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回来了。”奶奶说道。
“奶奶,大姐来了……”
“她来过几趟了,这次是特意等你。”
“奶奶……”
“我管不了。”奶奶大声地喊道,“你说也没用!谁说都没用!管不了!”她的声音很高很尖利,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大堂姐愣住了,转过身跑走了。
我再次见到她,是在大娘的葬礼上。
农民最怕生病,有新农合之前更是如此,大伯家这些年攒的家底全掏空了,钱啊……生了这个病就像流水一样的花出去……透析,不停地透析……大伯家……艰困了起来,在所有家底被掏空,外面欠了无数债务之后,大娘在一个清晨喝农药自杀了,再也没有被救过来。
大堂姐和大堂哥那天哭得厉害,看着奶奶的眼神冰冷中透着仇恨,大伯呢……脸上满是麻木,他已经没有了恨的力气。奶奶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带她回家,那个时候她几乎已经没有了视力。
紧接着三叔家也出了事,关于他的事是村里的长舌妇转述给我的。
常年在外面跑运输的三叔有次半路车坏了,提前回了家,把三婶跟一个男人捉奸在床,三叔跟那人撕打了起来,被那人打断了腿,三婶干脆卷了家里所有的存款跟那男人私奔了,本来就沉默的三叔经过这次的事更沉默了,也不再出车了,而是整天在家里喝酒,三叔家里的是男孩大女孩小,两个孩子扛起了家庭的责任,只有十五岁的男孩出去工地打工,女孩照顾家里,而在三叔的事件里,奶奶依旧置身事外的保持沉默。
然后是五叔家里,五婶在体检的时候查出了乳腺癌,做了手术切除了一侧□□才保住命,可只能退养在家,五叔也不再替学生补习了,专心照顾家里,他们家的独生女雯雯也懂事了很多。
我家则是唯一有一点好消息的家庭,家里凭借着回迁的铺面,稳定了下来,日子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
郑家,风雨飘摇,村里关于奶奶的风言风语也越来越多,比如奶奶并不像传说中的灵验,连自己的儿媳妇要自杀都不知道,还有人说奶奶是泄露天机太多遭了报应,儿媳妇不是被她克死了,就是克走了。
奶奶很少出去给人看“病”了,家里来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奶奶安静地守在屋子里,冬天的时候我不回家,有时她连炉子都不点,大伯经过大娘的事对奶奶心完全冷了下来,明明隔得不远,也不会去看奶奶,为了怕奶奶出事,冬天到来之前,我就会利用十一假期买煤、搬柴,找人给奶奶家改土暖气,扒炕,抹墙、修烟囱,奶奶从不过问这些事,她的钥匙早就全交给我了,钱匣子里的钱归我管,我拜托邻居家的婶子每天早晚给奶奶点锅炉,可奶奶不太开心外人来家里,有时候会故意不给婶子开门,没办法,整个寒假我都在奶奶家住,过年的时候别人家里都满满当当的人,我们家里只有我们俩个跟一堆的神龛……就这样……其实也挺幸福。
就这样过了几年,高中的时候我开始住校,每个周末早早地起床出门,骑车回乡下替奶奶做家务,照顾奶奶,奶奶家里平时冷冷清清,周末的时候我回去了,就会热闹起来。。
就在我高二的那年七月六日晚上,我坐在葡萄架下点艾草薰蚊子,忽然,柴垛里传来一阵的悉悉索索声,我向那边看去,一下子乐了,是那只鼻梁上有一道白的黄鼠狼,它穿着不知从哪儿捡的人的衣裳戴着草帽柱着根木棍在我面前走着。
我想起奶奶跟我说的传说,半开玩笑地说道,“这只黄皮子长得好像吴彦祖啊啊!”
它吓到了,惊讶地手里的小棍都掉了,我们俩个对视了足有五分钟,它这才转过身钻进了柴垛。
我拍着膝盖大笑了起来,奶奶推开了门走了出来,“奶奶!太好玩了它……”
“果然是你啊。”奶奶叹息了一声,“果然是你啊……”
“奶奶,咋地了?奶奶?”
“跟我来西屋。”
奶奶表情郑重地带着我到了西屋,摸索着点燃了蜡烛。
“奶奶,咋不开灯?奶奶,你的眼睛我同学说了是白内障,听说去省城的医院就能手术呢。”
“不用了,看不见比能看见好。”奶奶说道,“你知道咱们家是咋来的不?”
“还是能咋来的,逃荒来的呗。”奶奶一直说我们老家是山东的。
“不,咱们家的祖奶奶是光绪年间从宫里逃出来的。”
“啥?”这又是什么节奏?
“当年一共有五家萨满从龙入关,咱们郑家就是里面的一家,郑家每一代都会一个人承继血脉……我的这一代是我,你爸爸他们这一代是你四叔,你这一代……是你。”
“郑家?”不对吧……
“你爷爷是招赘进来的,咱们这一支,只能姓郑。”
“哦。”我点了点头,“奶奶,姚鑫……真的是我让他生病的……”
“咱们这一支人啊,是五大萨满里本事最低的,旁人呢,都是一身的神通,可咱们家……每代人只有一点神通,我呢就是眼睛好,你呢就是嘴好,孩子,你听说过啥叫金口玉言不?”
“皇上嘛……”
“不,你就是金口玉言,你当时是小啊,也没有真跟黄家人沟通上,否则你当初盛怒之下的话一出口姚鑫必死无疑,老姚家也肯定绝了后代,别说我是隔了一个晚上才到的,就是当时在场……也救不了他……”
“黄家人?”
“你是点化了它的人,它跟你永生永世都联在一起……”
“谁?”
“黄书郎啊……你替它取的名字吧?你替他取了名,他之前叫什么都不要紧了,只有这个名字要紧。”
“真的?”我笑了起来。
“丫头,别笑,你听说过五弊三缺吗?”
“嗯,听说过。”
“咱们家的人,用老祖的话说是举家族之力兴一人之身……我这一代……只有姐妹俩个……我妹妹……”
“奶奶,我还有姨奶吗?”
“死了,早死了。”奶奶说道,她眼睛里含着泪水,“我们是双胞胎……她死了……死的惨啊……她死了,我的眼睛就不好了……你爷爷就走了。”
爷爷走了?不是死了?“奶奶……”
“你爸这一代……你四叔跟你一样是嘴好,所以你爸他们兄弟谁都不得好,谁都发不了家,只能温饱,他们自己运势再强,也架不住有败家的娘们败家,……幸亏兄弟多啊……你家……呵呵呵……你妈厉害,一个劲儿的往娘家掏……她反而最能活……你三婶儿……破鞋……她也能活,别人……不是死就是病把家底掏空算是完事……”所以奶奶不能管,管不了……管了的话会有更严重的后果。
“我四叔呢?”
“听着!你别信你四叔!以后他找你,你要躲着他!一定要躲着他!”
“奶奶,我记住了。”我忽然想到……“奶奶,我姐姐!”
“不光是你姐姐,这一辈……郑家的女人……我算过了,都是寡妇命……一辈子不是嫁不了人,就是嫁的人早丧。”
“所以……您让她们读书?”
“农村的寡妇怎么活啊!幸亏这个世道变了,女人自己个儿也能活……多多,你要照顾她们,但不要照顾太多,明白吗?”
“嗯。”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奶奶说的都是真的,奶奶从来没有骗过我,“奶奶,我三叔……”
“他命里有劫,醉生梦死的渡过去就渡过去了,要是精神了……就是死劫。”她叹了口气,“你三婶儿回来了,他就好了。”
啥?我三婶儿还会回来?
“败家娘们儿……败家娘们儿啊……都是冤孽,要还……前世的债没讨完,肯定要回来,你爸,你三叔都要还一辈子……躲不开……躲不开啊。”
那一晚的事似真似幻,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是梦,可是梦里的事都应验了,三婶回来了,三叔接纳了她,一家人为躲避村里的风言风语搬到了县城。
村里人都说老郑家出大学生,我们这一代就连三叔家扛了两年砖的弟弟,也在后来当兵之后考上了军校,所有人都或好或烂或平常地上了大学。
旁人看我们家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到我高考的时候,我满世界的找大学,每次圈出来的学校都是离家远远的,我下意识地想要逃开,逃得越远越好……
可是无论是电话还是网络查询甚至是录取通知书寄来的时候,录取我的都是我从来没有填过的省大。
“咦?”我看着通知书发愣。
奶奶拍拍我的肩,“上学去吧,你命里注定不能走远。”
代价,这就是天赋的代价,还有一种代价奶奶没有明说,奶奶和我,都注定是孤独的,血亲如父母、子女与我们都没有缘份,就算是一开始有些牵绊,也会越离越远……而我们,我们整个家族所付出的代价,我们家族的故事,奶奶告诉我的,只是冰山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要拆分开的,但是一拆就乱套了,大肥章送上。
第10章 伤逝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但我从来都没有融入过任何集体,班集体和寝室集体都是如此,大学的时候我依旧一个人来来回回,每天跟室友说得话不超过三句,毕竟除了奶奶之外,我生命里没有任何值得长时间维系的感情。
直到我发现我竟然莫名其妙被排挤了……
OK,我是408寝室的那个怪人,不说话不交流除了上课就是上课,每天还要跟奶奶通电话十分钟以上,住在我下铺的室友发热到39度我像是没看见一样不闻不问,另一个室友在我面前从椅子上摔下来扭到脚直接从她身上迈过去。
是的,最罪恶的是一起住了将近一年,我竟然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所以怎么样?我也没有干扰她们啊,发烧不是SARS,多喝水就好了,非要我照顾她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发热的时候也没有指望过你们什么啊?普通的扭一下脚,看力度就没伤到筋骨,歇一会儿就没事了,小公举最好去农村锻练一下。
不过既然气氛这么不好,我还是搬出去好了,放暑假的时候我轻描淡写的说要搬出去租房子,奶奶哦地应了一声,“把身份证给我用用。”
“啊,好啊。”我随手掏出身份证给她。
我们祖孙两个就是这样,彼此话不多,信任却是极深的。
直到我大三时,奶奶的电话忽然打不通了,她的手机是我买的,每次也是我按时给她交费……怎么会不通呢?
一股寒气从脚根钻至头顶,出事了……我有些慌张地买了车票回家,奶奶在和我最后一次通话之后没多久就……摔倒了,她一个人住,在我回去之前都没有人发现她。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想办法“通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跟我告别,她就这样走了……一个人……
我烧了水替她洗头发,擦身子……她的“装老衣裳”早就提前做好了,料子是我从省城买的真丝提花缎,棉花是新棉花弹好了一层层絮好的,姑姑亲手帮忙做的,样式是奶奶自己挑的,棉袄,棉裤,呢子大衣……鞋则是奶奶自己做的,鞋底纳着平常人看不懂的图案。
我把她穿好衣裳,这才坐在她的身边,一个一个的通知她的儿女,她的亲人。
不管平时关系如何,是不是几年了不闻不问对面相见不说话,这种时候……他们是都会来的,第一个到的是家离奶奶家里最近的大伯,他进屋来看见我坐在炕沿上,老人早就穿好了衣裳躺在炕上,扑通一下就跪下了,“妈!”
奶奶的葬礼平静而隆重,一切按照葬俗来进行,我告诉他们奶奶早就备好的棺木在哪里,早就看好的墓地的位置,余下的就是从钱匣子里拿钱,让他们去支应。
他们所有人来来回回,都会多看钱匣子一眼,奶奶有钱……奶奶的钱早被我不知道倒蹬哪儿去了……这是他们的共识。
就在奶奶要出殡的那天,外面驾来了一辆看起就很高档的奔驰车,从车上下来了一个很英俊的中年人,他有一米八几高,浓且密的黑发梳成大背头,五官明晰长相英俊,明明已经有些年纪了,身上却是一丝赘肉都没有,身上的西装很笔挺,料子一看就很高级,还带着一个秘书和一个司机,看起就像香港电影里走出来的大人物。
村里人都傻住了,直到我大伯走过去捶了他一下,“老四!你咋才回来啊!”
四叔……传说中的四叔……回来了。
从他回来到出殡下葬,我们俩个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我知道他在看我,就像我在看着他一样。
我们都是游离于家族的,就算是我们跟家里人说着话互诉着共同的悲伤和离别之后的遭遇也一样。
出殡结束之后,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奶奶的东屋里,我抱着已经空了的钱匣子坐在炕沿边上,一言不发,奶奶真的太聪明了,整个葬礼要花费多少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早算出来了,那她有没有算到自己的死期?如果算到了,为什么不让我在家里陪着她走最后一程?
他们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议论着老太太身后的财产,议论着后面要怎么做,这房子要怎么办,神龛要怎么办,烟一根接一根的被点燃,熏得人眼睛疼,他们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又刻意的移开了。
“这些年啊,老太太全靠我们家多多照顾。”我妈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说这些的时候她是看着四叔的,呵……这是表功呢,希望四叔看在我孝顺的份上,多看我们这一支一眼,多给我们照顾,“大哥虽然跟妈一个村子,家住得也不远,但大嫂去世之后,大哥一个人都不知道怎么活呢……全靠着多多每个周末回来看奶奶,当然了,还有我们郑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