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吧。”难得的是太皇太后没为难,冲她摆摆手,就松了口。
她欸的一声应了,站起身来,叫随珠在前头引着,一路往宫门口去了。
庆都攥紧了拳头,盯着她的背影,眼底有无奈,也有愠怒:“母后……”
“好了。”太皇太后叹息着打断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难不成还要打她骂她吗?她养成今天的脾气,你要怨谁?”
庆都一时语塞。
太皇太后摇摇头:“容儿心善,可是心太善,在这深宫之中,可没什么好处。我从前说过你多少回,可你们自己把孩子养成了这样,那就谁也别怨怪。还有送她进宫这回事……”她唉声叹气的,“算了,已经这样了,我也懒得说你。”
庆都咽了口口水,垂下头去,一时无话可说。
“这件事情,你怎么说?你要愿意,傍晚我就叫人把孩子送出去。”太皇太后揉了揉太阳穴处,“你这些年不进宫,连递牌子请安都不曾……今次出了事,诚然是容儿听了皇后的,可这法子,我想了想,是个可行的。”
庆都倏尔抬起头来:“母后,让哥儿到底是皇子,我如何能够抚养他。”
“你别拿这个来敷衍我。”太皇太后从前很爱这个女儿,可是现如今……
三年前她跟高氏大闹一场,从此不再踏入禁庭半步,连自己这母亲都不再来相见。
后来就是到了大选前的礼聘,她跟皇帝商量好了,要把人送进宫来。
这一桩桩的事情,虽然都已经过去了,可终究是压。在太皇太后心头的。
“你早就看出来高氏狼子野心,在她势头最盛时选择身退,这些年过去了,我也没那个心气儿再去管你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当年你抽身而退,连带着国公府也……”太皇太后面色越发冷,“你压根儿就没想过,皇帝御极后,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我……”庆都咬咬牙,“我其实,想到了的。母后,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当年我不是无故抽身的。”
太皇太后因她的话感到吃惊,什么叫不是无故抽身的?
她猛然扫过去:“什么意思?”
“当年高氏大权在握,皇兄为徐氏始终让着她,却纵的她越发眼里没了祖宗礼法。三年前,我在永和宫中与她大吵一架,也是因正统这两个字。后来她激我,说我一个长公主尚且能够干政问政,她身为中宫天下母,如何就不能。”话到此处,庆都略别开了脸,“我是上了她的恶当。”
太皇太后经历过事儿,听到这里,大概也明白了几分。
看样子,自己这个女儿,从小养的跋扈,是她过错。
“她激你,而你为着先帝正统,就选择归权,是这样的吗?”
庆都嗯了一声:“话也是她自己说的。只要我和国公府从朝堂抽身,她就慢慢的归权于皇兄。我知道皇兄那时已经无心问政,但是好歹还有皇帝,如果一直叫高氏把持着朝政,来日皇帝登基,怎么可能不处处受她钳制。”
果然是这样没错。
庆都上了她的当。
她放弃了手上的一切权力,连带着卫国公府也愈发避世不理朝事,可是高氏食言了,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归权归政。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你当年可从没来问过我。”
庆都一怔:“母后您是一辈子不干政的人,我来问您……”
她想用年少轻狂来搪塞,那是三年前而已……那时的她,哪里还是什么少不更事的人。
反正事情都过去了,这些年她不进宫,一是气恼高氏,二来就是觉得没脸见母亲。
但是即便心中有愧疚,眼下叫她把元让抱出宫,也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让哥儿的事情,母后还是三思的好。皇后存了什么心思,咱们都知道。孩子抱出去,高氏少不了要拿容儿撒气。我这一辈子,糊涂事干的太多,不想到了这时候,还牵累儿女。”
“那你就是不同意了。”太皇太后似乎很平静,直视着她,“既然这样,那就叫翊坤宫把孩子抱走吧。”
庆都大吃一惊:“母后?”
太皇太后斜她一眼:“我老了,能够看顾皇帝和容儿的,也没几年了。和高氏打擂台,我已经打不起了。今日气急攻心,已经厥过去一回,再这么来几回,我就该去见你父皇了。她想要孩子,我给她就是了。你不想牵累儿女,这法子最可靠。高氏如愿,自然不会再打容儿的主意。至于皇帝如何,那是他身为人君所要经历的全部,好的,不好的,平坦的,凶险的——”
她说着,哂笑一回:“其实与你父皇和皇兄比起来,他已经很是顺遂了,你说是不是?”
☆、第四十四章:苦涩
庆都一时之间更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她三年没进过宫,当年在高氏手上吃的暗亏,到了今日,才能够在自己亲娘跟前松口抱怨两句。
说这个,倒并不是指望着太皇太后再来安慰她几句,又或是替她出个头,从高氏身上找补回来。
她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现在早就没了当年的心气儿,所求的不过安稳二字。
年前说要礼聘贵女进宫,她铁了心要送容儿进宫来,诚然是为了今后……可那并不代表着,她要在前朝继续同高氏打擂台。
皇帝现在还年轻,膝下只有元让一个儿子,高氏打起了孩子的主意,她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个时候把孩子抱出宫去,接到公主府抚养起来,傻子也知道,这是故意为之。
庆都吸了吸鼻子:“母后……”
她亲娘这时候将了她一把,拿皇帝的安危和大陈的江山社稷来威胁她。
庆都喃喃的叫了一嗓子,后话又说不出来了。
太皇太后提着一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紧紧地盯着她,也没有接她的话。
……
而此时的卫玉容,随着随珠一路往慈宁宫的宫门处过来,打远处她就瞧见了搓着手来回踱步的玳瑁。
她眯了眼,同随珠摆了摆手:“姑姑叫我自己过去吧。”
随珠略一顿,纳了个福,没有反驳,站住了脚,目送着她往那头去了。
玳瑁瞧见了卫玉容,脸上一阵欢愉之色,只是惦记着今日慈宁宫该愁云一片,才连忙收敛了起来。
卫玉容受了她的礼,跟着才正色问她:“皇后娘娘叫你过来寻我的?”
玳瑁忙不迭的点头。
卫玉容见她后话不提,四下里看了一圈儿。
慈宁宫的宫门口站着四个小宫女儿,很显然的,太皇太后不喜欢人靠近慈宁宫,这四个……门神一样的,挡在门口拦架的。
她咂舌,叫了离她最近的一个:“你们站远些,我有话跟玳瑁说。”
小宫女也有眼色很懂事,当即颔首应了个是,归拢了四个人,一齐退远了些。
玳瑁见人退远了才敢与她开口:“贵主儿,主子叫奴才告诉您,她托付您的那件事儿,万岁没有点头,而且……”
她低垂下了脑袋,手搓得更厉害些,似乎有些为难。
而卫玉容在听见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咯噔一声了。
元邑没有点头?为什么?他在想什么?
他分明知道今日慈宁宫中发生的所有事……
“而且什么?”她心中复杂,语气就不太好。
玳瑁缩了缩脖子:“万岁同主子动了手,奴才进去服侍的时候,主子肩膀上好大一片的紫青。主子说了,这事儿怕还要指望您了。”
动手?
卫玉容瞳孔蓦然放大,脚下似有不稳,连退了两步,踉跄了一把。
好在玳瑁早抬起了头来,瞧见了,便忙上了手稳住她:“贵主儿,您当心。”
元邑在景仁宫中,和董善瑶动了手吗?
那是中宫,是他的嫡妻。
长久以来,她都知道,元邑心里其实一直觉得亏欠了董善瑶的。
无论是在太子府,还是他御极后。
他心里只有一个她,董善瑶虽然有嫡妻的名头,他能给的,也无非是尊重而已了。
后来又因着高太后……
总而言之,元邑若非盛怒之下,又怎么可能跟董善瑶动手。
卫玉容抿紧着唇角:“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皇后娘娘,这件事我自有分寸,我这就去回老祖宗一声,往乾清宫去。”
玳瑁似乎因着她的话果然放下了心来,长出了一口气:“那奴才便告退了。”
卫玉容没吱声,也没再看她,自顾自的返身往回走去,只是她脚步踩的极重,看样子,玳瑁的那番话,实实在在的叫她心头乱了一把。
等她回到内殿外时,人没进门,就先听见了里头隐约的几番争执,无非是为着元让的事情而已。
卫玉容觉得有些吃惊意外,她实际上并没有料到的,母亲居然会这样排斥吗?
她皱着眉,在门口又站了会儿,把那些话一一听在了耳朵里,记在了心上。
“横竖说来说去,你是不同意了。”太皇太后似乎不耐烦极了,“你又不同意把孩子抱走,也不同意我把孩子给了翊坤宫,那依着你,难不成,送到容儿的储秀宫去?”
卫玉容大吃一惊,忙迈开腿,踏进了内室中去。
庆都在瞧见她的一瞬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别开脸,什么也没说。
太皇太后见了她回来,面色舒缓了些,只是看起来,是极力的在克制着怒火。
她与卫玉容招招手:“玳瑁来做什么?”
卫玉容本来想遮掩几句的,可是母亲刚才的态度……
她横了心,咬咬牙:“万岁在景仁宫同皇后动了手,她叫玳瑁来寻我,还是为了这件事。万岁爷的态度很清楚了,他是不同意的,所以我想去乾清宫一趟。”
太皇太后交叠着放在小腹上的手明显抖了一把。
一旁的庆都则是眉头紧锁:“他怎么会跟皇后动手?”
卫玉容眯眼看过去:“我以为,母亲最先关心的,会是万岁不同意公主府接走让哥儿这回事。”
庆都一愣,当即拉长了脸:“你这是什么话,又是什么态度?”
手把手教养大的女儿,样样都是挑在了大拇哥儿上的,十几年都是温声细语,柔顺恭谦的,现在突然拿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
太皇太后却呵了一声,叫庆都更是觉得胸口憋闷。
卫玉容压根就没有再搭茬,径直的与太皇太后一礼:“老祖宗,我想先去一趟乾清宫。听玳瑁说,万岁也发了好大的脾气,而且这件事情……”
太皇太后一味的摆手:“你只管去,这里有我。”
她点点头,连看都没再看自己的亲娘一眼,扭头就走。
庆都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这是个什么情形?她的亲娘,还有她的亲生骨肉,把她当成什么了?
她不是她们的仇敌,现在却仿佛她们两个是在一致对外似的。
这种滋味,庆都一辈子都没体会过,眼下尝到了,只觉得苦涩异常。
她苦笑一声:“现在全成了我的不是了吗?”
☆、第四十五章:野心
“并不是全成了你的不是,”太皇太后无奈的叹息着,“容儿比你年纪轻,却比你识大体。她有你年轻时影子,却比你那是还要有主见。这事儿我不想逼你,但是到了这份儿上,你不点头——”她抿唇,“皇帝跟皇后动手,这不是小事,事情办不成,伤了皇后的脸面是小,帝后不合,才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