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檀道:“那奴才去打发了?”
“等等——”昭嫆沉顿了片刻,“罢了,我还是去瞧瞧吧。”——虽然她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那些玉兰馆女子,但是……她心中仍有不解之处。
那是康熙三十年的时候,地方三大织造进献的美人,当初她们必定都是娇嫩貌美,如今过去了八年,也都二十多岁了。按理说在行宫里已经蹉跎了八年,如今有机会可以出宫婚配,明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为什么有人宁可寻死,也不肯离开行宫呢?
康熙自打来了行宫,从未见过玉兰馆那些女子,这已经表明了,她们没有重新获宠的机会,若不离宫,少不得后半生都要在杭州行宫里寂寞终老。能出宫,难道不比老死行宫好十倍百倍吗?
为什么不肯走?
昭嫆心中是不解的,所以才要去瞧瞧。
玉兰馆的路,她熟悉,乘着肩舆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便抵达了。
这玉兰馆甚是宽敞,里头却是一片悲戚的气氛,二十来岁的女子,在这个年代已经不年轻了。她们一个个穿着与这行宫里宫女也无太大区别,也就是容貌漂亮些、身段窈窕些罢了。
冷眼一扫便知,她们在行宫里的日子,也算不得多好过。
“皇贵妃娘娘驾到!”胡庆喜一声高呼,玉兰馆内跪成了一片,淡淡一扫,竟有七八个之多!
昭嫆气得暗自磨牙,你个死老康,糟蹋多少良家妇女?!
再细细一筹,其中有一个身段纤细的女子,脸色俏白,头上绑着雪白的纱布,显而易见便是那个撞墙自尽的了,如今看样子已经苏醒过来了。哦,叫秋浦是吧?长得倒是楚楚可怜得紧。
昭嫆也没有免礼,冷眼扫了一通,扬声道:“本宫听说,有人宁死都不愿离开行宫?!”
秋浦额上的纱布已经渗出了一抹嫣红,她纤弱的身躯一颤,嘴巴嗫嚅了几下,道:“是!好女不侍二夫,奴才不愿改嫁,求皇贵妃娘娘开恩!”
“不愿改嫁?”昭嫆“嗤”地笑了,“怎么能算是‘改嫁’呢?你们何曾嫁给皇上了?何曾有过名分?!”
这样的嘲讽让秋浦俏脸黯然无比,她咬着发白的嘴唇道:“就算奴才从未有过名分,可毕竟侍奉过皇上!奴才此生岂能再侍奉别的男人?!”
昭嫆笑了:“好一个三贞九烈的女子!你不愿嫁人,好啊,本宫不勉强!”
秋浦一喜,连忙磕头道:“多谢皇贵妃娘娘!”
昭嫆的脸色却陡然变得冷厉起来:“先别急着谢恩!愿意嫁人的,本宫一律赏赐纹银百两作为嫁资,不愿嫁人,要守节的!本宫也成全你们,本宫会叫人将你们送到杭州尼姑庵中,落发出嫁!”
听得这话,秋浦脸色煞白如土。
昭嫆冷眼睨了秋浦一眼:“怎么样?你是要拿着银子出嫁呢?还是要去尼姑庵落发出家?选一个吧!”
秋浦整整看着昭嫆,一脸呆愕,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极为艰难的,半晌之后,秋浦凄然一笑,道:“奴才……愿意落发出家。”
什么?!昭嫆一脸的不可思议!
昭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了,“你傻了不成?当真以为那尼姑庵是佛门清静之地?!你落发容易,想要出来便难了!”
秋浦含泪道:“奴才知道,可是奴才没有别的选择了!”
昭嫆道:“你还可以带着银子出嫁,若是嫌银子少,本宫可以再多赏赐你一些!”
秋浦哭着道:“不是银子多少的事儿!奴才的父亲是杭州成为秋家镇上的乡绅,家里都晓得都奴才进了行宫,侍奉过皇上!若是奴才改嫁,父亲必定第一个要把奴才浸猪笼!若是落发守节,起码还能活命!”
昭嫆惊愕地无以复加,她原还以为是这秋浦犯了矫情,留在行宫,不过是想寻机会勾引康熙!没想到……
没想到江南繁盛之地,礼教竟是如此严苛。
第511章 自梳不嫁
秋浦这一番话,大约是说中了在场所有女子的心声,底下跪着的已经不再娇嫩的女子一个个也都抹泪啜泣了起来,呜呜声一片,低低哀鸣。
固然杭州织造孙文成能为她们择夫婿令嫁,即使她们的父兄不像秋浦的父亲那样绝,只怕日后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一个泪眼红肿的女子磕头道:“奴才的父亲也自小教导奴才,女子的贞洁重于性命!奴才若是被许了人,父亲一定会叫奴才自尽保全贞洁的!”
又一个瓜子脸的女子哭诉道:“奴才的父亲虽不至于那么狠心,只怕也必定不会认奴才这个女儿了!何况奴才早非清白之身,即使嫁了人,也必定为夫家所厌恶!如何还能有好日子过?还不如在行宫中孤独终老!”
说着,她磕头不止:“奴才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老女人了,就算留在行宫,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绝不敢去勾引皇上!求皇贵妃娘娘开恩,就让奴才们留在行宫,只当是添了几个教习姑姑!”
昭嫆一阵头疼,她不怕遇见刁钻的,可这不过是一群的可怜的女人罢了!
说到底,还是老康造的孽!还有那三大织造!好端端的姑娘,非给搜罗来,献给康熙讨好!
这架势,难道她要改弦易张,去求康熙,让这些被康熙宠幸过的女子都留在行宫,养她们一辈子?她不是圣母,这种事情终究是膈应的。
昭嫆沉吟了片刻,便道:“本宫不想让你们留在行宫,而你们不想嫁人!既然如此,也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自梳不嫁!”昭嫆沉沉说出了这四个字!
昭嫆看着脚底下跪着的这些女子,年纪都不过才二十出头,自梳不嫁这四个字,着实沉重了些,但是,嫁了人,只怕反而更加不幸!
“本宫可以照旧赐你们每人百两银子,你们可以带着银子买田置宅,平日里在做些针线活,也足以养活自己了。”昭嫆说出了这番安置之词。一百两银子,别看不多,但在苏杭之地,却足以买下半顷薄田,或者二十亩上好的水田了,有了田产傍身,日后收着租子,也算温饱可依了。这样日子,起码比终老行宫好些。
秋浦听了这话,连忙磕头道:“谢皇贵妃娘娘恩典!奴才愿意自梳不嫁!”
其他女子也纷纷磕头,表示愿意。
如此,话吩咐下去,银子洒下去,然后叫杭州织造孙文成安排便是。
这孙文成手脚倒是极麻利,在杭州辖下的钱塘县,自掏腰包购置了一处老宅,给那些女子安身之用,至于那统共加起来才八百两的赏银,愣是足足购置出了十顷良田沃土。这下子好了,那些女子,下半辈子算是衣食无忧了。
昭嫆有些无语:“这个孙文成是什么意思?发了慈悲心了?”
白檀笑着说:“这孙织造,只怕现在对娘娘您可感恩戴德得紧呢!”
“嗯?”昭嫆一头雾水。
白檀道:“您想啊,那些到底是皇上宠幸过的人,若是孙织造奉旨给安排着嫁了人,他心里岂不惴惴得紧?”
昭嫆恍然大悟,是啊,就算这是康熙的旨意,那也是这个孙文成把康熙的女人给嫁了。这事儿若是将来有朝一日康熙又觉得心里不痛快了,那孙文成这个杭州织造算是当到头了!
“原来如此!”想明白了这个茬,便不稀奇,这个孙文成竟会舍得自掏腰包赔钱,也要置下十顷良田,给这些女人安身立命了。
是了,她们肯自梳不嫁,保全贞洁,也是保全了康熙的颜面,康熙日后心里也就不会又疙瘩了,孙文成的乌纱帽也保得住了。
些许银子算什么?三大织造那可都富得流油呢!
白檀低声道:“奴才打听到,钱塘那边,把那座老宅称为娘娘大院呢!”
昭嫆黑了脸:“娘娘个屁!”——连个名分都没有过,还“娘娘”!
白檀忙道:“是,那不过是些市井小民的吹捧之词罢了!主子不必放在心上。”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算是落下了帷幕,杭州行宫总算是清净了。
这一日,昭嫆从西湖山泛舟归来,正想送些消暑的冰镇冷饮去楠木殿送给康熙,却被告知康熙在前头校场考校诸子骑射呢。
“那就叫小厨房都准备些凉茶。”昭嫆笑着吩咐道。
南巡的这些日子,康熙忙着批折子、忙着巡视河工、召见地方官员,倒是这些阿哥们一个个怠懒松懈了不少,康熙如今得空考校儿子,也是想给这些小子们紧一紧弦儿,省得心都玩野了。
行宫校场,虽不及紫禁城和畅春园的校场宽敞,但也有足球场那么大,足够这些阿哥们骑射了。
一览无余的校场上,青草茵茵,只有前方的高台上,有梧桐树荫遮蔽,而康熙就坐在高台上,悠闲喝着茶水,看着底下诸子满头大汗骑射。
这老子当得,真不称职!
所有伴驾的皇子全都到齐了,大到膝下儿女已经一堆能打酱油的大阿哥直亲王,小到昭嫆的小儿子小鸡,都骑在马背上拉弓射箭,而需要射的目标是一个个移动的靶子!没错,是移动的。太监高高举着活靶子,在校场上毫无规律地飞窜跑动着。
倒是不担心射到人身上。
额,好吧,这些阿哥别看骑射技术参差不齐,但还不至于连靶子都射不到,只不过如此移动着靶子,想要射中靶心便难了!
直亲王胤褆是康熙的长子,素以勇武闻名,他的骑射自是一等一的好,箭矢嗖嗖射出,哆哆哆,射中一个个靶心!那叫一个快很准,表现的那叫一个出彩!
昭嫆的大儿子阿禩,骑射也不逊色多少,羽箭飞舞,咻咻破空,他那双平日里的温润的眸子,此刻却如鹰隼一般犀利!
而阿禌的骑射就不及哥哥许多,便看也射出不少箭矢,可愣是一个都没有射中靶心,急得他抓耳挠腮,这一急,准头便愈发不佳了。这孩子,就算太不稳重了些!
至于小鸡……额,这小子完全趴在了那匹半大小马的马背上,正吐着舌头哈着气,背的箭囊中,满满都是精良的羽箭,压根一根都没射出!
第512章 抱大腿的十四阿哥
昭嫆看着自己仨儿子,一个比一个叫她无语!阿禩还好,表现得可圈可点,阿禌不忍直视,乱箭横飞,却动辄脱靶!而小鸡这小崽子更过分……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
昭嫆看得有些担心,她看着马背上吐舌头吐气的儿子,忍不住道:“小鸡是不是中暑了?”趴在马背上,像条脱了水的鱼似的!
康熙淡淡道:“没事,他就是犯懒了。”
昭嫆:“额……”
“十五弟!你的箭矢给我用一下!”阿禩策马从小鸡身边掠过,他顺手一抄,便抓走了小鸡后背箭囊中小半的羽箭!原来是阿禩自己的箭矢已经用完了!他嫌弃下马拿箭太慢,索性直接用弟弟的了。
“哦。”小鸡岿然不动,淡定地应了一声。
随后小阿禌也驱马跑了过来,急吼道:“十五弟,箭矢也给我一些!”
小鸡白了一眼,毫不犹豫摘下将囊,给藏到肚子底下,动作那叫一个迅速,跟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简直是截然相反!
阿禌顿时瞪圆了眼珠子,气得哆哆嗦嗦:“你你你你——”
小鸡不客气地道:“十一哥,你都射脱靶两回了,我的箭才不给你呢。”
“啊啊啊啊!!”阿禌气得仰头长啸。
小鸡淡定地拿小指头扣了扣耳朵,不为所动。
现在昭嫆相信小鸡绝对没有中暑,真的只是懒而已。
昭嫆正坐在康熙身边的椅子上,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低声对康熙道:“差不多就行了吧?”这一场射猎考校,时间着实不短了,关键是她那俩小的包子,太丢人了!
康熙嗯了一声,扫了李德全一眼。
“嗻!”李德全应了一声,忙咚咚敲了两记锣。
闻声,才刚刚拉满弓的直亲王胤褆只得收了手,将弓上的箭矢收回箭囊中,其余大大小小的阿哥也都拉紧了马缰绳,下马,快步朝高台这边而来。
康熙扫一眼这群累得脸红脖子粗的儿子们,淡淡吩咐底下做统计。
待到阿哥们喘匀了气息,李德全才上前禀报:“回皇上,直郡王和廉郡王都无脱靶,射中靶心都是十七次!”
“哦?”康熙露出了笑容。
“大哥和八哥的骑射都是汗阿玛亲手教的,自然都是最厉害的!”生脆的声音响起,说话的可不就是德妃的小儿子,十四阿哥胤祯吗?
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正是精力旺盛的年岁,半大的小子,身量已经长到了阿禩肩膀高,是个十分壮实的孩子。
康熙哈哈笑了,便问李德全:“十四阿哥射中靶心几次?”
李德全忙道:“回皇上,十四阿哥射中靶心也有六次之多!”
康熙微微颔首,看着这个年少勃发的儿子,道:“你这个年岁,能在半个时辰内,射六次游靶的靶心,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听到皇父夸赞,十四阿哥宛若打了鸡血一般,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就在十四阿哥阿哥正得意的时候,十三阿哥胤祥突然跳出来道:“汗阿玛!儿子射中靶心应该有七次!”
“哦?”康熙微微惊诧。
李德全忙道:“没错,十三阿哥的确射中靶心七次,比十四阿哥还多一次!”
十三阿哥不由挺起了胸膛。
听了这话,十四阿哥又是惊讶,又是满心不服气,他狠狠咬了咬牙,心中暗恨,这个老十三,又来抢他的风头!
康熙满意地颔首,“不错不错!满人是马上得天下,你们切不可松懈骑射!”
“儿子谨遵汗阿玛教诲!”一众阿哥连忙肃容躬身。
康熙此次南巡,会格外带了年少的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便是因为这儿子虽小,却都精于骑射。
这两个阿哥的生母都已失宠,为了出人头地,自然只能自己加倍努力,尤其是骑射之道上,每到考校之时,那是最能分出高下优劣的!所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都卯准了骑射发力!理所当然就成了竞争对手。
昭嫆笑着摇着鹅羽扇,问李德全:“那其他阿哥都射中几次靶心?”
李德全讪讪,只得低声道:“回皇贵妃娘娘的话,诚郡王射中五次……”
诚郡王连忙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居然连小十三和小十四都不如了!
康熙黑着脸道:“以后给朕每日加练两百次弓箭!”
“是!”诚郡王连忙打千儿称是,“儿子一定加倍努力!”诚郡王只觉得脸上臊得慌。
李德全又低声道:“十一贝勒射中靶心……一次。”
昭嫆差点没翻白眼。
小鸡却露出惊讶的表情:“居然还射中了一次?!我还以为十一哥一次都没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