难找。
“初雪,我要你替我走一趟。”
“走一趟?去哪儿?”
“万艳楼!”
“万艳楼京城最有名的妓院!王爷,您是想让臣妾去找银欢”
裕王没有出声,可是他沉痛坚毅的眼神回答了一切。
初雪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上来就要塞给她三百亩地,敢情不是为了找她当垃圾桶,是要她出王府替他寻找心上人啊,跟银欢这样一件瑰宝比起来,三百亩地简直是太小菜一碟了嘛。
可是,即便找到了银欢,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初雪委婉地道:“这么多年,银欢若是一直在青楼里,以现在的形势,只怕,您还没到为她赎身的时机呢。”
裕王咬牙道:“不成,香玉三年忌日就快到了,三年一过,父皇定会再次硬塞给我一个王妃,或者又是逼我立采莲为继妃,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让银欢做我的王妃!”
尽管已经明白了裕王对银欢的深情,可听了这句话,初雪还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住了裕王。
她想,裕王一定是疯了。
从时间上来算,银欢至少当了五年的□□,以她的容貌舞技,在美女如云的皇宫里都是两位皇子竞相争夺的对象,进了青楼,肯定也是名妓无疑。
裕王是什么人?那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将来登上皇位,继妃定然是母仪天下,那册封皇后的大典之上,万众瞩目,皇后娘娘原来是青楼名妓,说不定许多臣子还做过她的恩客,当此情形,岂但是天下人笑歪了嘴巴,只怕连太庙里的历代先皇都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
而裕王的皇位,说不定都因此难以维持下去,他——他居然如此疯狂地不顾一切么!
扪心自问,初雪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刻薄,残酷的现实摆在这里,以现在的情形,暂且忍一段时间,等到景王过世,太子之位大定,再悄悄把银欢接进王府,封个美人或者侧妃什么的,才是明智之举。
这么多年来,裕王明知她在青楼都没有采取行动,还算理智,如今这般,估计也是被刻骨的思念折磨所致吧。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即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好,可是在用情之深这一点上,确实可做天下人的楷模。
见初雪脸上神色变幻,裕王大致猜出了她的心意,便凛然道:“你不要把她想得那么龌龊!这些年,她一直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卖艺不卖身?那倒是,娘亲是扬州城名动公卿的舞技,她肯定也不会差,凭着舞艺,在青楼中立足,倒也说的过去。
只是,不卖身就不卖身好了,至于说得这么神圣不可侵犯么?好像生怕初雪瞧不起她一样。
暗暗摇了摇头,初雪只得道:“既然如此,接回来,改名换姓,重新为她做个身份背景,应该不难。”
裕王长吁了一口气,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事成之后,我封你为侧妃!”
第65章 银欢
按照事先和裕王商量好的策略,初雪穿了一身湖蓝色绸衫,头戴四角方巾,手里摇着一把象牙骨绘着泼墨山水的折扇,带着青衣书童打扮的小月出了王府,直奔万艳楼而来。
三年了,她只是在偶尔去庙里上香的路途中,透过车帘感受一下街市的热闹,如今身临其境,体会着久违的快乐与平和,心里还是满足的。
临行前,裕王忧心忡忡,一会儿担心事情做得不够严密,给父皇知道了会危及银欢的性命,一会又害怕时间过去那么久,银欢会忘了自己,简直是坐立不安。
初雪才没那么多的思虑,她现在就是完全把这件事情当做裕王交代下来的一个任务去完成了。
小月不知就里,只觉得生平第一次女扮男装,而且听小姐说,是去京城最有名的妓院万艳楼寻人,只觉得新奇无比。
万艳楼坐落在西大街枣树胡同口,是京城乃至全国最声名显著的妓院,里面的南北佳丽不但貌美,且很多是才气逼人,琴棋书画,歌舞戏曲,各有专长,所以不分白天昼夜,门前都是冠盖如云。
主仆二人到了万艳楼门前,见到门前的车水马龙,初雪皱了皱眉头,按说,青楼不是晚上才上人客么?如今离天黑还早呢,这也太热闹了些。
小月紧紧抓着初雪的手,两人从马车缝一路挤进了大厅里。
厅中所有的窗户上都糊着透明的淡绿窗纱,外头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进厅里,敞亮无比,厅中设置了很多红木案几,很多老少嫖客正坐在那里喝茶聊天。
一个斯文俊秀,伙计打扮的年轻小伙子迎上来笑道:“公子贵姓?小的瞧着您面生,可是第一次来咱们这里逛?”
初雪点了点头:“在下姓李,原本在江南做生意,这是第一次来京城。”
“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这边请,瞧您模样,该是江南名门望族的子弟,咱们万艳楼,在全国的富贵豪族之内,颇有点小小名声,李公子应该是慕名而来吧?”见这伙计谈吐斯文,不卑不亢,初雪不由得想,这里还真不像是一般的青楼。
于是点了点头:“在下确实多次听闻贵院的名头,乃是天下第一等好去处。”
那伙计将二人引到一个僻静角落,安顿二人坐下,又倒了两杯香茶奉上,这才哈哈一笑:“不知李公子慕名要见的,是哪一位姑娘?”
初雪嗯了一声,方道:“听说万艳楼的银欢姑娘色艺双绝,特来求见。”
“这——若是别人,都还好说,唯独银欢,李公子,实不相瞒,银欢是从来都不见客人的。”那伙计面露难色。
初雪故意将面色一沉,提高了音量:“你们青楼开门做生意,来者皆是衣食父母,价高者得,你是瞧着我没钱,出不起价,还是怎地?”
说完,她从袖中摸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啪的一声拍到了案几上。
那伙计却看都不看那银票一眼,只淡淡地道:“公子恕罪,小的有一言相询,您既然听闻过银欢的名头,难道就不曾听说过,不管是多大的侯爷将军,还是一掷万金的富商老爷,银欢都绝不会见的么?”
糟糕,装得不像,差点露了马脚了,不过,也真是奇怪,银欢既然什么人都不见,怎么会那么红呢?
那伙计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自动解释道:“咱们万艳楼,有很多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可是,银欢却是唯一不单独会见客人的姑娘,凭她的舞技,只需在后花园里跳上一支舞,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可赚,比卖身的姑娘们赚得多多了,所以,咱们家的妈妈绝不催逼她去接见客人.”
“仅仅凭着在花园里跳一支舞,就能有大把的银子可赚?都是怎么赚的?”听到这里,小月实在好奇,忍不住插嘴问道。
“难怪小哥匪夷所思——”那伙计微笑答道:“等到明日上午,您和您家公子来我们的后花园,亲眼观看一番她的舞,就会明白其中缘故。”
说完,不等二人答话,便又补充道:“看一次银欢跳舞,要花十两银子,这个价钱,足够在咱们院里叫一个上等姑娘陪宿了,可是,依旧有无数的客人愿意花这十两纹银,只为一睹银欢的舞姿,公子出身富贵,定然不会介意这两个小钱。”
听了此言,初雪实在好奇到了极点。
那枚玉蝴蝶此刻就揣在她怀里,按照原先的策略,银欢若是不肯接她,可以拿出这枚玉佩让人拿进去给她看,可是,如今听伙计这般一说,顿时改了计较。
想了一想,初雪从怀中取出一枚约有五两重的银锭,放在案上:“既然如此,茶钱奉上,我明日来观舞便是。”
回到王府,已经是日落西山,一脚踏进闲云阁的大门,就听见裕王的声音在房中响起:“把这清蒸小黄鱼和玛瑙蟹好生温着,别凉了,这可是你们主子素日里最爱吃的。”
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裕王长了这么大,估计是第一次这样细心为别人张罗吃食吧,这还八字没一撇呢,若是真的把银欢接进了王府,那裕王还不为了她,连太子之位都舍了去啊!
初雪掀起门帘,走进房里,裕王一招眼看见她,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要问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来。
见他欲言又止,满腔心事都写在脸上,初雪便道:“王爷,今日——”
“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我特意嘱咐厨房烧了你最爱吃的几个菜!”
初雪见他这般说,只得坐了下来,连那身男装也不换,就洗了手,拿起筷子吃晚饭。
裕王低了头,默默地三口两口拔完了米饭,放下碗,怔怔地坐在桌边,等着初雪吃完,眼神里的患得患失之色,叫初雪看了,竟有些许的不忍,于是道:“王爷,今日臣妾并没有见着她人。”
裕王身子微微一颤,低声道:“为什么?是她不愿意见你么?”
初雪摇了摇头:“她压根就不愿意见任何人,且她并不知道您派臣妾去找她,臣妾想,等明日看过她的舞,先与她身边的人熟络起来,方能有机会见到她。”
裕王想了一想,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她从来都是那般宁折不弯的性子,怎肯轻易接客,嗯,你先找机会见到她,再图后算吧。”
第66章 解惑
次日清晨,初雪起了个大早,坐上王府的马车,依旧是一身男装,带着小月又来到了万艳楼。
今日的万艳楼,比昨天下午更加热闹,大厅里人头攒动,济济一堂,竟是密不透风。
主仆二人站在东南角的窗前,只听见周围的男人们口中议论的,都是银欢。
其中一个中年胖子摇头晃脑地道:“可惜这里是花街柳巷,不然的话,我非把家中妻子也带来一饱眼福不可!”
小月便问:“这位大爷,那银欢的舞,究竟有什么好?怎么你们都这样说?”
旁边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男子接口道:“惊世绝艳!惊世绝艳!小哥,待会你进去一看便知!”
初雪见这两人提到银欢之时,脸上的表情虔诚得犹如念及神祗,暗想,无论如何,今日一定要看一看她的舞。
于是拉起小月,硬是从人群里挤出一条缝,钻到了大厅的后门前面。
月洞形的后门很大,正中一桌一椅,桌上摆放着一个大樟木箱子,两个十*岁的小厮一个站着收钱,一个坐着记账,箱子里已经堆了不少十两一个的银锭。
小月伸手从随身带的包裹里取出早已备好的二十两银子,递给了那站着的小厮,然后便拉着初雪的手跨过了那道月洞门。
出了后门,只觉眼前豁然敞亮,原来后头是一个极大的园子,占地极广,一所所精巧的房舍分布在绿树花丛中,估计就是青楼女子接客之所。
园中曲折的青石小径尽头,是片青翠的竹林,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美妇站在林前,含笑对着小径上络绎不绝的行人指引道:“众位客官里面请,穿过这片竹林,便是秋月亭了,银欢马上就要在亭中跳舞。”
众人穿过竹林,只见一大片放满了杌凳的草坪对面,依着假山建有一所红墙绿瓦的亭子,亭中一半面积铺了厚厚一层红毡,角落里一个青衫落拓的中年文士坐在一架古琴边,凝神静思,另一半则被墨绿色的幕布挡住了,看来,银欢应该就在幕后。
主仆二人找了个座位坐下,不消片刻,草坪上就乌压压坐满了老中少三代男人。
太阳刚刚挂上树梢之际,突然听得亭中传来铮的一声琴响,那中年文士已经开始调弄琴弦,原本满是嗡嗡的说话声的人群,一下子寂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