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香拉着傅燕的手,跟她一块坐炕上,不停摸她身上的罩衫:“可好看,得多少钱呐?”
傅燕隐隐皱眉,不着痕迹拿下王桂香的手,老农民的手能有多干净?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全是灰。
“婶儿,这是化纤布,工厂生产出来的,你们想买也买不到。”
瞧着是笑脸,只她话里的意思让王桂香不大高兴,劳动不分贵贱,啥工人农民的,工人也得吃他们农民种的粮!
这边傅冉拉大丫在院里坐,抓了把瓜子塞她手里:“等着,我再去给你拿点糖。”
“小冉,别去了,俺、俺不爱吃。”
大丫长这么大还是头回来城里,瞧啥都新奇,三层高的水泥楼,宽敞的大马路,大多人都穿着体面干净的列宁装,进了矿区,又是一水儿的蓝工作服,瞧着好看又精神,再瞧瞧自己,就有点不够眼了.
生怕闹笑话,大丫干啥都畏手畏脚的,说话声本就不大,到这里之后就更小了,她说不爱吃糖,傅冉压根就没听清,一头扎进屋,抓把水果糖,一股脑塞大丫手里。
“生产队不忙吧。”瞧出她的不自在,傅冉主动找话和她说。
“不忙,就去铺铺路,栽栽树啥的。”提起农村,大丫话多了些,向傅冉抱怨:“就是工分挣的少,干一天活才半个工。”
傅冉只能宽慰她:“慢慢来,等秋黄豆下来,挣的就多了。”
大丫抿嘴笑,悄悄对傅冉道:“俺娘说等收完黄豆,就要给俺说婆家。”
按王桂香的话来说,早说婆家不管用,就是要等到深秋,相看好定下来,等到年末,准女婿还不得给她送点礼么?
“你想说婆家吗?”她俩也就差不多岁数,到年末大丫也就十五岁。
“俺不知道,俺娘说啥就是啥。”大丫没啥主意,习惯了听她娘的话。
姐俩正说着话,新郎家那头来人了,马家辉穿的是工作服,身后跟一帮年轻工友,热热闹闹倒也像那么回事。
只是马家辉在看到傅燕的嫁妆之后,不大高兴。
胳膊腕上挎个包袱,就一床棉花被,连件像样的家什物件都没给添,他以为至少会添个裁缝机。
心里不痛快,难免就拉着脸,跟个老驴似的,也不懂递烟招呼别人,看得傅向前两口子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闹腾了,赶紧催他把大闺女接走。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以后他们想咋过咋过吧!
酒席办在矿区食堂,娘家人不用跟去,晌午徐兰英蒸了一锅三合面馒头,又炒盘秋茄子,抓把腌萝卜干,一大家子将就坐一块吃。
正吃着,颜冬青敲敲门板进来,手里端盘肉烧冬瓜:“我娘烧的,让我端过来,你们人多,添个菜。”
这月的肉票,徐兰英贴给傅燕了,虽说不待见小叔子一家,但大老远过来,不整点肉,她也过意不去,又张不开口管廖娟借.
“家里有菜,快端回去,够吃够吃!”徐兰英不好意思要。
颜冬青把菜盘子直接放桌上:“下回买到肉了,再给我娘一样。”
听他这么说,徐兰英没再推辞,直招呼颜冬青坐下一块吃,越发觉得这小伙儿是真不错!
颜冬青推辞了几下,没推过,就坐了下来,门旁邻居的,互相吃顿饭也没什么。
他这一坐,可把大丫臊得不行,既想瞧他,又不敢,心里惦记着,下午回乡下的时候,大丫就提了一嘴颜冬青。
大概是她不会掩饰,王桂香嗤声笑道:“咋啦,你瞧上人家啦?甭想,俺倒想有个吃商品粮的女婿,可没那命!少想些乱七八糟的,好好干活,以后说个十里八村的小伙儿是正经事!”
这边徐兰英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平白无故吃了人家一顿肉,总得给些什么。
快傍晚,她让傅冉拎一包麻饼去前院,麻饼是马家辉过来接亲时按习俗带的。
旧报纸包着,外头裹上麻绳,傅冉在手里提溜着,脚步轻快的去前院,哪知道气氛有些不对,廖娟坐门口直抹泪。
“大娘,您怎么了?”说话的时候,傅冉朝颜冬青看。
廖娟擦擦眼,连连叹气:“刚才工会来人通知,说冬雪被啥敌特分子差不点抹了脖子,搁医院住着呢!”
第35章
接到农场那边电话, 颜立本和廖娟坐立难安,闺女打小就听话, 比起臭小子, 他们显然更疼闺女,眼下离闺女十万八千里, 看不见又摸不着, 万一出了啥事咋整。
两口子商量了下,廖娟先收拾衣物, 颜立本骑车去火车站打探车次,去往客什的火车在夜里两点, 想也不想, 掏出他和廖娟的工作证, 两人行政级别都够,买了两张卧铺,和坐票价钱一样, 都是三十块五,打算当夜就走!
这边廖娟已经收拾好衣物, 恨不得插翅飞过去,不过就儿子一个在家,她也不放心, 做饭洗衣都差强人意,想了想,面口袋拎去后院,又把肉票油票全塞给徐兰英。
“燕子她娘, 要麻烦你帮忙,多烧口饭给咱家冬青。”
颜冬雪的事,徐兰英都听二闺女说了,想也不想就应下来:“不就是多瓢水,多添把柴禾的事儿!你放心走,衣裳啥的,都拿来,我给洗!”
廖娟满口道谢,又要塞钱给她。
这回徐兰英怎么也不愿要了:“咋地,看不起咱家啊,孩能吃几口饭?你少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
傅向前也道:“客气啥,咱老邻居这么多年了,谁家还没点急事啊!”
他说得急,连着呛咳数声,本来傅向前都不把身上的毛病当回事儿,自打天气转凉之后,明显察觉到自个身体大不如前了,凉风一吹,再干点活儿,半天都喘不过气。
夜里两点二十,火车在南州停靠,两口子赶上火车,辗转反侧一天一夜,总算抵达客什。
马不停蹄赶去农场医院,抓到护士就打听颜冬雪搁哪儿住。
到底是边疆,老百姓日子过得要差点,医院也不大,统共就一排五大间平房,啥毛病都看。
好赖颜冬雪是个女英雄,随便哪个护士都知道她,立马热情的给引路。
“颜同志好样的!她是咱们的榜样,连政委都亲自过来看呢!”
小护士眼里,这已经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廖娟却听得牙花子疼。
去他娘的英雄,能有闺女的命重要不?!
一间大通房,里头搁了七八张病床,廖娟一眼瞧见闺女,脖子上裹一层纱布,黑了,又瘦了!
“我可怜的冬雪哟!”廖娟扑过去,眼眶子发红。
颜冬雪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娘?”
又看看同样眼眶发红的颜立本:“爹?”
“咋样?是哪个杀千刀的把你整成这副模样呐!”廖娟心疼的不行。
“娘。”颜冬雪太想他们了,眼泪刷刷流,母女两抱头痛哭。
“好了好了,见到闺女没事就好,别扰到其他同志休息!”
颜立本要镇定些,这才注意到病房里还有个穿军装的军官同志,一时迟疑,不知道要怎么招呼。
张志刚主动道:“保卫科科长张志刚。”
接着就热情喊:“叔,婶儿。”
廖娟光顾着跟颜冬雪说话,听见有人喊,哎一声,倒没太注意。
颜立本忙伸手同他交握,嘴里说着客气话:“咱家冬雪在这,麻烦军官同志了!”
“不麻烦,应该的。”张志刚拖把凳子过来:“叔,您坐。”
“好,好。”颜立本搓着手问:“这两天.是你照顾咱家冬雪呐?”
闻言,张志刚揭了军帽抹抹头,又戴上,悄悄朝颜冬雪看了眼,可惜颜冬雪还沉浸在见到父母的喜悦中,压根没往他看。
对上颜立本疑惑的目光,咬咬牙承认:“是我在照看。”
颜立本有片刻沉默,而后道:“等冬雪好了,我和她娘再好好谢你,烦累军官同志了!”
到底是老江湖,只字不提颜冬雪要对他怎样。
张志刚也不傻,心里沉了沉,仍旧道:“应该的,颜冬雪同志为咱们农场立了功,虽然中间出了意外,好在有惊无险,敌特分子已当场击毙。”
提起这个,张志刚就气,气民兵连那帮龟孙子,跟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女特务的裤裆是好钻的么,给女特务当场抹脖子也是他咎由自取!
反倒连累颜冬雪遭报复,幸好他发现及时,当场击毙,否则跟钻了女特务裤裆的民兵一个下场!
尽管这样,颜冬雪受伤也不轻,主要是受了惊吓,搁医院这两天噩梦不断,经常半夜被吓醒,醒来一脸泪,说韩桂珍怨她告秘,不是她,她不会受这么多人凌辱,她就没想过再活着。
张志刚瞧得揪心,啥也没心思干,寸步不离守着,医院的医生护士可都长着眼,要没点干系,哪个男同志能这样跟前赶后呐!
等护士再来换药,没再瞧见张志刚,就多嘴问了句:“你那对象,今个没来呐!”
啥?
廖娟傻眼了,直朝她闺女看。
颜冬雪臊得脸通红,低头瞧着手背上的输液针头,不敢朝她娘看。
熬到护士换完药离开,廖娟歪屁股在病床沿坐下,根本压不住声音:“咋回事?你跟我好好说说,那谁.军官同志是咋回事?”
廖娟心里发急,不迭发问,颜冬雪先是一声不吭,被逼急了钻被窝里蒙头,瓮声瓮气道:“娘您就别问啦!”
不问?不问她想上天还咋地!
廖娟作势扯她被,被颜立本拦住,没好声道:“让闺女歇着!吵什么吵!”
他媳妇眼神也不好,但凡有眼的,还瞧不出来那军官同志对他闺女有意?!
叮嘱闺女好好休息,两口子去外头吵。
“咱家闺女真跟那啥军官同志......”
颜立本叹叹气:“我看像是。”
廖娟沉默了会儿,拍大腿道:“那可不成。那人是戍边军官吧?十有八九是在这待一辈子呐!咱家冬雪可不能跟他在这遭罪!”
谁说不是呢.
颜立本默不吭声抽烟,过了会儿道:“孩她娘,你在这看着闺女,我去找他们政委谈谈,说不准闺女这回能因祸得福。”
“啥意思?”廖娟没听明白。
“女人家家的,少瞎打听,你在这儿,我去趟革委会。”心里有了谋划,颜立本连农场都不去了,直接找张志刚上头领导。
好赖闺女是立过功的人,眼下又受了伤,胳膊也给敌特分子掰折了,俗话说的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往后去也得落下病根,还咋继续支援建设呐。
只要这头放人走,一零五化工再愿意接收,可不就能回去了!
一零五那边好说,来年开春还得招工,给别人解决工作问题也是解决,不多他闺女一个。
被颜立本安抚过,再进病房,廖娟啥也不说了,国营饭店买碗卧了鸡蛋的葱花面,看着闺女全吃下去。
“在这里没少遭罪吧?想不想家?”廖娟只字不提那个张志刚。
颜冬雪眼泪又下来,不住点头:“想,天天都想。”
“可怜闺女,再忍忍,让你爹想法子把你弄回去,以后都在南州,咱哪也不去了,啊。”
颜冬雪呆了呆,她能回家?
那.
想到的那个,颜冬雪没敢说出来,侧身躺在床上愣神,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定感,挠不到,抓不着。
张志刚又何尝不是这种感觉,没点底儿,想来医院看她,又怕她爹娘.
脑里装着事,干啥都没精打采的,一早就在办公室抽烟,军帽被扔在办公桌上,纪风扣解开两颗,靠在椅里出神。
“哟,这是咋啦?”负责开大卡的林师傅笑他:“处对象处的不顺当?”
张志刚本来不耐烦,听林师傅这么说,一愣:“你咋知道?”
林师傅嘿嘿笑,过来人的架势:“谁还没年轻过是吧?你这一瞧就是处对象没处好呐!”
张志刚抹把脸,苦笑不迭,也没瞒着:“八字没一撇的事,算啥处对象.她爹娘来了,往后去也没我啥事......”
林师傅不赞同:“你瞅你,爹娘来咋了?改去的还是要去,姑娘成天见不着人,不想得慌啊。”
不过林师傅话音一转,又问:“你小子往后去打算咋办?”
张志刚懂林师傅的意思,当初国家去农村征兵,他们村只他一个应征上了,对老农民来说,这可是无限荣光,他入伍那天生产大队还给放了炮,十里八乡的邻居都过来送行,就巴望着他日后能爬上去当个一官半职。
他也争气,才三十岁的年纪,已经爬到正营,再不久可能就要升副团。
客什这地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这里是以军政合体,他是科长不错,但军衔是正营,相对应的,等他升到副团,别人就会改口喊副处。
“老林,你还不清楚我?没资没背,很难转回去,我还能有啥打算。”
林师傅摇摇头:“那可不好办.我估摸着人姑娘的老子娘不能同意。”
张志刚也就是担心这点,趁林师傅往城里送牛奶,搭车跟着一块,网兜里拎了水果,又托熟人从奶粉厂弄了袋奶粉,拎去医院。
廖娟和颜立本都在,张志刚礼貌喊“叔、婶儿”,把东西搁木头柜上。
颜立本客气的招呼坐,廖娟不大高兴,一来顾虑他戍边疆,二来嫌弃他年纪大。
三十岁了还是单身汉,她闺女到今年才十九,差的岁数有点多呐!尽管眼前的军官同志模样周正,气度也不凡,可她就是膈应的慌。
瞧见他过来,颜冬雪眼神亮了亮,从床上坐起:“你来了啊。”
张志刚点头,想说的话太多,挨着人家父母在,啥也不能说,心里抓心挠肝似的发急。
两人互望一眼,彼此间有情愫流动。
颜立本咳了咳,对张志刚道:“军官同志,出去抽根烟?”
知道他有话说,张志刚先掏烟递他:“叔,您先。”
颜立本听得牙疼,他才四十出头呐,也就比这军官同志大十来岁!
“爹......”颜冬雪想说话,被廖娟瞪了一眼。
张志刚回头冲她笑笑,跟颜立本出去。
廊檐下,张志刚擦洋火给颜立本点了烟,也不出声,就等他开口。
默片刻,颜立本开口道:“军官同志,咱家冬雪早晚得回南州城的,我已经跟你们政委谈过,她还小,不大懂事,搁外头我们做老子娘的也不放心.你懂我意思吧?”
张志刚弹弹烟灰,呛咳一声:“叔,我懂,您问没问过冬雪的意思?”
颜立本笑笑:“不用问,那孩子打小就听话,她知道我和她娘要带她回去,军官同志年轻有为,以后会更好,咱家冬雪给不了你啥助力。”
张志刚沉默下来,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只觉像在凉水里浸泡了一般,凉得让人经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