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高太后却冷笑出了声:“这件事,我要的,是十成的把握。任何一点不可被我控制的可能性,都可能导致我的满盘皆输,你懂吗?”
“那您——”
春喜大吃一惊,刚想要再多问些什么,外头崔四儿就已经猫着腰进了宫门了。
崔四儿是个最有眼色的人,在宫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院中的高太后,于是他就这样一路猫着腰,近了高太后的身来。
因他回来了,自然,也就带来了韦兆。
想问的话都没法子再问下去,春喜的话仿佛被卡在了腮帮子上,长叹一声,搓着手在高太后右手边站定,低下头去,一言不发了。
“人来了?”
崔四儿忙不迭的点头:“韦大人就在宫门口候着了。”
高太后这才哦了一声,返身往正殿的方向踱步而去。
崔四儿抬了抬头,不敢开口问,只拿询问的眼神望向春喜。
春喜看着高太后的背影,又瞧见了崔四儿的眼神,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同他道:“请韦大人往正殿吧,主子要在正殿见他。”
崔四儿这才欸的一声,松下一口气来,一溜小跑的往宫门口去了。
……
韦兆从没有来过寿康宫。
寿康和慈宁二宫并立,其实都算不上是后宫里,可毕竟已是禁庭范畴,寻常外臣自然不得擅入。
他是个很恪守本分的人,进了宫中来,眼睛不敢多瞥向一处,再至于入殿中,也仅仅是抬头扫过高太后一回,便又低垂下脑袋,恭敬地行礼问安,绝不多瞧别的。
高太后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满意,轻敲了敲面前小案:“太和,九意街的命案,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日郑恪都还往寿康宫与我请脉,你们,没弄错人吗?”
韦兆早知高太后凤体违和,这几天太医院判章大人告了假,寿康宫的脉,由章大人的得意弟子来请,也是情理之中。
他不假思索的回话:“臣确认过了,是郑大人无疑,且是歹人行凶,绝非自杀。”
“你是干刑名出身的,掌了眼就错不了,要这么说来,可真是骇人听闻了。自我大陈开国立业以来,也没听说过,天子居所,残杀朝臣的事情吧?”高太后虽然这样说着,可她的语气,却是淡淡的。
韦兆拧眉,怎么会是这样淡淡的呢?
不应该的啊。
行凶者做这样的事情,无异于在挑衅皇权和朝廷,高太后是个强硬又铁腕的人,怎么能容得下这个呢?
即便是在病中,她也不该是这样平静淡漠的反应。
有句话,高太后说的是不错的。
他是干刑名出身的,一路被提到京兆府尹的位置上,干的还是刑名。
快四十的人了,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可他这大半辈子,干的就是这么一件事,经手的案子,更不知有多少件。
对于命案,他有着独特的敏锐和嗅觉。
直觉告诉他,此事定有蹊跷,且怪就怪在寿康宫。
韦兆有一瞬间被自己这个想法给吓到了,惊恐的望上去一眼,却正好与高太后四目相对。
她的目光,深邃而幽暗,像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韦兆分明看见,她一瞬间,扬唇笑了。
高太后的确是笑了的。
韦兆眼底的惊恐和错愕,没能逃过她的一双眼。
她玩弄权术半辈子,看人用人却从来不错。
要是叫韦兆去管吏部,管兵部,他一定是个糊涂官儿。
可叫他管京兆尹——这个人,生来就是干刑名的。
“太和,抿出味儿来了?”她笑着,语调却叫人觉得害怕,“是不是进了我的寿康宫,就嗅到血腥味儿了。”
韦兆当下便呆若木鸡,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了。
高太后直言不讳,什么血腥味儿?不就是郑恪的一身血吗。
“太后,您……”
“欸,别忙着问我,先回我的话。”高太后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是不是嗅到血腥味儿了?”
韦兆吞了口口水,努力的平复着,许久之后,才颤着声回话:“臣方才只是觉得,天子脚下出这种事,是对朝廷极大地漠视,而您不该对此,过于淡漠平和才是。”
高太后眼底闪过赞许,是由衷且真心的:“你的直觉,一向比旁人要精准很多,这也算是你得天独厚的优势了吧?”
“臣不敢当——”他恭谨的一拱手,咬咬牙,将前话又问出口来,“您为什么要杀郑大人呢?他若犯了死罪,一道旨意问罪下来就是了,何必要这样,臣实在不懂。”
“太和啊,干刑名,查命案,放眼朝堂,没人比得过你。可是耍心眼,玩诡计,风云诡谲的朝堂,错综复杂的后宫,这些,全是你看不透,也不擅长的。”高太后轻叹着,同他摆摆手,“你坐下说话吧。”
韦兆挣扎了须臾,还是听从了高太后的话,往后手边的官帽椅上坐了下去。
待坐定后,才侧目看向上位:“您是说,郑大人是因这样的争斗,才命丧黄泉的吗?”
高太后不置可否,只是噙着笑的看他:“等再过一阵子吧,这事儿我与你细说详解。眼下要紧的,是这桩案子,你要如何断。”
这才是关键所在。
韦兆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即便郑恪的死,是高太后暗中授意,也定然不是高太后亲手所为。
她不会做,也因身处宫中,行为终归受限而无法做。
要断案,少不得,救出行凶的那个人。
可是,他还能够断,还能够查吗?
☆、第九十四章:解决
与其这样吊着悬着心,还不如把话摊开了说。
韦兆心里也明白,高太后不召群臣,又说了这样一车的话,分明是不想他对郑恪的的彻查到底。
其中深意……
他微一抿唇,定下心来,一拱手,做下一礼:“臣请太后示下。”
高太后眼中精一闪:“看样子,你都明白了。当初我一手提拔你,而今便也不与你说虚的——郑恪的死,你可以查,但是你总要记住,什么人能查,什么人不能查。将来若是查到了高家人头上去,太和,咱们君臣的情分,就走到头了。”
果然是高家人!
韦兆心头一颤,他的直觉,从来都不错。
高太后要杀郑恪,自己没法子动手,便传了话出去,交给了高家人来做这件事,只是高家如今的这些人里,竟没有一个是有脑子的。
不过这件事换过来想,高家人又一向是肆无忌惮惯了的,动手行凶,又是宫中的旨意,他们就更没有顾忌。
真要是动用人手去查,不出三日,他一定能查出高家的罪证。
可是一旦查到了高家头上去,高太后这里……
他呼吸一滞:“太后是想让臣,草草结案吗?”
“胡说。”高太后轻斥他,“你草草结案,章瑞之一定上本参你。太和,你是聪明人,找几个替罪羊,又或是把这件事,粉饰过去,就这么难?你就没法子了?”
法子,自然是有的。
然而韦兆的心里却犹豫了。
高太后提拔他,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若为君子,该涌泉相报。
可他若是君子,在这样的人命案子上,又怎么能动手脚做假案呢?
于是他缄默下来,立在殿下,一言不发。
高太后看在眼里,眸色一沉,显然不悦了。
她是慧眼识人的,也很轻易就能够看得出来韦兆的挣扎。
她了解韦兆,所以才会对春喜说,这并不是她能够十成十的有把握的。
“看你这个样子,是真的打算一查到底了不成?”高太后的语气,倏尔冷了下去。
寒意刺骨,直打痛了韦兆。
他身形猛然一僵,当机立断:“臣不敢——太后既然有了示下,臣遵您旨意就是,这件案子,臣会想办法。”
办法都是现成的。郑恪出宫回家,途径九意街,身上穿的却并非是官服。
那地方鱼龙混杂,若有歹人拦路劫财,行凶杀人也是说的过去的。
高太后要替罪羊,他就给她找出一个替罪羊便是了。
这个世道上,没有什么,比自己活着更要紧的。
他确实很想做君子,可是只怕这辈子是不能够的了。
跟着高太后手下办事儿,坦荡荡这三个字是要丢弃掉的。
可如果将来有一日,高太后失势了,那他处境则极其尴尬,也再不可能有施展拳脚的机会。
韦兆彻底的打定了主意,斩钉截铁的:“三日,臣只需要三日时间,就能将此案了结,且绝不会牵连无辜。”
高太后似乎对他的这番话很是满意,点点头:“你的能力我知道,好好的查,给朝臣,也给京中百姓一个交代。”
……
送走韦兆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高太后一早上提着的心,在他离开寿康宫的那一刻,才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她长长的松了口气,叫了一声春喜。
然而入内来的却是喜鹊。
高太后一愣:“春儿哪里去了?”
喜鹊近前去奉茶,似笑非笑的回道:“主子您不是还叫盯着新进宫的几位主儿吗?她这会子还忙活着呢。”
高太后哦的一声:“倒差点儿把这档子事给忘了。”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接过茶盏来,喝了口茶,“景仁宫还没把药送过来?”
“一盏茶之前送来了,春喜接下来的药,搁在小厨房拿灶火。热着,奴才叫人看着呢。您才刚见韦大人,奴才没敢进来送药,”她说着,蹲身一礼,往外稍退了两步,冲着门口的小宫女儿吩咐了两句,复又回到高太后面前来,“这会子吃药正好,也没那样烫了。”
高太后看着她,若有所思的阖了阖眼。
春喜和喜鹊两个人,跟着她算是最早的,两个人各有各的好处。
春喜心细,胆子也正,有些时候她身边儿的确需要一个能规劝,敢开口的人。
至于喜鹊呢?她为人仗义,又很有眼色,对待寿康宫的宫女奴才是再和气没有的,从来不惹是生非,而到了主子面前,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她心里有那么一杆秤,这个分寸,多少年了,她都拿捏得相当好也相当准,几乎叫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高太后手中的霁红釉小杯随手放下去,噙着笑叮嘱喜鹊:“我一个人歇会儿想些事,春儿回来了,叫她过来见我,我有话要问她。还有,你去告诉外头当值的,过会儿吴太医来请脉时,把他拦一拦。”
喜鹊呆呆的,啊了一嗓子:“拦着吴太医吗?”她咬了咬唇,“总得来给您请脉的呀。”
于是高太后就笑了。
喜鹊这丫头,果然是什么都知道的,只是平日里不说罢了。
她招招手,示意喜鹊近前来,才说:“其实我一向倒是觉得,你大可以学学春儿,跟着我这么些年了,胆子没她一半儿大。光是整日里端着谨慎和气,能有什么出息呢?”
喜鹊瞳孔蓦然放大:“主子,您……”
“别怕,你知道就知道了吧,你跟春儿原就是一样的,我没告诉你那么多,也是因为,她比你更有主见,该说的话,在我面前,她从来都敢直说。我若告诉你,你又是个闷葫芦似的性子,一句话不敢多说的,倒弄得大家没意思。”她说着,又摇一摇头,很惋惜似的叹了一声,“你自个儿也想一想,劝过你一回,就不会再说你第二次了。你不想改,我也不强求你,对外头的人,我手段在强硬,那也只是对外人,明白我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