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听了她的话,手中的动作急忙变的匆促,是以他的身子也跟着起了变化,原本他的一只手紧紧抱着树干,现下手却稍稍有些发抖。
变故便是一瞬间发生的,只听见那小厮惨呼一声,接着从树上重重的摔了下来。
那树原本就高大,饶是块凝固坚硬的泥块,若是从上面落下来,也会摔得四分五裂,更何况是人。
那小厮的身子一着地,立时脑浆迸裂开,血肉模糊,流了一地。
她何时见过这般的景象,发疯似的跑回屋中,炎热的天气里,她将头深深的埋着厚重的棉被之中。
侍候她的婢子,也是骇得紧,一脸冷汗的随她进了屋,宽慰似的用手抚着她瘦小的肩膀。
而她瑟瑟发抖,牙齿冷得直打颤。本是汗流浃背的盛夏,她却冷的像坠入了冰窖之中。
小姐,小姐。那丫鬟满脸焦急的唤她。
她闭着眼,在被窝里将头摇的如拨浪鼓。只要稍稍停下,她的眼前便浮现出血肉模糊的情景。
丫鬟束手无策,急的只能去找她娘林家的三姨太太,她爹一辈子最疼爱的女子。
尽管她嘴上一直不愿承认,但心底却透亮透亮的。她爹之所以对她偏爱有加,完全是因为她娘,所谓爱屋及乌。
她娘一向处事果决,刚一踏进园子,只用了三言两语就平息了一切。
她躲在被窝中,隐隐约约能听见,她娘清脆悦耳的声音。
拿些银子,将他厚葬了。另外,再准备些钱,送到他家里去。老爷若问起来,就说是他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旁的什么也不必说。
是。下人们怯怯的应了声,然后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用不着从被窝里爬出来,就已然知道那些人各忙各去的了。
听着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门外缓缓传来,她将被子捂得更紧,泪水如泉涌般,划过面颊。头下的那一片被面,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浸泡过一般。
苓儿快出来,仔细闷出病了。她娘一边柔声细语的劝慰着,另一边用手将被子用力的一把拉起来。
她的眼前忽然一亮,又一凉。她深垂着头,揉着通红的眼睛,低声呜咽,娘亲,苓儿错了。
傻孩子,就是一个下人,也不必放在心上。她娘说的轻描淡写,嘴角还挂着浅笑,似乎此刻呈现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怔住了,不可思议的抬起了头,湿润的眼眶中,映出娘亲笑靥如画的面容。
可他死了,还是因为苓儿。她咬着薄唇,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眼睛紧紧的闭上,她害怕一旦睁开,她便能重新瞧见死去的小厮,那迸出的白色脑浆。
那般的场面,还是早早忘记的好。
你只是说了几句话,又没将他从树上推下来,怪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去。她娘一遍遍的帮她辩驳,错其实不在她。
可她倒没觉得高兴,恰恰相反,她觉得自己的一整颗心倏地沉了下去,酸酸涩涩的,一旦触及,便觉疼痛难忍。
她有些惊恐的抓紧了身下的棉被,身子也一寸寸的往与娘亲背离的地方挪了过去。须臾,她惨然的笑了笑,道:“苓儿想出门透口气。”
碰巧你外祖父修来一封书信,说是你外祖母想你想的紧,想让你到江陵玩呢。她娘颊边的笑意,愈发的深,像是一朵绽放的牡丹,风华绝代,叫人一时难以移开视线。
娘亲一起去么?她抬眸又问一句,心里却似有鼓在击打。她忽然不清楚自己是想要娘亲同行,还是不愿意。
见娘亲摇摇头,她竟似松了一口气,定定的道,娘亲快去准备马车,苓儿想现在就走。
她倒不是因为害怕父亲责骂,有娘亲的袒护,他爹纵然生气,也不会多说她一句。
她只是想远远的逃开这个家,远远逃开氤氲在空气里那几分血腥气息。还有,那条不明不白死去的生命。
临行之际,她特意去了那小厮的家一趟。他的家在山脚下,简陋的房子,由小小的石头砌成,房顶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稻草。
园子里两个年迈的老人,正相对而泣,他们的泪水也和地上的沙砾一样多。
她匆忙别过脸,不敢多看一眼。每多看上一眼,她的心就说不出的疼。九岁的她,正是个小小孩童,天真烂漫。可短短一瞬之间,她却觉得自己成熟了。
至少她明白了一件事,她与娘亲根本不相同。就算是她的眉目间有几分像她,可她柔软的心脏却同娘亲差的太远,差的太多。
她抹着眼泪,命令她身旁的小丫鬟,将她全部值钱的东西,一并送入了园中。可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到底换不回来一个人的性命。
第九十八章经历
那是她倒数第二次,站在江州的土地上。可彼时她并不知道,她急切的坐上马车,拉下车帘,心里没有一分的留恋。
过了江,一路便到了江陵城。虽与江州隔江而望,江陵却比江州繁华富庶的多。
失去了束缚,她就整日泡在江陵的繁盛之中。丝竹声乱了耳朵,琳琅满目的东西,迷了双眼。
晃晃悠悠大半个月,那件事渐渐的就藏到了心底,如若不是有人提起,她或许就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仍然记得,她离开江陵的那日,外祖父母一直将她送到船上,滚烫的泪花,不住的往下流。
她咬着唇,急忙背转过身去,忽然就觉得其实她娘也并非心肠硬若磐石,反而是因为太疼爱她,才故意将那件事说的稀松平常。
念及此,她恋家的心思,渐渐的就升腾起来了。她望着茫茫的江水,恨不得就踩在那水面上,一路奔跑回去。
船慢慢悠悠的一靠岸,她提起裙子,飞也似的就往城里跑。城中却乱糟糟的,不时有盖着白布的人,被抬出去。
她盯着看着,只觉心惊胆战。白布之上,星星点点全是血迹,在灼热的空气里,散发着腥气。
她掩着鼻息,躲在一旁。侍候她的小丫鬟,更是吓得手足无措,身体瑟瑟发抖。
她抬脚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周围人小声的议论。
“你可知道刺史府的惨案?”
“全江州只怕无人不知吧,听说刺史府中的血,都流成了一条河。”
“造孽啊,造孽。刺史一世清白,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啊…………”
她的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一张樱唇也失了血色。她忍住胸口的起伏,小心翼翼的问,你说的刺史可是林刺史?
江州城里除了林刺史,还有其他的刺史么。那人扁着嘴,瞪她一眼,似是怪她连林刺史的名头也不知。
刺史府中可有人生还?她一字字的问,只觉肝肠寸断,头痛欲裂。攥在掌心的帕子,被汹涌而出的冷汗,浸湿得透透的。
“没有。”那人摇头叹息,目光里流露出同情之色。“也不知林刺史惹上了什么仇家,出手竟那么狠毒。”
她咬着薄唇,眼前忽然觉得一黑,脑子里嘤嘤嗡嗡的,几欲晕厥过去。那小丫鬟,挽着她的手,哭哭啼啼的问,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她摇摇头,眉间笼着深沉的绝望,屏紧了呼吸道,回府中瞧瞧。
脚生生的疼,像是走在尖刀之上。身子僵直,宛若摧枯拉朽的腐木。就连膝盖,也突然不会打弯了。
不算远的路,她走的时间,简直比一生还要漫长。
抬头望见红木漆成的匾之上,刻着三个字刺史府,阳光照射过去,她头一次觉得那几个刺目而惊心。像是几根针,径直扎进她的心脏之中。
府门口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她躲在最后,鼻中闻着刺鼻的血腥味,朦胧的双眼从人缝中看着从府中抬到外面去的一具具尸体。
那些尸体统统只有脚露在外面,抬人的官兵一走,脚便跟着一晃一晃的,她的心便一疼一疼的。
只是,连半滴眼泪也没掉下。人在悲伤至极之时,往往是不会流下眼泪的。
小姐,小姐……丫鬟流着泪,喃喃的一遍又一遍的唤她,瑟瑟的发抖。
她回过头去,眼睛里一闪而过一抹悲戚,而后神情冷峻如山,咬紧牙关道,从此便不必再叫我小姐。
那丫鬟有一瞬间的错愕,继而明白了她的用心,急忙道,小姐……婢子永远跟着小姐。
她却摇摇头,没有再吱声,心思变得尤其凝重。她爹再不济,也是个朝廷命官,而且声名清白,自然不会因为惹了众怒遭遇此劫,也不可能是有人蓄意报复。
谋杀朝廷命官,是天大的罪名。若被发觉,那是要株连九族的。
朝廷派下来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是个瘦弱书生。她至今还记得那张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看起来一派正气。
本来她以为案子错综复杂,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然而,案子很快就结了。
凶手是一帮江洋大盗,假借偷盗之名,犯下了滔天大案。
那伙强盗当天就被捉拿归案,直接就拉往刑场,大刀齐刷刷的一落下,一排脑袋滚了下去,鲜血红的也如林府中的一般。
她仍躲得远远的,而且乔装打扮了一番。就似乎林府之事,同她没有任何干系。虽然彼时凶手已经被正法,而她却觉得惴惴不安。
果不其然,第二天艳阳重新照亮江州城的时候,林府四周已被摆上了干柴,干的柴,烈的火,在盛夏里,一触即发。
有几个百姓,跑过来,跪在地上,拉着那大人的衣角,哭着求着,大人这是做什么,林大人死了,在地下也该好好安息。
那人紧锁着眉头,语气中却带着笑,命官兵们扶他们起来。耐心的解释,上头说天热,怕瘟疫再流行起来,所以才放的火,林大人一向体恤民情,一定也会觉得开心。
他一转过脸,面色就变了。在为首的官兵耳畔,急匆匆嘀咕一句。
她彼时,就站在林府前的大树下,把一切瞧得清清楚楚。那人面上那一抹浓厚的阴鹜,看得她背脊一凉。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所有的事情,远没有那般简单。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她的耳畔为何总有个声音反复回响,苓儿,别过去,千万别过去。
大火终于还是烧了起来,那火光简直比头顶上的太阳还要热烈,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烤化了。
噼里啪啦的声音里,门梁一点点的燃尽,就连屋顶上的瓦片,也被烧的炸裂开来。从屋顶上,倏地落了下去。
她的心也似那碎掉的瓦片一般,一片片的,她紧紧攥着手心,苍白的嘴唇被她咬得青紫一片。
后悔,她心中的后悔比起怨恨,丝毫不逊色。
若她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她娘亲,她一定将她娘紧紧抱住,然后说服她一同去江陵。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卖。
她自始至终没有敢去爹娘的尸体,只暗中收买了一个官兵,借口说自己是林家的亲戚,要他好好的厚葬。又将最后的一点碎银子交给了她的贴身侍婢,叫她想法子赶紧逃离江州。
如此一来,她便孑然一身。她就住在林府附近的废弃的宅子中,看着那火焰一点点熄灭,终于化成漆黑的灰烬。
风光无限的林家,一夜之间,从世上销声匿迹。
第九十九章撇清
眸中的火焰,一点点燃的尽了。胭脂才恍然回过神来,看见莫白薇一双乌黑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她轻咳了两声,故作惊讶的问道:“林刺史?我来京城中数十年,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林刺史。”
她万万没想到,莫白薇会提起这些。她状若无事的喝着茶,一双眸子却不时的在莫白薇身上停留。
有了十五的前车之鉴,她便不愿再相信任何人肯为她守口如瓶。心念电转的一瞬间,她已然起了杀心。
莫白薇自然清楚胭脂心里在想什么,但当下她毫无惧色,反而微微一笑,道:“不瞒你说,我外祖母家同林刺史家是故交。”
她冷不丁的丢出一句话,留在嘴角的浅笑,纯真而丝毫不造作。
一句话出口,胭脂反倒唬了一跳。这些年来,还从未有人敢亲口同她说,自己同林家是故交。她颇有些不可思议的盯着莫白薇看,冷掉的眸光渐渐的又温和了起来。
她看着看着,忽然大笑了起来,潋滟的眼波,一荡一荡的,有种摄人心魄的美。她晃动着沉在杯中的瓣,目光突然变得严肃道:“十七姑娘今日来,只怕是因为怀疑我杀了十五,特意来试探的。”
“不错。”莫白薇承认的干脆直接,倒把红莲吓的不轻。她着实想不明白,十五之死如何能同胭脂扯上关系。但自家姑娘不仅这般怀疑,又说的理直气壮。她攥着拳头,暗暗替莫白薇捏了一把汗。
“我若说十五之死,同我毫不相干呢。”胭脂将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嘴角一勾,冷冷的道。
莫白薇仍然摆出一张笑脸,徐徐的道:“胭脂姑娘既说没有,我便相信。”
她的口气轻描淡写,似乎并未将那件事情放在心上。就算十五没死,有朝一日她也会想法子将他驱逐出府的。
胭脂的目中隐隐现出惊讶之色,她自认阅人无数,别人刚一开口,她便能瞧穿那人的心思。
胭脂楼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发展到如此壮大的地步,也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色,而是因了这一点。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些在朝廷里风生水起的达官贵人,哪个不被她哄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