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冬青转开头笑,咳了声,又道:“再叫,大声点。”
“爹!爹!爹!”生怕颜冬青耳朵塞驴毛,蛋蛋扑在他耳边大喊,小脸涨得通红。
“好小子。”颜冬青没忍住,亲了他口,又捏捏他小脸。
蛋蛋忙捂住脸,一脸羞愤的瞪他。
亲人什么的,最讨厌了!
打从买了照相机,颜冬青就没停歇过,给傅冉和蛋蛋拍了好些张照,还把他们住的地儿也拍了下来。
傅冉约莫懂了,万岁这是在留作念想呢。
等颜立本和廖娟从外地回来,颜冬青让矿上工友给他们照了张全家福,胶卷拿去照相馆洗出厚厚一叠。
除夕这晚,两人哪也没去,坐被窝里看照片。
傅冉一张接一张看,然后发现了个问题:“三哥,您越来越不像皇帝了呢。”
刚来那会儿,颜冬青帝王架子很大,甭管是坐姿走路,还是待人接物,都很有气势,哪像现在,虽然时不时在她面前摆摆谱,但眉眼间却透着和气。
颜冬青也仔细看了看她:“你也不像个皇后。”
哪个皇后能像这样无忧无虑,笑得这么纯粹。
傅冉把脑袋靠在他肩上,轻声道:“您说以后我们回去了,再看这些,会不会像做一场梦?”
颜冬青亲亲她额,没说话。
夜里下了场雪,转天一早,雪厚没踝,傅冉裹着军大衣去裁缝铺,走半路上,马路牙子上的喇叭蓦地响了起来,全城哀乐。
进裁缝铺,几个大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咋啦?”
“哪个没了?”
“我估摸着是大人物吧,要不咋这么大阵仗呐!”
正说着,邮递员过来送报,傅冉照常翻了翻,没忍住的抽了口凉气。
报纸头版赫然印着讣告,总理辞世。
大家伙儿一时没了声,抹泪默哀。
晌午回矿区,颜立本和廖娟两个直唉声叹气,在他们心里头,除了主席同志,总理同志是顶顶能耐的男人,眼下没了,两人都不大好受。
廖娟拆了棉花被里子,撕几块布条,先给蛋蛋胳膊上系一条,剩下的让傅冉他们也系了。
“可不许乱摘下来,尤其是蛋蛋,看好了。”
傅冉还是头回遇到这阵仗,再出去才发现,不止她家这样,大马路上的行人全在胳膊上系了块白布,举国戴丧。
这段时间,无论是粮站百货商店还是供销社,全都停止了任何供应,禁止一切娱乐活动。
颜冬青接到张志祥来信件,说修缮中的铁路遭到红袖章严重损毁,厂里彻底停了工,告诉他别再过去。
来这不短时间,颜冬青能看得明白,张志祥这是变相告诉他挨批.斗了。
这种动荡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九月份,随着主席同志的与世长辞,无数红袖章蜂拥至首都,一路烧砸抢斗,发泄心中悲痛。
对他们来说,主席同志是红太阳,没了红太阳,心中哪还有光明。
这大半年来,傅冉过得晕晕乎乎,到底不算这里的人,她和颜冬青倒没有多大感触,只希望能太平,成天这么斗下去,早晚得完蛋。
裁缝铺里的几个回城知青都去了首都,要给主席同志开追悼会,还剩傅冉和三个大姐在,几乎没顾客来做衣裳。
这个节骨眼上谁再讲究吃穿,那就是往枪口上撞。
傅冉干脆关了裁缝铺,给三个大姐放假,带蛋蛋回乡下看看贺寡妇。
颜冬青也没别的事,干脆起自行车带娘俩回乡下。
比起动荡的城里,乡下要安稳许多,老农民除了胳膊系白布条,还和往常那样,三三两两,有说有笑扛锄头下地。
傅冉注意到了,贺寡妇的笑容比以往更盛,像是遇上了啥好事儿。
王桂香也是,宰了只老母鸡,蒸上一锅大馒头,热络的拉他们在她家吃。
“你奶腿脚不好,还让她忙活啥,都在咱家吃口算了!”
头两年农村收成不行,闹过饥荒,还是傅冉接济熬过来的,从那起,王桂香对谁抠门,也不会再对这侄女抠。
好说歹说,硬招呼他们在家吃了顿,傅冉不敢相信农村的光景突然变得这么好,饭桌上跟王桂香打听:“婶,你家粮食吃不完啊?”
王桂香直乐呵,掩嘴小声道:“咱们生产队把地分啦!就是自个干自个的,咱家上半年收了一千多斤小麦!”
搁往年,想都不敢想,上交了公粮,分摊到每个社员头上,能分到四十斤都该偷乐了,哪像现在,一千多斤小麦,交完公粮,还剩八百多斤,下半年不干农活都饿不死了!
第76章
乍一听到这消息, 傅冉有些发愣。
“地是公家的,还给随意分?”
王桂香道:“上哪同意呀, 咱们偷着分开的, 合作社给咱顶着,说出了事他们给担, 让咱放开手脚干!”
头几年干旱, 可把老农民苦坏了,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 到头来还是吃不饱,年末队里分工钱, 一个工只有五分钱, 算下来一年只能挣十几块。
盖房、娶媳妇、看病、念书, 啥也不够啊!
公社领导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了,虽说上头号召以批判开展一切工作,但饭都吃不上了, 还批判啥!
相较仍旧热火朝天的城里,庄稼人早就厌倦了, 胆子大点的,一声不吭的分地单干,这种事一旦捅出去, 牵连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而是整个合作社。
是以,偷摸干了这么久,谁也没多事的往上捅, 尤其是尝到甜头之后,那就更不能干缺德的事儿了!
“小冉,冬青,你两可不能往外说啊!”贺寡妇不放心的叮嘱。
颜冬青正色道:“奶,您放心,我和小冉都不是多嘴的人。”
傅向国道:“说出去又咋样,主席同志这一走,上头那帮子人忙着呢,哪有闲工夫搭理咱们!”
傅向国抿了口高粱酒,喟叹道:“小冉,你叔说话直,说难听了你也别不高兴,先头咱家光景是没你家好,往后去啊,咱家不比你家差,你说你爹,搁城里一个月领矿上那几块钱补贴,有啥用?还不抵回来,老娘分的那块地她干不动,留给你爹种得了!”
年前生产队丈量分地,平摊到每个社员头上,有一亩六分地,贺寡妇分到的还是块好地,种小麦旱稻都成,起码不愁吃喝。
王桂香也道:“就是!平常又没啥事,就撒种收割的时候忙活点,傅声也成大小伙儿了,咱家狗蛋牛蛋都能下地干活,他也成!”
这人说来也奇怪,以前王桂香没老大一家过得好,难免嫉妒,现在自个能吃饱了,又想拉扯老大家一把。
“等回城了,我跟爹说说。”傅冉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先应承下来。
铁锅里老母鸡炖的透烂,烩了菜干,蛋蛋扒拉着碗,吃得喷香。
小妞妞不停往他碗里夹菜,带着姐姐式的慈爱:“蛋蛋,多吃点儿。”
蛋蛋见小姐姐的次数少,但他不认生,张嘴叼住小姐姐夹来的鸡蛋岔,呜呜直点头。
颜冬青看得头疼,心里琢磨着要给立点规矩,这小子,怎么虎头虎脑的,让他想到了傅声。
都说外甥随舅爷,这要是随了傅声.颜冬青不止头疼,还牙疼。
吃过晌饭,他们没回城,贺寡妇留他们过夜。
“城里乱糟糟的,回去干啥?就搁这住两天,有地方睡。”
两间石瓦房,被贺寡妇洒扫的干净,屋里一拉溜的土炕,连着厨房炉膛,夜里添几把柴火,比睡城里的架子床还舒服。
晚上蛋蛋脱得光溜溜的,撅着小屁股在炕上爬来爬去,快活的咯咯笑,直到被颜冬青拿脚趾头夹了下大腿肉。
蛋蛋愣了愣,爬过来咬了颜冬青一口:“坏!坏!”
跟张志刚心肝宝贝似的疼闺女不同,颜冬青有事没事就想撩儿子,眼下父子两互咬起来,蛋蛋干不过他,急得哇哇喊娘。
要是搁以前,傅冉还会为难帮谁,现在根本不会理,装作听不见的给小妞妞洗了手脚,然后跟小妞妞卷一个被筒睡下。
“三哥,您就跟蛋蛋睡一个被筒吧。”
颜冬青:“...........”他只想抱媳妇睡。
蛋蛋:“...........”他只想抱娘睡。
互不对盘的父子俩各自嫌弃的钻进一个被筒,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会儿,不约而同撇开头。
妞妞羞怯怯的睡小姨怀里,她离蛋蛋近,探手戳戳蛋蛋的脸,小声道:“弟弟,你也过来跟我们一块睡?”
蛋蛋求之不得,立马从被窝里爬出来,钻到傅冉怀里,两个娃一左一右,把傅冉夹中间。
颜冬青裹着被,幽怨的瞧着他们三,无端有些凄凉。
两个娃睡得快,没多大的功夫就睡熟了,颜冬青起夜一趟,再回来时,把傅冉抓到他被筒里,抱着喟叹:“朕想抱你一回可真难。”
傅冉心疼的亲亲他下巴,安抚道:“等蛋蛋再大点,让他自己睡。”
这点颜冬青赞同:“别等再大点了,回去就让他睡冬雪那屋。”
他实在太烦这小子了。
一夜无梦,睡到天光大亮,外头有说话声,傅冉听了会儿,听出是大丫的声音,穿衣裳出去。
大丫年前嫁到刘二柱家,刚嫁去不久就怀上娃了,眼见快要生产,回娘家来看看,要不等坐月子,娘家门边都不能沾,说晦气。
“小冉,你也回啦。”大丫吃得圆呼,气色瞧着特别好,一看就是在婆家不受罪的。
傅冉摸她肚子:“什么时候生?”
“估摸着得到十二月。”
十二月,已经很冷了,傅冉道:“包被衣裳鞋都准备好了没?”
大丫笑:“俺弟媳妇先头生个大胖小子,衣裳鞋都是现成的,俺家娃拾他的就成。”
听她这么说,傅冉道:“要是不够穿,等奶娃出生了,我把蛋蛋的衣裳鞋送去。”
物资匮乏的年月,大家伙儿都不是特别宽裕,谁也不会嫌弃别人穿破的衣裳。
“成,蛋蛋要是穿不着,就给俺!”日子过得顺心,大丫比以前说话声更响亮。
刘二柱也一块过来了,在前院跟颜冬青说话。
今年初,刘沟子乡也偷摸单干了,作为生产队长,刘二柱承担的风险更大,不过风险大,尝到的甜头也大,光是春小麦,他家十亩地就收了一千多斤小麦,下半年的玉米和旱稻长势也好,估摸着也能收一千多斤。
“等明年卖了粮,俺打算把窑厂开办起来。”刘二柱劲头十足。
颜冬青半开玩笑,鼓励他:“好好干,干好了我们沾点光。”
刘二柱嘿嘿笑,挠头道:“估摸着也不好干,办个小窑厂,起码得占一亩多地,盖三个红砖窑孔,没有五百块办不下来,俺打算去信用社借贷。”
五百块对于庄稼人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乡里的信用社给小额贷款,以刘二柱的信用度,至多能贷三百多。
颜冬青沉吟道:“我手里有点存款,暂时用不着,你拿去先用。”
刘二柱愣了,他还没张口借呢.
“那啥,俺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还上。”刘二柱也老实,借钱都不知道说油话。
颜冬青抬抬手,不要他还:“算我一批。”
大魏的房屋跟这里的乡下差不多,泥坯房和石瓦房居多,好点的是木材,伏天被虫蛀,旱天易失火。
颜冬青想知道这里人怎么烧砖,日后回大魏推广下去。
“成,你要不怕俺把你钱嚯嚯光,俺就跟你一块干!”刘二柱道:“俺出地,出人力,再出一半钱。”
两人又细商量了一会儿,颜冬青拿五百,占三成,刘二柱出两亩地,两百块,占七成。
俗话说得好,一亩良田千两金,刘二柱跟大丫加一块才从生产队分到三亩三分地,一下就去了两亩,一亩地少说能收两百多斤粮食,粮站细粮回收价是三毛二,两亩地一年收两季,光卖粮怎么也能卖两百多块。
一年两百多,两年三年呢?
这样一算,颜冬青拿五百占三成,不算吃亏。
其实万岁腰包里只有几十块工钱,他没钱,他的小皇后才有钱。
晌午还在王桂香家吃了顿,下午回城,城郊大道上,颜冬青单手扶车把手,空着的另一只搂着横梁上的蛋蛋,傅冉歪屁股坐后车座上,一家三口悠哉悠哉的骑着。
傅冉幽幽叹口气:“要是开拖拉机就好了。”
拖拉机多快啊,驾驶座上能坐一家三口,突突突地拉风。
颜冬青呛咳一声,没扶住车把手,差不点把蛋蛋从横梁上甩下去。
可怜蛋蛋,半个小身子都飞了出去,又被他爹拦腰拽回来,惊魂未定,回头幽怨的瞪他爹。
“坐好了。”万岁很会倒打一耙。
他不想坐横梁了,他要坐后面。
傅冉捶了下万岁后背,埋怨道:“三哥,您当心点儿。”
要不是她抓他衣裳抓得紧,也得被甩下去。
颜冬青蓦地停了车,两脚支撑在地,回头对傅冉道:“你来前面坐,让他坐后边。”
他不想抱小混蛋了,他想抱媳妇。
“不行,给人看到了一准要说您耍流氓。”傅冉不放心。
“小混蛋都生了,还耍什么流氓。”颜冬青不啻,把小混蛋放下地。
蛋蛋先被甩出去,又被骂小混蛋,早就伤透了心,要不是怕挨揍,浪迹天涯的心都有了,这会儿哼哼唧唧的,扯他娘裤腿:“上去,上去!”
傅冉把小太子抱坐到车后座上,教他岔开腿骑坐,不放心的解开后车座上的麻绳,把小太子栓到颜冬青腰上。
“腿拉开知不知道?”傅冉问。
“知道!”蛋蛋坐过不止一回了,颜立本也是这么拴着他遛弯的。
再上路,颜冬青一手扶车把,一手搂小皇后的腰,后车座上的小太子悠悠的晃荡着小短腿,左顾右盼的瞧着大道两边倒退的玉米田。
怀里换了人,颜冬青心里快活不少,趁机管小皇后要钱:“冉儿,借我点钱。”
万岁的借钱,从来是有借无还。
傅冉提醒他:“您前前后后,已经借我三千多了。”
颜冬青咳了声:“以后还你。”
傅冉别有深意道:“估计得下辈子。”
颜冬青迟疑:“那.朕.我以身相许,肉偿?”
傅冉拿胳膊肘拐他,抬抬下巴道:“不算,您本来就是我的。”
瞧这话说的.
万岁贱骨头犯了,就爱听这样的话。
蛋蛋搁后头听着两人的说话声,面无表情的扣鼻屎,怪不得矿区的奶奶们说他是从地里刨出来的,以前他不信,现在信了.
回到城里,颜冬青到底不想生事端,推着自行车,跟傅冉并排走,蛋蛋在前头拎小篾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