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光着脚丫的女孩,就是我!我终究没能等到冬季来临前跑回家去!我父亲前来领取工钱时,夫人便和他做好了交易——用五十两银子将我卖到长安!父亲回家让祖母和母亲来见我最后一面,在集市上!我们哭成了泪人,来来往往的行人投来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这次相见已算是永别。祖母哭红了眼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还给我一包她从家里带来的水煮鸡蛋,母亲给我塞了几枚铜钱,那是她自己留着急用的。但还是被父亲看见上来一把抢回去了。母亲和祖母跪着求他把银子还给夫人让我跟她们回家,他一脚踢翻母亲骂了几声就把我拉回了老爷家里,我还记得当时从我身后传来的祖母和母亲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一声声震碎了我的心——原来!我消失或是死了!这世上,只有你们才会为我哭泣啊!
在最前面的许和子立刻望回跑,道:“哎哟我的妈!还好贺前辈带了人出来,不然抓的人是我们,那几个大胡子我们怎么应付得来?”
贺智黎转过头对身后的保镖道:“阿罕!你快下去看看怎么回事!别让他们碰那女孩!”
“是!夫人!”说罢一个跟头就翻了下去,那双长而结识的腿稳稳地着了地,迈出几步就穿进了树丛。何满子见状也想跟着去看个究竟,许和子连忙对她说:
“姐姐你不要命了?这可不是宫里,人家随身带着刀,你跟着去万一……”
话没说完,何满子抓着地上的野草早已滑了下去,罗衫看见便一跃而下,也跟了上去。
这一个个又是翻跟斗又是跳的,许和子一脸惊恐地抓着贺智黎的手道,贺前辈!你看……你看这可如何是好?快叫这几个保安也跟着去保护她们吧!”
“你怎么遇到事情就这样慌慌张张的呢?我跟你说了多少次遇事不要乱了方寸才能有应对的能力,那几个人阿罕一个人就可以应付!他身手不错!你就不用担心了!”
“真的吗?”
“那是当然,他以前是混江湖的,父母死了无钱料理后事,我见他可怜就给了他些银两安葬父母,后来就索性留在流光殿保护艺人了!”贺智黎向树丛里张望着,“我看那几个人不是人贩子就是平康坊老鸨的帮手!又不知道在祸害哪家小女孩了!”
树丛刷刷作响,只看见那几个抓人的壮汉鼻青脸肿,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爬上来后指着贺智黎道:
“你这老太婆给我等着,我回去告诉凤姨要你好看!走!”说罢便纷纷上马往回狂奔……
☆、第一章 绝处逢生
树丛里现出何满子几人的身影,阿罕抱着那女孩。都爬上来后贺智黎上前看着女孩那满是血迹的脚丫,皱着眉道:
“孩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你的家人呢?”
女孩没有说话!两只手握着拳,惊惶未定地盯着眼前的所有人。“别怕!啊!我们不是坏人!你打哪儿来啊?”贺智黎伸出手拨开她那头凌乱打结的头发继续问。
就在整个脸蛋全显露出来时,贺智黎表现出久未有过的惊讶,以她掌管宫廷艺人多年的经历来判断,这是一个精致而略带异域风情的完美脸蛋——那脏黑的泥土掩盖不了女孩那甚至比何满子和许和子还要惊人的美貌。
她微微凸出的眉骨让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略显深邃,上面长着微微上翘的如婴儿一般乌黑的睫毛,那如山茶一般娇红的嘴唇被漆黑的脸衬得娇艳欲滴,身体虽瘦小,但少女独有的饱满脸颊让她看上去就像树枝上刚刚泛起红光的圆润果实,青涩小巧、玲珑剔透!
“难怪这孩子被那几个大胡子追,这样的小美人坯子要事被哪个老鸨抢了去,日后肯定是用来糟蹋,做招牌招财的。”许和子看着惊讶地说道。
“脚疼么?”何满子轻轻触碰她的脚背,然后对阿罕说,“将她放马背上,我先把她脚板上的刺挑出来!”
何满子拿出佩在身上的竹针筒,轻轻拔开抖出一根绣花针,拿出抬头道:“孩子!忍着点啊!疼了就叫!”
刚才还对众人充满戒备的女孩,看见何满子要给自己挑刺,连忙点子点头,放松了很多,道:我躲在竹林里,不小心踩到被砍过的破竹根……”
“是吗?我把那些细竹挑出来就好了!”
“嗯!”
一旁的许和子伸出手抬起女孩的脚板,何满子用手轻轻地在上面挑了几下,再用手指轻轻捏住扎入女孩脚板的细竹刺,不一会儿几根细细的竹刺便全被拔了出来。伤口上开始渗着血。
“好了!”何满子直起腰来,看着女孩笑道,“现在你可以回答这位老前辈的话了吗?我们都不是坏人,我们会帮助你!”
女孩张开嘴道:“我从播州来,被我父亲卖到这来的,我的名字叫娜,娜则往香!”
“听着名字,你是苗人吧?”许和子道。
“是的!”
“难怪脸蛋有点像胡人,哎!又是个苦命的丫头,当年姐姐我也和你差不多!”
贺智黎轻轻推开许和子笑着说:“什么姐姐?都是阿姨了还想做人姐姐?一边去!”众人听着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孩子!你几岁了?记得回家的路吗?”贺智黎用手绢擦了擦她脚背上的土,“你这小脚啊!要快些上药才行!”
“12岁了!我不能回家去!回去了我父亲会再把我卖掉的!”
“哎!当爹的没几个爱女孩的,估计你母亲得伤心成什么样了!播州到这可远着呢!”
说到母亲,女孩低着头便掉下了眼泪。何满子伸手摸着她的手,安慰道:“别哭了!啊!要不这样,贺前辈!你先将她收留在你那!过些时日看着孩子是不是做艺人的料,如果她有些天赋,就让她进宫做我徒儿吧,也算是了了我最近的一桩心事!”
“哎呀!这样就太好了!这孩子一看就是吃这碗饭的,瞧这精灵模样,放到梨园肯定是个人尖,我怎么没想到呢!”
看许和子手舞足蹈地说着,贺智黎打趣:
“你这疯丫头,你姐姐忙着找接班人,倒把你乐的合不拢嘴了?过几年你也该找个了!”
“贺前辈,满子姐姐与我和这孩子这么有缘,将来啊必定倾囊相授!你现在就好好让这孩子在你那呆着吧,看看她的底子怎么样,过些日子我们会出宫来看她!”
“好!那我就不与你二人同去慈恩寺了!回去给这孩子上些药,你二人路上小心!”……
就这样!我灰头土脸地钻出那辆要将我拉向平康里巷的马车,拼了命地一路狂奔,用尽了力气彻底绝望时,竟在此因祸得福,遇到了几位在我生命中留下深深印记的我的师长、朋友、比亲人更亲的人!她们的善良、对艺术的专注和那精益求精的精神,深深地影响着我后来的艺术生涯!
慈恩寺内。
何满子和许和子二人漫步在前往佛堂的广场上,远远望着屹立在广场中央的那颗娑罗树,许和子不禁悲从中来:
“姐姐你看,上次来看丽冰的时候,我还以为它是课枯树。现在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长出了绿叶,耸入云天!”
“是啊!树木总会在寒冷的冬天默默地储存着能量,待来年又会再次生长。而人却不一样!年华一旦过去,便是一步步走向枯萎,慢慢凋落!丽冰终归不能像佛树一样挺过来!”
二人站在原地停伫了许久,烧香拜了佛便回宫。
宫外流光殿内。
窗外不时传来阵阵二胡、古筝等乐器交织的弹奏声,贺智黎在房内给娜则往香抹着金创药,因为双脚有伤不能沐浴,便让丫鬟准备了温水,亲自给娜则往香擦拭身子。
在陌生人面前脱光衣服,即便是个老人家,12岁的娜则往香也还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贺智黎看出她的不自在,将毛巾润湿递给她道:
“给!你已经是个姑娘了!自己擦干净身子,一会儿换上干净的衣裳。等你脚好了让姗姗带你去看看长安的大街!吃湖人做的美食!以后就跟大伙在这待着吧!这里有很多民间艺人,大家在这处的可热闹了!”
娜则往香接过毛巾,在身上擦拭起来:“姗姗是谁啊?”
“就是刚才给我送金创药来的那个小姑娘啊!她今年也12岁,二胡拉的可好了!以后你们就一起玩吧!”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看这雅致的房间,宽敞的庭院,娜则往香不禁就联想到那个卖掉自己的夫人。以前,她有事没事就带自己出入类似这样的庭院——心里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因为……因为我们有缘!”贺智黎慈祥地笑了起来,这属于老人独有的慈祥让娜则往香想起自己的祖母,她的头发也如贺智黎这般花白,说话时嘴角的皱纹也会因为微笑而变得更加和蔼可亲。
“那你会卖掉我吗?我什么活都能做,但是…但是请不要让我做柳姐做的那种人!”娜则往香近乎恳请道。
“娜!我们不会卖人!我们憎恨那些贩卖人口的人,你知道吗?”贺智黎摸着娜则往香的脸,看着她明亮的双眼说道。
“那我以后会帮你做事,我什么都会做,劈柴、煮饭、拖地、洗衣服我样样会!”
“不!孩子!你可以做的,远比这要多得多,你注定是吃这晚饭的!”
贺智黎双手捧着娜则往香的脸,一如当年我过年看何满子和许和爱一样充满着自信……
未央宫夜深了!又时可儿出去见寿王的时候。
因为前些日子宫内发生了查房的事,她最近变得更加谨慎。禁舞的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梨园没有人通知她回去,她对此也不在乎。这段时间以来让害怕的的,倒是前段时间深夜去见寿王时,看见公孙大娘、供奉官李辎和任鸿方三人抬着一个麻袋进入沧池边上最精密的树林里,当时因为害怕她没有跟上去,不过不用想都知道她们在托着什么东西进入林子里。为了见寿王,她都是硬着头皮经过那片林子。
☆、第二章 深宫夜话2
见了面,梅可儿扑上前,寿王张开双臂接住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梅可儿道:
“王爷!最近我总觉得忧心忡忡,烦躁不安呢!”
“为什么?宫里最近不是没什么事吗?”寿王只顾抚摸梅可儿的秀发,并不把她每次大致相同的担心当一回事。
“因为……因为我每次过来都要经过那片林子吧!公孙内人和任都知她们拖着个麻袋进入里面的画面总在我脑袋里浮现。我知道她们把清清的尸体转移到那里面埋了。清清生前我们只有在节日期间偶尔才会碰到,可不知为何,现在我脑子里,她的一瞥笑竟变得愈发清晰起来,一想到她我就心慌得不行,就想到任都知和李辎大人他们几个托着麻袋穿入林子的黑影!”
“你就爱胡思乱想,所以才会这样!忘掉这些吧!啊!这宫里死的人还少么?况且公孙内人她们也不算得逞、何内人也做了都知,罗袁珂做了都都知,她们两人都是心善之人,更不会让任鸿方和公孙大娘胡来,我们不把她们移尸的事说出来,只是为了我们的安全而已。清清会理解我们的!”
“嗯!”
寿王和梅可儿抱在一起,就像这冷清的宫外。长安城内所有真心相爱的情侣一样,用体温温暖着彼此!
而此时,谢阿蛮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近日来,杜昭仪总让她穿不同衣衫对着一幅画模仿画中人的神情。杜昭仪苛刻地要求她要做到一瞥一笑都要符合画中人的神态。自己已经很努力在学,可杜昭仪仍觉得不够好、不像,而且每一天都要重复做同样的事:跳同一支舞,说同样的话、走同样的步子……杜昭仪和两个嬷嬷每天形影不离地跟着,连吃饭喝水都要有固定的姿势和神态,估计再这样下去,自己非被逼疯不可。
腰酸背疼难以入睡的谢阿蛮起身点上蜡烛,揉了揉眉头就披了件衣服出了寝殿。
夜已经很深,随是初夏,但沧池太大,夜里降了温,雾气便从池内像四周扩散。走着走着,在殿外花园里似乎听到有人走来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不就像上次梅可儿走路的声音么?因为这次没带灯笼,她跨几步转到一旁的海棠树后躲了起来,穿过浓雾那身影渐渐清晰,披着黑色斗篷的梅可儿缓缓走来,等她梢梢走过去后,谢阿蛮跳出来一把就抱住她,装男人的声音说道:
“被我抓住了吧!”
“啊……”
这一下把梅可儿吓得破了胆,惊慌失措脸色发白挣扎着大叫了一声。挣脱后转过头来的她才发现,身后的谢阿蛮一只手捧着腹部,一只手指着自己笑得前仰后合。
梅可儿上前便推了她一下:
“你这怪女人!又是你!这么晚不睡出来吓人!把老娘我吓得……吓得魂都没了!你说怎么办吧!”
“哈哈哈……你……你……你说……怎么办?”
看谢阿曼笑成这样,梅可儿故作生气就要往前走,谢阿曼收了收笑声,喘着气道:“哎哟!别走啊!哎哟!笑死我了!”她吞了口口水润了润喉,“我才要问你怎么这么晚不睡出来吓人呢!也不打个灯笼!”
看谢阿蛮对自己的事情并未有所察觉,梅可儿瞪着她道:“就许你不打灯笼出来吓人?就不许我出来转悠?”
“哎哟!死丫头!笑得我肚子都硬了,这几天去杜……去练舞练得我腰酸背疼的,被你这么一逗,倒是把我的劲骨都疏通了不少!还得好好谢谢你才行呢!”
“去你的!谁要你谢了!走!去哪儿坐说说话去!”梅可儿指着上次两人坐过的石凳。
“走!哎哟!从没看见你吓成那样,真好玩!”……
依次坐下,梅可儿道:
“怎么了?你刚刚去什么肚?有什么事不告诉我?”
“没什么!就是都知那里跳舞!”谢阿蛮说谎的本领越发娴熟,这都要归功于杜昭仪,常伴左右的她不仅要谢阿蛮每个神态都要符合画中之人,更要学会即使盯着皇上的眼睛时,也要面不改色地说谎。现在谢阿蛮在这里小试牛刀派上了用场,心里不禁悄悄窃喜。道:
“梨园还没有人来叫你回去呢?”
“没有!”
“估计位置都排满了,你又没有单独的节目!再等等吧!”
“嗯!单独节目都是内人们的,宫人单独表演的机会太少了!”
“是啊!可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梨园里一年一批新艺人,你要不抓紧过了年纪没机会,就真的被淹没了!”谢阿蛮反倒替梅可儿着急起来,反看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