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岛琉衣听不见他说什么,只感觉到来自黄濑胸膛的振动从后背传来、还有落在她脖颈上的水珠凉丝丝的、他的温热气息拂过耳廓激起了一圈小绒毛。
听不见任何声音、闻不到任何气味,放大了她的其他感官。
这个时候黄濑才注意到她身上穿戴整齐的衣服,外套就搭在沙发扶手上,旁边放着她的包。
他一颗心刹那提到了嗓子眼,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今晚你想吃什么,我们出去吃还是在家吃?”
月岛琉衣没有回答他,让他觉得自己心跳更快了。
他抬起头,看到窗户玻璃上影影绰绰地映照出了月岛琉衣面无表情的脸。
每次她想事情的时候,神色都会格外沉静。
如果黄濑知道她此刻脑子里在想“我们就当做一夜情”还是“我就先告辞了,不是今天,是从你的人生里”哪个更难说出口,大概会气得直接撞破落地玻璃从楼上跳下去。
“我……”她说了一半却又停住了。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月岛琉衣开口:“我送你出去吧。”
“啊?”黄濑等了半天听了这么一句,一时间有点莫名其妙。
“走吧。”月岛琉衣回身推了推他,“只送到电梯口哦。”
所以她要留在家里!
黄濑顿时心花怒放。
她这样说着,一路把黄濑送出了门,看着他在电梯里活力十足地朝着自己摆手,临了还说了一句:“家门的密码锁是你的生日。”
只是月岛琉衣没听见。
“凉太。”
在电梯快要关上的时候,她终于把刚才的那句话补全——
“我爱你。”
晨光定格了少年一脸的惊讶。
她笑了起来。
☆、第46章
候机室里,一转头就可以看到入夜之后的机场跑道,暖黄色的氤氲光芒如同漂浮在半空之中的月亮,温柔地从天而降,亮橙色的地灯勾勒出来的跑道仿若一条河流,光点隐约缥缈,却又仿佛触手可及。
月岛琉衣忽然从心底扩散出一种迷茫,在这座庞大空旷的建筑物中,周围所有的路人都有一张模糊的脸,窗外的夜幕映在她的眼睛里,如同不起涟漪的死潭。
包里的手机一直在不停地振动,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整个人瞬间僵住,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整个人都发起抖来,眼睛里闪过她有生以来最深沉的痛苦,她张大了嘴接连喘息了好几口,才回过头来。
身后的红发少年的表情清浅而淡漠,像是要看透她的灵魂那般深深地凝视着月岛琉衣,过了许久,他举起自己的手机,上面有一行字:“您决定了吗?”
“是的。赤司君。”月岛琉衣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赤司继续打字道:“不和黄濑道别吗?”
月岛琉衣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一瞬间红了眼尾,嘴唇也不住地颤抖着。
赤司叹了口气。
她的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低声说:“求求你,求求你……”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祈求着些什么。
赤司看着行将崩溃的女人,一切俱在掌握中的少年有一瞬间眼神十分茫然。
他即将把好友喜欢的女人送上前往瑞士的飞机,送她前往死亡。
这个念头在赤司心里一闪而过,然而他毫无触动,既没有觉得多严重,也没觉得多可怕,甚至没有考虑黄濑知道之后的应对方法。
他明白她会选择死亡的原因,当失去所有感觉之后,如何还能感知到自己是否活着?
他之所以会做这样的事情,因为他答应了安娜,会照顾她的王。
我们的宇宙可能是遥远宇宙的全息投影。
这是月岛琉衣的原话。
她便是周防尊的投影,而赤司征十郎,嚣张而飞扬的少年,说着“我的命令是绝对的”这种话,也不过是栉名安娜的投影。
或许我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赤司面无表情地看着月岛琉衣,这样想。
如果安娜死了的话。
赤司怔了一下,看着窗外的飞机,忽然想到月岛琉衣之前告诉他的话——
两个世界之间的镜面因为上一任赤之王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坠落而出现了裂痕,所以当年的那场空难,我通过裂痕去到了那个世界,而我们这个世界存在的源泉,是一个叫做德累斯顿石盘的东西。
白银之王决定让自己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来摧毁德累斯顿石盘。
他的手指无法抑制地发起抖来,嘴里喃喃地说:“镜面……”
赤司脑袋里飞快地想着自己的事情,没注意到月岛琉衣缓缓地跪在了地上,膝盖砸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噗通”一声钝响,但是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被吞噬了所有的知觉,背对着机场跑道的方向,保持着这样一个僵立的姿势,渐渐的,一动不动了。
月岛琉衣的意识渐渐沉沦,最后失去的是视觉,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却仿佛能够看到,自己处在一个极其空旷的空间,有什么在推着她不停地向前走,仿佛这样就可以从阴翳走到光明之中。
没有听觉、没有嗅觉、没有视觉、没有触觉,那她是通过什么来感知的呢?
或许所谓在探索着的,只是她的意识。
意识到这一点,她仿佛感觉到一滴水落下的声音,随即那滴水慢慢晕散开,干净澄澈的光线透过水滴洒落进来,水滴越扩越大,直到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双腿离地,像个孩子一样转来转去。
月岛琉衣瞳孔一缩,过了两秒,笑了起来:“终于见面了。”
男人闻声回过头来,温和地冲她一笑。
月岛琉衣念出了那个曾经安抚过她无数次的名字——
“十束多多良。”
十束多多良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走到她面前,伸手在自己的头顶和月岛琉衣之间来回比较了一番,随即睁大了双眼,清澈的眼睛里映照出她的倒影,“琉衣你还真是……和我差不多高嗳。”
他的笑容非常治愈,即使是在这样诡异的情形下见面,也让月岛琉衣直觉到他身上某种安抚的力量,仿佛听到了那句曾经无数次带她走出困境的 “没事,没事,总会有办法的。”
月岛琉衣微微翘了一下嘴角:“我去过你的世界了,只是……”
十束多多良听到这里,眼神一动,自动接上了后半句。
“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他愣了愣,随即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哎呀,这样的介绍方式还真是特别。”
月岛琉衣看着他开朗的样子,简直有些无奈了,指了指他手上的DV,微微叹了口气:“草薙先生说你是个三分钟热度的家伙……”
他大笑起来:“那可真是太失礼了!”
月岛琉衣叹了口气:“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你带进HOMRA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个人物品他也有好好替你保管呢,不过真是令我惊讶,从滑板到裁缝,从吉他到料理,你的兴趣爱好也真是够多种多样的。”
“那当然。”多多良打了个响指,十分自豪地说道:“我可是吠舞罗的气氛制造者。”
“对了!”多多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见到了!你之前说的那个叫黄濑的少年。”
月岛琉衣仿佛被那个名字刺痛了一样,眼皮狠狠地一跳,半晌才扬起一个虚浮的笑容,嘴唇颤抖了一下,说道:“是吗。”
多多良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些什么,歪着头说道:“可我觉得他和我一点都不像啊。”
月岛琉衣似乎是略微冷静了些,目光辽远,仿佛在盯着很遥远的地方,陷入了回忆,神色都温柔了下来,她轻声说道:“确实不像。”
多多良笑眯眯地说道:“所以你还想要见到他吗?”
月岛琉衣眨了眨眼,足足有十秒都没回过神来,她默默地在旁边站了片刻,将自己的思路整理通顺,大着胆子猜测:“按照我的推测,因为周防死了,所以作为投影的我因为原生力量的逐渐衰竭,慢慢失去了感知能力,最终陷入一种无知觉的状态,之所以没有立刻死亡,类似于太阳光照耀到地球上需要八分钟,因为‘镜面’的关系,所以需要一定的反射时间。”
多多良点了点头,月岛琉衣低声说:“但是这种状态并不是死亡,因为我还存在意识,只不过意识进入了这里……”
她四面环顾了一圈,发现周围都是一片近乎白色的空茫,没有边界。
月岛琉衣停顿了片刻,心里忽然灵光一闪:“这里该不会是……‘镜面’吧。”
两个世界的交界处,到底是什么呢?
多多良察觉到她殷勤期盼的目光,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啊,不过尊也在这里。”
“……”月岛琉衣定定地看着多多良,半晌,叹了口气:“你这么一说我更觉得这是死后的归墟之地了……”
多多良点了点头:“也有可能啊。”
月岛琉衣:“……”
看她苦恼的神色,多多良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在给小动物顺毛,用温和的声音说出了那句曾经说过无数次的话:“没事,没事,总会有办法的。”
明明是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却依然格外有安慰效果。
月岛琉衣看着这位素未谋面却一直陪伴她成长的伙伴,仿佛被那种万事不着急的情绪传染了,嘴角苦笑未收,却听他继续说道:“因为安娜也进入过这里,在她成为王的时候。”
多多良拉过她的手,摊开掌心,散发出微弱的红色光芒,好像寒夜中一点悄无声息的火光,这时候走过来一个双手插兜神情懒散的 ,他无精打采地倚靠在了墙上,垂着眼眸看她。
月岛琉衣发出一声轻笑,眼眶却红了,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句:“混蛋蟋蟀头。”
男人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半晌才不清不楚地应了声。“嗯。”
手中的火焰越来越明亮,却并不烫人,只是让人觉得温暖。
总是懒洋洋的,却总是让人感觉到来自野兽威胁的男人,却拥有这样温暖的赤红。
周防尊扫了她一眼,似是在叹息,似乎又笑了:“那并不是我的赤红,而是你自己的。”
“月岛,‘镜面’之所以为‘镜面’是因为它的投影是相互映照的。”
掌心中的火焰越来越明亮,自半空之中升腾而起,将月岛琉衣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中。
“每个人都以其存在的意义而存于世,我并不是你存在的意义。”
周防来到她和多多良面前,将掌心覆在了他们的手上,火焰似乎得到了某种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周围的空茫席卷一空。
“你同样是被德累斯顿石盘选中之人。”
“不必作为王权者,而是作为月岛琉衣这个人,以和世界千丝万缕的牵绊为因,存活下去吧。”
月岛琉衣深深地看着曾经陪伴她走过最艰难的时刻的同伴,眼神中似乎有千言万语,似是告别,似是归程,她忽然轻声道,“谢谢。”
多多良拿起DV,镜头对准了她的脸,“来,笑一个。”
☆、第47章
夕阳暖暖地照耀着海常的校园,中心花园的绿草地生机勃勃,洁白的玉兰花盛开在枝头,湖边的杨柳枝伴随着微风摇曳多姿,偶尔在湖水中落下一片绿叶,引得湖中小鱼一阵争抢。
月岛琉衣走到篮球馆的时候,训练已经结束了,满头大汗的男孩子们仰着脑袋猛灌水,偶尔响起一两声打闹玩笑的吵闹,她寻觅了一圈,看到了一只手掀起衣服来擦汗另一只手正在按手机拧着眉一脸不爽的黄濑。
看到她走过去,另外几个人毫无恶意地起哄了几声,就知趣地拎起包离开了。
黄濑诧异地抬起头来,看清了来人,脸色迅速沉了下来,然后他漠然垂下眼,捡起了篮球,闲闲散散地运球到场中央,双腿骤然弯曲压低了身体,以让人炫目的速度和节奏转身运球,长腿干净利落地向前一跨,速度快得仿佛要在原地留下浅淡的影子,身形迅捷动作蛮横地行至篮筐下,轻描淡写将手上的球抛了出去。
他掌心抛出的篮球却在空中划过一个流畅的弧度,然后伴随着“唰”的一声细响,准确无误地投进了篮筐里。
他不看月岛琉衣,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投篮。
月岛琉衣叹了口气,在场地边坐下,从包里拿出了速写本,开始构思新一期的漫画分镜。
她做事情的时候很专注,几乎到了浑然忘我的地步,直到她的速写本上落下一道阴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她才混混沌沌地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
“这位小姐。”黄濑语气不善:“这里是篮球馆,要画画麻烦去美术教室。”
在月岛琉衣察觉到自己慢慢失去知觉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早有心里建设,她十分冷静地联系了瑞士的医院,打算实行安乐死,然后联系律师处理了自己的遗产,父母双亡,最亲的外婆也在三年前去世,伙伴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于是她将大部分遗产都留给了黄濑。
只可惜在登上前往瑞士的飞机之前,她就进入了“镜面”,被赤司送到了医院,虽然只是和多多良还有周防尊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实际上她昏迷了小半个月,黄濑就提心吊胆地守了她小半个月,听着她不断喃喃着十束多多良和周防尊的名字,就怕她再也不回来了。
虽然她是叫着黄濑的名字醒过来的,但是迟来的愤怒和嫉妒让他立刻翻脸不认人,于是她就从“琉衣”变成了“月岛小姐”。
月岛琉衣把手上的速写本一合,讨好地笑了一下:“我是篮球部王牌黄濑凉太的女朋友啊。”
“呵。”对于她的回答,黄濑报之以冷笑,他转身就走。
月岛琉衣立刻起身抱住了他的手臂:“我错了。”
黄濑那双蜜色的眼睛眨了眨,露出和往日里别无二致的笑容,连声音都微微上扬:“怎么会,月岛小姐凡事为他人着想,不给别人添麻烦,还给一夜/情的小狼狗一大笔财产,怎么会有错。”
月岛琉衣的笑容有点僵,咬住了下嘴唇。
黄濑见她不说话的样子,火气更大,抽了抽自己的手,察觉到他动作的月岛琉衣立刻抱得更紧,他皱着眉说:“这位小姐您还有事吗?”
月岛琉衣八爪鱼一样地缠上了他的腰,仰着脸可怜兮兮地问道:“凉太,你之后还要去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