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走到屋门口掀开门帘子张望了几眼，只见守在外间两个丫鬟杵着下巴在打盹儿，她知道两个弟弟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自己还是先去看看祖母。
自从那年当了“叛徒”之后，豆豆在老夫人面前收敛了许多，再加上她也算是个大姑娘了，说话做事样样都十分得体。
大丫鬟梅香菊香年纪到了，一年多前由老夫人做主许配给了两名管事，又从二等丫鬟中提拔了两个来近身伺候。
此时其中一个唤作素馨的正在替她抿着略微有些睡乱了的头，可能是上了年纪又春困的缘故，刚起床没多久的她又打起了瞌睡。
豆豆示意屋里伺候的人别出声，轻轻走到妆台前。她接过素馨手中的梳子，刚在老夫人鬓边抿了两下，大概手上力道有所不同，老夫人微微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沅姐儿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老夫人拉住豆豆的小手，直接把她拉到身旁坐下，祖孙俩挤在了不算宽大的梳妆凳上。
差不多三年都没有和祖母这般亲近过了，豆豆似乎有些不习惯，小身子略微僵硬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
老夫人心里不禁暗自叹息了一声，当年初见面时沅姐儿才六岁多，在自己面前是那样的大方不扭捏，如今却变得这般拘谨，虽然她是按自己的想法成长起来了，对自己也依旧尊敬孝顺，两人之间却仿佛有了一层淡淡的隔阂。
她拿起豆豆放在梳妆台上的两只小布老虎笑道：“这两个小玩意儿做得精致极了，让祖母猜一猜，是我们沅姐儿亲手做的？”
豆豆的心思其实远没有老夫人想的那么复杂，破坏祖母替父亲纳妾的事情完全是为了元湘。而且自己也长大了，总不好再像从前那样腻在祖母怀里撒娇。
那年的事情虽然难免有些伤心，但在她的心目中，老夫人依然是那个从一见面就给予了她许多温暖的好祖母。
她主动抱着老夫人的胳膊道：“祖母，我哪儿有这么大的本事，这是竹君姐姐帮我做了送给弟弟们玩的，不过样子是我自个儿琢磨的，是不是比别人送的都好看？”
元泾和元渭正是属虎的，两个小布老虎做得憨态可掬十分别致，更为难得的是上面并没有做太多复杂的装饰，不必担心有什么零碎的小物件儿被小孩子误吞了去，显然是下足了功夫的。
老夫人把豆豆揽进怀里道：“时间过得真快，我的沅姐儿都十一了，差不多也该相看人家了。”
“祖母——”豆豆倒不是真的害臊，可祖母毕竟不同于爹爹，在她面前那些厚脸皮的话还是不敢胡乱开口。
老夫人最近看似一心扑在孙子身上，其实一直在考虑豆豆的事情，半年多前新帝登基，大周的形势和四年前完全不同了，难道真的要让沅姐儿……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孙女，也十分清楚她的性情，似乎替她找一门稳妥的亲事，就这么平安喜乐地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
“沅姐儿，祖母过几日要去一趟绍兴府。”老夫人边说边从另一个匣子里取出一封书信，“这是今日你敏表姑捎来的信，祖母的表妹从湖南回绍兴府来了。”
“您的表妹？那就是我的姨祖母了。不如您带我去给姨祖母请个安，再加上绍兴府有那么多的长辈，我一定能收好多礼物。”豆豆知道祖母肯定是想带她一起去，故意做出一副小财迷的模样。
“好，祖母带你去好好敲你姨祖母一笔。”二孙女还是这么招人喜欢，老夫人握着她的小手都舍不得放下。
“沅姐儿，你和师傅学了一年的功夫，倒也没见手变粗糙了，她的确是比那些侍卫们强得多。”老夫人摩挲着豆豆玉白嫩滑的小手，孙女习武她不想阻止，也看不懂什么武功高低，只是千万不能把手给毁了，毕竟女孩子的手和脸一样重要。
“我师傅自然比那些侍卫厉害，但她也说过我习武只需以强身健体为目的就好，不需要花太多的功夫。”豆豆知道祖母喜欢听什么，自然顺着她的意思说。
“嗯，就是这么个理儿。女孩子一辈子就是出嫁前能有十几年的好日子，所以你喜欢学什么做什么祖母都不想干预太多。但为了将来能在婆家立足，有些东西还是要抓紧学一学，那些比自己的喜好重要得多。”老夫人心里清楚孙女其实什么都懂，但还是忍不住提醒她几句。
不就是那些绣花、做衣服鞋子么……豆豆知道自己的针线活儿连寻常五六岁的女孩儿都不如，可她就是提不起兴趣好不好，但祖母的话怎么能反驳？无奈只能道：“祖母，我一定好好学。”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回去让竹君给你收拾行李，咱们两日后就出。”
第八十四章 谢府老宅
夕阳映照下的满园春色比白日更加秾艳了几分。
伊婆婆今日兴致很高，做了几样精致的小点心，又把前几日茶农们刚送来的新茶泡了一壶，靠在在廊下的白藤躺椅上微合着眼睛，十分的舒服惬意。
“师傅，我后日要陪祖母去一趟绍兴府，要不您也一起去散散心？”豆豆陪老夫人吃了晚饭刚回来，很自然地走到伊婆婆身后替她捏起了肩膀。
伊婆婆摇头道：“你祖母娘家人太多，三姑六婆的为师懒得应付。”尤其是那些眼高于顶的人，怎会把她这样没有什么显赫身份的老婆子放在眼里，她可不想去自找没趣。
“其实我也不想去。”豆豆说的是实话，她虽然从未在谢家那样的大家族生活过，但也清楚人多了麻烦事儿就多，而且为了给祖母长脸她还必须得老老实实装大家闺秀，想想都头痛。
“小丫头。”伊婆婆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笑道：“你才多大点儿年纪，正该多出去长长见识，整日躲在庄子里能有什么出息？隐居山野间不问世事是我这样历尽沧桑的的老人家才应该过的生活。”
“师傅，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豆豆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伊婆婆，看她心情非常不错的样子，忍不住开了口。
“那今日就破例让你问一个。”伊婆婆和豆豆相处了一年多，怎会不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自己身上足以让人好奇的事情很多，也不是不可以对唯一的弟子和盘托出，但绝不是现在。
又被师傅抓到语病了！豆豆撇撇嘴，不过她也不气馁，天长日久一个个积累下来也能问出很多事儿。
“师傅，您是怎么学会这许多本事的？”其实豆豆最想问的是师傅究竟是什么身份，但那个问题实在是不好开口，只能换另一个她同样感兴趣的，伊婆婆会的东西实在太多，简直让她叹为观止。
“多寻几个严厉的老师，从六岁起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再笨的人到了我这把年纪都可以学会这么多本事。”伊婆婆端起茶抿了一口，色翠香幽，味醇形美，果然是地道的明前茶。
这是什么答案？豆豆觉得自己简直蠢毙了，被师傅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伊婆婆忍俊不禁道：“沅儿，人和人的境遇不同，需要承担的责任也不同，没有什么可比性。老话虽然说艺多不压身，但并不是学习每一种东西都能让人感到愉悦，为师不想你做什么惊才绝艳的所谓才女，只希望你能在学习中找到快乐。”
“祖母和靳嬷嬷都让我好好学女红，可我每次努力学习绣花都乐不起来。”豆豆苦着脸小声嘀咕。
伊婆婆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这狡猾的懒丫头，她胡乱扎的那几针也能称得上绣花？她那态度也能叫努力？
绍兴府离杭州不远，只是老夫人最近几年有了些年纪懒得走动，所以这是豆豆第一次陪她回谢府老宅。
她们的马车一大早离开庄子，黄昏时分便来到了位于绍兴城东的谢府老宅大门口。
绍兴府不如杭州府繁华，却是个才子云集的地方，秀丽的景致加上浓浓的书卷气，十分适宜居住。
谢氏一族在前朝是数得上的世家大族，族中出了好几任宰辅名臣，门第清贵无比。
然而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宇文家夺下江山建立大周朝后，许多前朝的世家都渐渐没落了，谢氏也难逃衰败的命运。虽然大周也有谢氏子弟出仕，但一直没能真正进入权力中心。
老夫人的父亲当年做到正四品的太长寺少卿，已经算是他那一辈中官职很高的人了。
不过在绍兴府，谢氏依然是最有底蕴的世家之一，老宅修建得十分古朴巍峨。但让人有些尴尬的是谢氏承宗的长房子嗣不旺人口不多，偌大的老宅显得有些冷清。
那些旁支人丁却十分兴旺，老宅附近的房屋虽然越建越多，依然满足不了谢家旁支日益增长的居住要求。年代久了族人多了，就是族中年纪最长老人也不可能把所有人认全，只大概记得主要的那几房罢了。
老夫人的父亲是谢氏承宗长房的小二房，如今的长房大老太爷是她的堂兄，娶妻胡氏，膝下一子二女，谢敏就是排行第二的女儿。
老靖南侯过世很多年了，如今的靖南侯虽然不是老夫人的亲儿子，但她身上的诰命还在，是如今整个谢氏一族中品级最高的命妇，所以她的到来还是惊动了整个谢宅。
豆豆想过到祖母的娘家会遇到很多人，却怎么也没想过人会有这么多！只见老宅大门口人头攒动，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目光全盯着她们祖孙俩，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厚脸皮都被人看薄了许多。
好在谢府百年世家的底蕴还在，族人们的教养还算不错，人数虽多却没有出嘈杂的声响。豆豆是受过靳大嬷嬷专业礼仪培训过好几年的人，当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露怯出丑，她搀着老夫人的胳膊，步态优雅地走到了长房大老太爷和老太太胡氏跟前。
行礼问安之后，老夫人和豆豆一行人被迎入了老宅，而大多数连脸都没轮上露的族人们只能各自散去。
长房大老太爷和老夫人多年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讲，进入老宅之后豆豆就被大老太太胡氏安排给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让她们小姐妹们自去说话。
两个小姑娘都是长房的孙女，年长的一个面容和豆豆见过的谢敏表姑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不若谢敏那般大方爽朗，看上去很是温柔娴雅。
年幼的那个则生得细眉细眼，模样清秀却十分活泼，见到豆豆就亲热地拉住她的手，笑道：“妹妹名字叫元沅？你长得可真漂亮。”这般的直白让豆豆不得不陪着笑了两声。
年长的姑娘怕妹妹失礼，接过话头道：“沅妹妹别被她吓到了，我在长房行三，闺名一个妍字，这是我妹妹五姑娘谢姣。”
谢姣哪里耐得住姐姐这般客气，笑着道：“有什么打紧的，都是自家姐妹，我看沅妹妹就不是那等装模作样的人。”说罢赶紧捂住嘴用无辜的眼神看着谢妍，那意思是我可不是在说你。
谢妍被她弄得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的，对豆豆柔声笑道：“五丫头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妹妹莫和她计较。”
第八十五章 陈年老醋
谢府老宅的春夜清凉宁谧，老夫人赶了一天路十分疲惫，天刚黑透便让素馨去把豆豆唤来，大老太太胡氏亲自将祖孙俩送到客房安顿好，彼此又客气了一番才自行回房休息。
胡氏回到正房，见大老太爷歪在榻上微阖着双目，看样子是打算歇在自己屋里，她微微皱了皱眉头。
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但人上了年纪觉就越少了，胡氏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人睡得踏实，至于从前争斗得厉害的那些小妾姨娘们，她一个都已经做了曾祖母的人，谁还在乎那个，让她们把老头子伺候好了自己才省心呢。
“就是等着和你说说话。”大老太爷知道老伴在想什么，也不多做解释，伸手拍了拍身侧示意胡氏坐下。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胡氏理了理衣角侧身坐了下来。
“给李家表妹的帖子下了么？”大老太爷眼皮翻了翻，看似十分随意地说道。
刚才还觉得自己早就不在乎这个糟老头子的胡氏心里一下子酸涩起来，“不叫珠表妹了？”
胡氏口中的珠表妹也就是豆豆之前提过的姨祖母，她是老夫人嫡亲姑姑的女儿，打小儿生得姿容绝色，加之腹有诗书气质清华，当初年貌相当的谢氏子弟谁都想把她娶回去做娘子，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她的丈夫大老太爷。
胡氏是绍兴本地人，胡家和谢家也是世交。大老太爷年轻时候的那点事情她是门儿清，两人新婚燕尔的时候珠表妹尚未出嫁，大老太爷看珠表妹的眼神她可没少见，醋更是没少喝，几十年过去了想起来依旧心酸不已。
“瞎胡闹什么呢！”大老太爷假意轻斥了一声，老太婆这般年纪还在喝这个没影儿的陈年老醋，让他心里不免又有些得意。
“好了，不和你扯这些没用的。老爷，你觉得沅姐儿这个小丫头怎么样？”胡氏眸中一片灼热，任谁都看得出她想打什么主意。
大老太爷却仿佛看不懂听不明白一般，眉头一挑道：“什么意思？”
胡氏白了大老太爷一眼，嗤笑道：“装什么！咱家修哥儿是错过了，侗哥儿刚过了十五岁生辰，和沅姐儿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儿金童玉女……”
“你倒是敢想！”大老太爷双目炯炯瞪着胡氏，“人家什么身份？外甥好歹看在堂妹的份儿上还要给我谢家几分薄面，顾允年可是当朝内阁辅，而且还是当今陛下的恩师，侗哥儿连个秀才都不是，他的外孙女岂能下嫁一介白丁？”
胡氏不干了，侗哥儿是她最疼爱的孙子，在她看来公主都配得，何况……
她把嘴巴凑到大老太爷耳边低声道：“老爷，你不觉得沅姐儿的身世有问题么？咱们一直都知道堂妹有个嫡长孙女湘姐儿，今年该十三了，几时她又多了个十一岁的二孙女？要真是湘姐儿那样的身份我自然不敢想，可这沅姐儿……”
“越说越离谱，我记得你也见过徵儿媳妇顾氏几次，沅姐儿和她分明就是一个模样，人家不想说那么清楚自然有人家的理由，总之这样的话以后不准再乱讲。”大老太爷很有自知之明，侗哥儿那个样子文不成武不就的，头一个元徵就根本不可能看得上。
“知道了。”胡氏心有不甘，轻轻应了一句。
“元家那边不要痴心妄想，倒是李家表妹的孙子昀哥儿，我仔细观察了好几日，这孩子绝非池中物，和咱们家妍姐儿十分般配。”大老太爷提起珠表妹的孙子傅韶昀，眼中的灼热比胡氏之前更盛。
“你也给我休想！”胡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就知道这个老东西没安好心，拼命想和珠表妹扯上关系，做不了夫妻也想做个亲家。
“人家还未必看得上你孙女，你倒还拿乔！表妹夫虽然走得早，可表外甥也是长沙府同知。昀哥儿十二岁就考中秀才，又是谪仙一般的人物，你扪心自问，咱们活了这几十年，几时见过比他还长得好的男孩子？”大老太爷剜了老妻一眼，这就是个拎不清的。
“我……”胡氏脑海中浮现出傅韶昀那张比珠表妹年轻时还要出色几分的脸庞，再也说不出话来。
“又不是让你去低三下四讨好人，和人家搞好关系就行。”大老太爷忍不住又交代了几句，这才慢悠悠起身走进了内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