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他反复说着,“你终归是我的。”
青青凄惘道:“是你的……又能如何呢?”
荣泰又在催促,陆震霆无奈只能放开她,任她拉开门,离了这间幽暗小屋。
夜风一过,她的泪便干了,人也醒透。
匆忙在轿子里将拨乱的头发与泪湿的眼角都收拾妥帖,再度下轿时已然似无事发生,从容不迫地走入殿中,却在进门时停下脚步,“里面怎么不点灯?”
荣泰答:“圣上头疼,不让点灯。”
青青心生犹疑,却也不得不跨过门槛,走入一间漆黑无光甚至更无人的房间。
将将向前走上几步,身后的门便吱呀一声合上,令她再无退路,她心里害怕,禁不住小心翼翼唤道:“皇上……四叔……可有人在?”
等了许久无人应,她正打算出门去找荣泰,却无论如何不曾料想,行宫禁地,会有贼人胆大包天,自她身后闪出,一把捂住她口鼻,将她的呼叫挣扎都闷在掌下,继而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根皮绳,将她两只手腕交叠,紧紧反绑在身后。
黑暗中,她依稀瞧见身旁那人身材高大,体格健硕,对付她不费吹灰之力,眨眼间已将她手帕塞入口中,再一张白布蒙住双眼,她便成了砧板上的鱼,任人刀俎。
她看不见,只剩听觉灵敏,可惜那人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将她轻轻向前一推,让她半个身子趴在床上,因双手被缚,她根本站不起来,毫无尊严地在床上扭动,而那人仿佛故意折磨她,并不着急上前,而是一步接着一步的,让她能够清晰地听见他缓慢靠近的脚步声。
终于,他站在她身后,他的鞋尖靠近她脚后跟,如同一头猛兽正在观察猎物最后的挣扎。
忽然间,青青只觉得有一道力气将自己提起来,悬挂在半空,细想之下才明白,是从床顶落下一根绳,勾住她手腕上的绳索,将她上半生悬挂起来,双脚仍然落在床边,令她的身体呈现出一副任人宰割、予取予求的姿态。
他解开她身上的绳索,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心中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填充,这感觉甚至美好地令他害怕。
☆、第42章 42章
青青第四十二章
青青身上疼得厉害, 一整夜半梦半醒不得安稳。因此天未亮时, 陆晟起身她便也醒了。泽兰进来撩起纱帐, 灯影寥落,映出床上一张海棠春睡画卷,亦照出海棠花蕊上遮不住的点滴瘢痕。
闭着眼, 她听见身边不远处传来细微说话声, 陆晟的声音本就低沉, 当下再刻意压低,便更像一把凤首箜篌,拨弦动音,震得她耳根子微微痒。
然而她仍然不敢醒,直到穿戴齐全的陆晟侧身又坐回床边,吓得她僵着身体恨不能把自己蜷起来。
“别怕。”陆晟握住她手背, 轻声细语与她说话, 语调中藏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昨儿是朕不好,朕与你陪个不是。”
这个突如其来的道歉, 全然在意料之外。青青未曾想过,陆晟倨傲如斯,竟也有低头服软的一天, 但又回想昨夜她所承受的折磨与屈辱, 原本硬如铁石的心肠,不知怎么变作百转愁肠,千万分委屈齐齐涌上心头, 当下便再也克制不住,一双羽扇似的睫毛不停颤动,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发着抖,不多久便有泪流下,她心里觉着难为情、觉着丢了面儿,却也无能为力。
静默中,耳边传来一声低叹,大约他要伸手为她拭泪,她却急迫的侧过身背对他,抱着床角一块被褥独自流泪。
隔了许久,等陆晟已然准备起身离开,却忽然听见青青哭着说:“我也是人……我也是人……”
她一声剖白,用心费力,震得陆晟的手也停下,犹豫再三,终究握住她肩膀,笨拙地仿佛在沙场安慰失意的将领一般捏了捏她脆弱的肩胛骨,尔后说:“你是人,但先得是朕的人。”
或许是担忧这话说得过于生硬,继而补充,“朕领他们去猎场跑跑,晌午回来与你一同吃饭。”
他主动示好,青青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半点回应没有,陆晟下不来台,也只好沉着脸先走。
过后泽兰进来小声试探,“主子和皇上拌嘴了?奴婢瞧着,皇上走的时候脸色可真真吓人,明明方才洗漱时还好好的……”
青青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坐起来,“你管他做什么?上了年纪的男人,喜怒无常总是有一点的。”
泽兰当即便吓得打了个冷颤,再不敢多说。
中午陆晟回得略早,看着心情不错。卸下铠甲,净过手边贴着青青坐下,身上略微带着一点汗味儿,倒也不算难闻,青青不提出来,他就更不在意,抬手将周英莲召进来,指着周英莲手上的黄花梨木匣子说:“今儿张有谦献画一幅,朕瞧着很不错,拿来与你一观。”
张有谦是前朝旧臣,再有才气,也有亏节略,再者说,当朝书画大家,除开隆庆,她是一个也瞧不上的。
周英莲令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将画卷展开,张有谦画的正是今日饮马行猎、雪原冬狩场景,远山排头的自然是陆晟,旌旗猎猎,好不威风。到底文人大家拍起马屁来最让人舒坦不过,只看陆晟的脸色就只这奴颜媚骨的张大人不日便要更进一步。
青青只略略瞧上一眼,冷不丁说道:“张大人画艺又得精进,但到底改不掉一身匠气,实在可惜。”
陆晟一听反倒来了兴致,半靠在软枕上,眯着眼问:“噢?这怎么说?”
青青不屑道:“张大人这画,或还不如我呢。”
陆晟笑,命人拿笔墨来,“朕要亲自伺候贵人作画。”
青青没料想他当真,只睨他一眼道:“这儿既没有美景又没有美人,摆上笔墨也不知画什么好。”
陆晟抚掌道:“这个好办。”回头再吩咐周英莲,“去搬一面西洋镜来。”
他这是直白明了地与她调笑,青青瞧见他似笑非笑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羞红了半边面颊,可他还要说:“小十一脸红什么?朕叫他搬镜子来,是要照着朕给你作画。”
青青愤然,咬牙道:“好个不知羞,你哪是什么美人,说出来也不怕遭人笑话。”
陆晟道:“有什么可笑的?朕本就是草原上第一等的美男子,你若不信,大可以去找皇后打听。”
“谢皇上给我指一条明路,我若去问,皇后还会拆了你的台子不成?”
“那就叫上朕的近身侍卫来与你说。”
“我又不是闲得慌,四处与人打听这些。”
两人正斗嘴,周英莲已将西洋镜同笔墨纸砚都搬上来,陆晟一摊手,“请吧。”
青青却仍是不给面子,“我不画,我昨儿挨了打,腕子疼。”
周英莲弓着腰,听出一声冷汗,不料陆晟仍是乐呵呵的,让人把笔墨都撤了,喊一声“摆饭”,便将这一出戏都揭过去,吵闹斗嘴的,权当是闺房情趣。
吃过饭,陆晟匆匆出门,青青回到自己那处宛园,刚一落座便差云苓去请荣泰,云苓领了旨意却迟迟不动,责问再三才支吾说:“主子还不知道呢?昨儿夜里荣公公御前失仪,让拖出去杖毙了。”
青青心头一震,“你去请元总管,今日周英莲当值,他不会走不开。”
云苓应是,去了小半个时辰,才将元安领到青青跟前,两人各有心思,关起门来说话。
元安坦然道:“昨晚慧嫔到圣上跟前告状,告你秽乱宫廷,被罚暨阳宫思过,或是再也回不去宫里了。圣上的行踪素来不许透露给后宫,慧嫔这回知道得如此清楚,必是有人背后相助,周英莲是个谨小慎微的,只剩奴才……是奴才治下不严,荣泰估量着奴才与淑妃走得近,便顺水推舟卖了淑妃这个人情,不过你放心,荣泰已死,是奴才亲自监刑,淑妃娘娘那……恐怕也没有好日子。”
青青坐得端正,听得惊心,她双手紧握,皱眉问:“那……皇上知不知道……”
元安低着头,沉默许久才答:“奴才不清楚,但倘若圣上已知或仅是猜疑,想必殿下与奴才此时此刻便不能如此全须全尾地商量了。”
话是如此,但青青仍不放心,正要再问,却听见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乾政殿里当值的小太监来寻元安,“元总管,前头出事了,圣上失手,射伤了晋王手臂,让您找一只老参给晋王送去。”
元安下意识地望向青青,蹙眉喃喃道:“圣上箭法精益,不说百发百中,却也绝不会有次误伤之事。”
还未等青青反应,泽兰便进来说:“主子快换身衣裳,圣上回宫,正往这儿走呢。”
元安起身告退,青青恍惚之间已被泽兰重新打扮一番,她换一身月白的衫,浅碧的裙,仿佛要与雪原山水融在一处。
陆晟一来,便占了她的暖榻,他扶着榻上小桌,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直到看得她背后发凉,才牵了她的手,垂目看着她腕子上一只通透水绿的玉镯子,没头没尾地开口道:“朕失控了——”
“皇上说什么?”她没听清,略略弯下腰侧耳去听。
陆晟适才抬起头,握着她的手忽而加重力道,攥紧了,故意让她疼,“朕方才是真想杀了他。”
青青惶恐,强撑着说道:“四叔的话我听不明白。”
这下陆晟又不说话了,仿佛头一回见她似的,认真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间笑着说:“你知不知道,你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才叫朕四叔。”
☆、第43章 43章
青青第四十三章
他抬头看她, 青青亦不躲不闪望住他。
青青读到的不再是初见时的高高在上、冷酷肃然, 他变得复杂、难懂, 又多添几分人间烟火气,仿佛一座怒目金刚修出了肉身,一脚踏出了他的神佛殿, 到人间来颠簸历劫。
只这一眼, 青青忽而不再害怕, 她看着他,嘴角轻轻上浮,竟还他一个狡黠了然的笑,“你是君王,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否则踏过尸山血海爬上高位又有何用?”
陆晟感慨, “你倒是很会宽朕的心。”
他的话似真又似假, 而青青大约已经豁然看开, 竟还能将原先蜻蜓点水一般的笑,化作春风拂雨, “四叔以为我怕什么?”
陆晟松开她的手,两臂撑住暖榻边缘,身子向后靠, 懒懒道:“朕望你心中无所畏惧, 亦盼你镇日忐忑难安,也罢,到底是风冷雪大, 不愁也愁了。”
日光从窗后透进来,照出满室清亮,让彼此之间的眉眼情愫都变的纤毫毕现,做不得假。
青青头一次主动靠过来,坐在陆晟膝头,侧着身子与他说话,“四叔记恨他,单只因为我么?”
陆晟起初是一愣,后头立刻变一张脸,嘴角全是讥讽,嗤笑道:“你倒是很能望自己个儿脸上贴金。”
他这话说得刁毒,青青却并未动怒,她将目光落在他单薄的唇上,轻声笑,“这张嘴真是不讨喜——”说完不等他回应,已在一时冲动之下吻了上去。她突如其来的主动,未等来翻天覆地“报复”,却在他回过神之后,得来一场轻软缱绻的交缠,他搂着她,贴紧了她,在雪落的时候,连一个吻都比往日温柔。
陆震霆一回暨阳宫,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医、宫人便都围拢上去,将他左手手臂上箭簇的剐蹭伤当是惊天大事,忙的一个个都脚不沾地、强表忠心。
直到太阳落尽,这一场帝王恩典才散去,他身边又只剩下几个惯常跟着他的老面孔,在此夜初起时,殷殷勤勤为他点一盏灯。
“爷,厨房炖着药膳,您多少用一些。”金达弓着腰低着头,等他发话。
陆震霆却说没胃口,便恨不得连宫女送上来的药都不肯用。好在孙达的话他还能听上一两句,勉勉强强把药喝了,却独自盯着床角一只圆凳发呆。
他脑中所想,全是今日在矮树林当中发生的场景。
一切都来的太快,他只记得他在四叔的应允下去追一只狂奔的母鹿,好不容易追得母鹿疲惫,他也已然拉满弓弦瞄准鹿眼,就在这一刻,或许是多年征战的警醒令他察觉背后寒光乍现,杀机四伏,恰恰是他犹疑回头的一瞬间,他瞥见不远处陆晟深邃难懂的眼,陆晟眉头紧锁,正要搭弓射箭,而那锋利箭尖就正对他咽喉。
他笃信,那一箭,四叔必然恨不能取他性命,但最后是什么让他改了主意偏移方向,他亦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四叔心中杀机已动,这是不争的事实。
陆震霆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孙达壮硕身躯跪倒在他床前,满脸皆是沉痛之色,“王爷!不能再忍了!今日之事可以想见,王爷已是退无可退、求无可求,既然动与不动,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拼死一搏,仍有决胜之机啊王爷!”
陆震霆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原本丰神俊逸的脸孔在微弱烛光下显得憔悴且虚弱,他望着眼前几乎是声泪俱下的孙达,却只冷然道:“爷早就与你说过,此话若敢再提,爷必定亲手杀了你。”
“奴才的性命本就是王爷的,王爷想什么时候拿去都成。只是奴才不忍心……不忍心看王爷委屈至此、退让至此!他却仍然不肯罢休,难不成非得斩草除根才能收手?”孙达说道动情处,堂堂七尺男儿也变涕泪横流呜咽难言,“王爷,您才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啊王爷,如不是他陆晟篡位窃国,现如今在龙座上的就是王爷您,该战战兢兢终日不得安宁的就是他陆晟了!”
“你闭嘴!”
陆震霆一把抽出床边匕首,抵在孙达喉头。匕首锋利,见血封喉,眨眼之间孙达的咽喉处已落出殷红鲜血,顺着刀身向下流。
孙达几乎屏住呼吸,却仍然撑着最后一口气,哑着嗓子开口,“王爷要奴才死,奴才无话可说。但想要拼一把的人不止奴才一个,王爷若是去军营里问一问,从前跟着王爷出生入死的就部下,哪一个不愿意跟随王爷起事?即便是豁出性命去又如何?这般窝囊的日子,早他妈过够了!”
他说完,闭上眼,只能利刃划破皮肉,去阴曹地府做个孤魂野鬼,没料到只等来咚一声匕首落地,陆震霆仿佛沉静,又仿佛是隐忍,用一种孙达从未听过的冰冷语调说着,“忍无可忍,不必再忍。”
“王爷!关外旧都,各位亲王爵爷,无不念着王爷,愿为王爷马首是瞻。”那些个被陆晟扔在旧都的皇亲贵族,大多都是老弱病残或平庸纨绔,对于陆晟的不念旧情,个个满腹怨气,虽说这一帮人里头废物点心占了八成,但倘若联合起来,里应外合,突然一击,倒是尚可一搏。
陆震霆道:“漂亮话不必多听,战场上见真招。”
他垂下眼,望着手臂上透出点点血迹的白色纱布,眉间紧锁,怔忪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 慢吞吞,急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