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点了点头,嘱咐莺儿送过去一些增补之物,莺儿应去办。
水雯看着宝钗肚子,笑眯眯道:“大嫂子什么时候能给我添一个小侄子?”
南安太妃点着水雯额头,道:“哪里就这么快了?我嫁给你父亲三年,方有你大哥。”
宝钗脸上羞红,岔开了话题。
水汷道:“食不言,寝不语,小雯若是闲着没事,跟着你嫂子学理家吧。”
水雯向水汷扮着鬼脸,道:“就不。”
吃完饭,南安太妃道:“你们小夫小妻的,这几日不用特意过来。我虽然不问朝事,但也知道如今边城有了异动,想是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让你回去领兵。”
南安太妃神色戚戚,道:“你的父亲、爷爷,都死在了战场,我只有你这一根独苗,你若再去了,可叫我怎么活?”
又看着宝钗,道:“好歹给咱们南安王一脉留点血脉,这样...”
话未说完,泣不成声。
宝钗连忙劝慰,南安太妃拉着她的手,道:“你刚嫁进来,不知这里面的苦,王妃哪是什么好当的?”
宝钗道:“母亲切莫太过悲伤,王爷自幼习武,身手矫捷,况身边又有众多护卫,哪里就如您说的一般了?老王爷的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水雯也跟着劝,南安太妃方缓过来,嘱咐宝钗,这几日不用过来,好生照顾水汷方为正理。
宝钗与水汷从南安太妃处出来,行至院中,树木已抽出新枝,花草披上新绿,万物复苏,一派生机勃勃之态。
水汷扳过宝钗,看着她的眸子,认真道:“我会回来的。”
宝钗手指与他十指相扣,道:“我信你。”
目光扫过王府的一草一木,众多仆奴,道:“王爷不是我一个人的王爷,还是这整个王府的王爷。”
宝钗道:“数万将士的性命寄予您一身,边关烽火虽急,但王爷也要记得,府上老老少少等着你荣归京都。”
水汷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道:“那你呢?”
“我...”
宝钗轻声道:“我自然也是等着王爷的。”
水汷笑道:“有你这句话,我纵然是爬,也要爬回京都的。”
春日正浓,少年少女言谈无忌。
宝钗跟着水汷来到听雪厅,厅里摆上了棋盘,燃上了檀香。
袅袅熏香惹人醉,面前少年一身湛蓝装束,齐眉勒着江海闹龙抹额,修长的手指执起了白子,尽显胜券在握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豪气。
白子落地。
宝钗抬眉道:“落子无悔。”
水汷轻笑:“无悔。”
宝钗捏起黑子,黑子被她夹在手里,更显得她肌肤胜雪,白若美玉。
黑子落地,置之死地而后生。
水汷大笑:“我小瞧了你,再来。”
又连续下了几盘,水汷不得不认输,宝钗布局之精妙,破局之高深,远不是他能战胜的。
水汷道:“你可曾输过?”
宝钗抿唇,瞧着棋盘,道:“曾输于二姐姐半场。”
水汷想起那个温柔娴静的贾府二小姐,再想想秦远,不觉笑出了声。
又是一局,宝钗开场吃掉水汷两个棋子,手里捏着白子,犹豫未决,过了一会儿,她道:“王爷,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棋子落地,宝钗道:“战端一开,浮尸千里,人命贱如草芥。”
“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希望王爷出征在外遇决策之事时,想一想,这江海之中的累累白骨。”
水汷一怔,想起上一世的事情。
上一世,他虽也善待将士,但始终不曾把将士性命真正放在心里,最后战死殉国,也算是自食当初一意孤行的恶果
水汷默然道:“难为你还有这拳拳慈悲心。”
宝钗摇了摇头,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方为君子之道。”
每一次与宝钗交流,每一次都能刷新水汷对她原有的印象。
她果然如她父亲一般,学识渊博,涉猎众多,对于战事,也颇有见解。
想到这,水汷不禁嘘嗟道:“可惜你托生成了女子,若是男子,必是治世之能臣。”
宝钗哑然失笑:“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高高的院墙,最终落在早春里迎风怒放的花朵上面,漫不经心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你们男子的事情。这个世道,我所能做的,寥寥无几。”
水汷丢了棋子,走到对面,轻轻把她揽在怀里,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道:“谁说寥寥无几?这偌大王府,以后需要你的打理。明面上的五千府兵,暗里的三千枭骑,都需要你的照拂。京中风云变幻无常,我现在没办法把你带在身边,我走之后,只能你独自面对。”
水汷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时常在想,我娶了你,到底是不是害了你。”
“你若嫁给了寻常人家,自然是不用忧心这些烦心事的,平安顺遂一生,倒也不失一种美满。”
宝钗道:“王爷,我们是夫妻。”
“是啊,正是夫妻,所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水汷长叹一声,道:“生于天家,注定逃不脱夺嫡的泥泽。等事情都了了,我...”
想了半日,水汷仍是没有说出口。
宝钗见他犹豫,也不多问,岔开话题,面上一片风轻云淡,仍与他讨论棋局。
二人棋艺相差太多,残局难破,宝钗也不再与水汷下棋。
秦远送来了账目,细细与宝钗说着这些年王府的开支。
征战的将士,战死的烈士遗孤,处处都要照顾到,王府虽然名下产业众多,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是有些吃不消。
秦远见宝钗微微皱眉,道:“王妃不用太过忧心,在将士身上花费的钱财,都是王爷出的,不曾用过太妃一丝一毫。”
言外之意,以后也不会动用她的嫁妆。
宝钗抿唇一笑,道:“你与王爷一样,都太小瞧我了。”
揉了揉眉心,宝钗道:“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容我想些主意,也算为王爷分忧。”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出征
大业九年,蛮夷再犯江城,
消息传到京都时,上至朝野,下至百姓,都炸开了锅。
武将们一撩战袍,请奏出征。
文臣们奋笔疾书,上书以和为贵。
天家不是还有一个三公主吗?嫁过去不就完了?
至于再开事端,生灵涂炭吗?
文臣武将就战事分成了两派,是战是和吵了几天,依旧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世家子弟们,有些依旧飞鹰走马,纸醉金迷,乐得逍遥。
有些摩拳擦掌,搭弓练箭,恨不得立即就奔赴战场。
太上皇被闹的脑仁疼,过几天再上朝时,白头发又多了一片。
朝堂上,站和两派仍在争论不休,武将们到底少读了几本书,被文臣们的“穷兵黩武”压得说不上话,太上皇听得烦不胜烦,扔下了一句“搁置再议”,便一甩袖子下了朝。
下朝之后,却召了彼时正在休婚假的水汷过来。
水汷自然知道太上皇找他有何事,浑身上下收拾的清清爽爽,一身干净利落的束腰藩王蟒袍,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骑着大婚时太上皇赐的汗血宝马,马鞭一挥,便进了宫。
太上皇见他这番装束,便不再跟他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意下如何?”
水汷单膝跪地,朗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愿为陛下死!”
正午的阳光从大开着的门照了进来,照在水汷的蟒袍上,五爪蟠龙闹江海,太上皇眯着眼瞧去,平日里他一向喜欢看重的水汷,不知怎地,今日碍眼的很。
周太监将水汷扶起,殿里的宫女立刻奉上他最喜欢的华顶云雾。
水汷低头轻嗅,茶香扑鼻,饮上一口,清香直入肺腑。
水汷谢过太上皇的茶。
太上皇摆摆手,道:“此次出征,你准备带哪些人?”
太上皇到底是太上皇,高出了金銮殿里那帮臣子无数个段位,知江城战事不是送个公主和亲便能解决的事情。
水汷道:“江城战事水战居多,京中武将多擅长攻城略地,只怕难以给我助力。”
太上皇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却又听水汷说道:“但我到底年轻,还望陛下派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多少在战术上为我指点一二。”
太上皇道:“你回府现行准备出征之事,具体派哪些人助你,容孤再想一下。”
“你的家眷...”太上皇慢悠悠地喝着茶,漫不经心道。
水汷笑道:“自然留在京城。江城现在兵荒马乱的,跟我回去不安全,还是留在京城,有着陛下照拂,我方无后顾之忧。”
太上皇点了点头,笑容终于到达了眼睛。
水汷应诺而去。
出了大明宫,翻身上马,回头眺望那高高的红色宫墙,象征着皇权的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烁烁生辉,水汷收回目光,纵马而回。
次日早朝,太上皇下了圣旨,南安王水汷,择日回江城领兵,抗击蛮夷,又点了神武将军冯唐,着他一同前往,又有许多世家子弟,也在其中。
水汷看着名单,上面有着上一世陪他一同战死的卫若兰。
对着镜子,水汷瞧了瞧宽肩窄腰的自己,晃了晃脖子,镜中的人虽然没有好看到惊为天人的地步,但水汷觉得,他还是挺喜欢这个身子的,再想想上一世被乱刀分尸的身体,成功地打了个冷战。
圣旨自然是要好好的供起来。
水汷毕恭毕敬地放好,回到松涛苑,一家老小来了个齐全。
南安太妃高坐在堂上,拿着帕子抹着泪,道:“你...”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哭的不成样子,宝钗探春水雯都连忙去劝。
水汷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给南安太妃磕了个头,道:“母亲切莫忧心,儿子此去,一为保家卫国,二为报父亲爷爷当年惨死之仇,国仇家恨,儿子非去不可。”
南安太妃走下来,将他扶起,眼里盛满了泪,断断续续道:“我这一生,命实在太苦,早年丧父,中年丧夫,你...你...”
水汷道:“母亲放心,安心在王府等待儿子凯旋便是。”
南安太妃哭了一场,看看水汷,又看看宝钗,忍着泪,挥手让他们下去。
水汷牵着宝钗的手,回到自己的院子。
屋内宝钗早已让丫鬟们收拾好了衣物,整整齐齐叠在一起,放在桌上,又有许多伤药进补丸子,也放在一旁。
水汷抚着宝钗的脸,道:“辛苦你了。”
宝钗摇了摇头,道:“王爷早日回来。”
金钗步摇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宝钗长长的头发被放了下来,晃动着如同一匹上好的绸缎。
水汷取来剪子,剪下宝钗一缕头发,又从自己头上也剪下一缕,用红线系在一起。
看宝钗腰间佩戴的香囊,随手解了,把头发放在里面,道:“给我留个念想。”
环视屋里摆设,又问宝钗:“你有绣好的帕子吗?也给我一个。”
宝钗低头不语。
莺儿听到声音,叩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只匣子,递到水汷面前,笑道:“王爷,这些都是我家姑娘之前绣好的,您瞧着哪个喜欢,便带走哪个吧。”
“哦?”水汷轻笑,打开匣子,瞧着里面的帕子香囊,惊讶道:“你的女红竟然这般好?”
水汷把帕子全搂在怀里,道:“我全带走。”
宝钗面上一红,道:“像什么样子?”
把帕子从水汷手里拿回来,递给莺儿,道:“你给王爷收拾好,仍放在包袱里。”
莺儿笑眯眯地去办了,整理好之后,又退了出去,临走之时,仍不忘把门关上。
水汷满心都是欢喜,亮晶晶的眸子瞧着宝钗,道:“你什么时候绣的?我怎么不知道?”
一时情动,抱着她在屋里旋转。
红烛高燃,又是一度春宵。
冯府上,冯唐领着儿子冯紫英祭了祖先,晚间吃饭时,周太监送来一盒宫中的点心。
周太监笑眯眯地将盒子交到冯唐的手里,道:“冯将军,老奴祝您此去江城一路大捷,早日平叛蛮夷。”
冯唐躬身谢过周太监。
周太监拉着冯唐的手,又道:“将军,太上皇对您可是器重的很呢。”
去了势的男人说话到底不如正常男子一般,尖尖细细的声音,又在“器重”二字里面加重了口气,冯唐态度更加恭谨,对着大明宫遥遥一拜,道:“臣绝不负陛下重托。”
周太监拍了拍冯唐的手,眼睛往盒子上一瞄,皮笑肉不笑道:“但愿如此。”
送走了周太监,冯紫英走上前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做工精巧的点心,笑道:“陛下对父亲真好。”
冯唐盖上盒子,道:“天恩浩荡。”
冯唐回到卧室,遣退众人,拿惯了兵刃的大手捏起点心,在上面留了一个深深的指印。
到底是御膳房的手艺,喂到嘴里,点心入口即化。
冯唐一口气将点心吃完,再拿起一只,轻轻一掰,里面却无夹层甜点,只有一个小纸条团在里面。
抽出来,就着微弱烛光一观,朱金御批,一个死字。
冯唐取下灯罩,纸条遇火而燃,转眼消散成灰。
不再年轻的将军面孔上,一行浊泪无声而落。
南安王府,左立站在枝头,院子中,水雯换上了□□,箭无虚发,直中红心。
左立翩然而落,一声弓响,水雯松箭。
左立侧身躲过,余光瞥到利箭钉在树上,入木三分。
左立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水雯收了弓箭,道:“现在不是,不代表以后不是,说吧,你鬼鬼祟祟想做什么?”
天还未亮,水汷早已醒来,手指轻轻抚摸着宝钗好看的眉眼,终于开始有些明白“温柔乡便是英雄冢”。
不再迟疑,轻手轻脚穿衣起来,把装有宝钗秀发的香囊塞到怀里,放在贴近心脏的位置。
回头看那沉睡的美人,眼神无限眷恋,俯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一吻而终,转身大步离去。
待脚步声越来越远,宝钗睁开了眼睛。
暖烘烘的被窝里,还留有水汷的温度。
翻身起来,床头放着的是南安王的令牌。
这便是让无数人争了个头破血流的王权,手指触摸上令牌上的海浪祥云,冰冷而又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