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这就跟你去清白堂。”沈樊成起身,“那里有留下什么可疑的东西吗?”
燕临泽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厚布袋,抖出两枚小小的灰色丸子:“这是我后来在地上捡到的,也不敢确定是不是那个人留下来的。原本有三只,我交了一只给衙门,剩下的我怕他们弄丢,自己藏起来了。沈大哥,你见多识广,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沈樊成小心接过,闻了闻,皱眉道:“好像是香丸。”
“衙门的人也这么说。可是现在戴香丸的人那么多,又上哪里找?而且衙门的人还说了,这香丸和市面上流行的不同,颜色也不好看,不像是一般店里会卖的。问他们这香丸的成分,他们也答不上来。”
殷佑微在一旁听着,忽而道:“能给我闻一下吗?”
沈樊成说:“你当心些,也不知道这里头都是些什么。”
他把香丸递过去,无意中碰到她的指尖,两人皆是一颤,双双避开目光。
殷佑微迅速掩饰住神情,拿起香丸轻轻嗅了嗅,皱起了眉,再嗅了嗅,眉头皱得更深。
燕临泽忐忑道:“你发现了什么?”
殷佑微说:“这里面混的香料太杂,一时半会分不清楚。但有两味香气比较特殊,我是可以肯定的。”
燕临泽的眼中忽然闪出光芒:“是什么?”
“锦波香和百桃醉。锦波香是产自西域的香料,由胡商卖入中原,价钱不贵不贱,但因为气味特殊,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很不喜欢,所以销量一直不温不火。百桃醉价钱很贵,在京城一带比较流行。”
燕临泽喃喃:“一个西域,一个京城……”
殷佑微一脸复杂地继续说道:“这香丸看起来是新做的,若如你说他是一路风尘,那就应该不是从很远的外地带来的。你们那镇子上想来也不会有店卖这么名贵的香料,如果要自己做,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最近的江州买香料。据我所知,在江州同时卖这两种香料的店,只有……许芳斋。”
沈樊成目光幽深地看向她。
燕临泽宛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许芳斋?那我们找到了许芳斋,是不是就有线索了?”他看殷佑微一身富贵打扮,道,“小魏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认得许芳斋的人么?”
殷佑微磨了磨牙,道:“许芳斋,正是我家的产业。”
燕临泽呆住。
“而且许芳斋的锦波香和百桃醉,最近刚好被人偷了……”她补充道。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凝滞。
半晌,燕临泽率先出声:“那……那我们现在?”
沈樊成沉吟道:“不如阿泽和我先回清白堂,殷……小魏你拿一枚香丸去店里问问,看看能不能分解出里面都有些什么成分。”
殷佑微点头:“可。”
沈樊成正要拉着燕临泽走人,却被殷佑微打断:“诶,临泽你吃饭了吗?”
燕临泽摇了摇头:“我这几天都没什么胃口。今天又赶着来江州找沈大哥碰运气,还没来得及吃饭。”
殷佑微道:“别不吃饭啊,你姐姐一定也不希望你熬坏了身子。你要报仇,也得有那个力气对不对?”
燕临泽默而点头。
“厨房有你沈大哥刚煮好的小米粥,去吃一碗吧。”殷佑微带着他出屋。
燕临泽有一瞬的困惑:沈大哥煮好的小米粥?
不过他暂时没有心情深究这个,他现在只想尽快找到那个人,为姐姐报仇。
小米粥还是热的,殷佑微给他盛了一大碗出来,燕临泽垂着眼沉默地吃,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被他混着粥一起咽了下去。
沈樊成站在旁边叹气。
殷佑微看了他一眼,走过去低声问:“他会不会撑不下去?”
他外表看起来萎靡不振,可精神却偏偏又处于亢奋状态,她疑心一旦燕雁的事情结束,燕临泽就会顷刻崩溃。
沈樊成看起来也很是担忧:“我不知道。”
两人相对沉默。
良久,沈樊成道:“你也再去吃一碗吧。刚才你没吃完,会饿的。”
殷佑微咬了咬唇。
他们都没有提起方才的事,只因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好时候。
殷佑微把剩余的一点粥盛进碗里,慢慢地吃着。
沈樊成道:“燕雁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她闷声回答。
“有些人只有失去了才会珍惜,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再也回不来。”他双手环在胸前,看着窗户外面道。
她略带诧异地看着他。印象中他就是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一个人,好像从没有说过这么严肃的话。
沈樊成走了出去。
殷佑微赶紧放下空碗,也跟了过去。
他在台阶上坐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
“我和他说过很多次,要体谅姐姐,可是他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其实什么都不懂,他都不知道燕雁一个年轻姑娘撑起这个家有多么不容易。”他说,“现在他终于后悔了,可是也来不及了。燕雁已经没了,她不会知道这些。于是最后折磨的还是活着的人。”
殷佑微迟疑地问:“你……也……?”
“我没有。但是我知道有人有。”他低着头,抚摸过腰上剑鞘的纹路,“也许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不同的,但殊途同归,最后结局都一样。”
殷佑微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临泽吃完粥,在厨房里打了水,把自己的头面稍微清理了一下,走出来道:“沈大哥。”
沈樊成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走吧。”
殷佑微把他们送到门口,沈樊成道:“你如果有什么发现,就让人到清白堂来告诉我。”
殷佑微点头,目送着他们匆匆离去。
她叹息一声,在原地驻足片刻,一转头,看到了悄无声息站在背后的殷俊。
“二哥?!”她拍了拍胸口,“你吓死我了。”
殷俊道:“我一觉醒来,听说家里来了个客人?你还跟下人说不让我去打扰?”
殷佑微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二哥你别多想,那是我从京城来江州路上认识的一个朋友,是个好人。我怕你一见面就问来问去,挺尴尬的。”
殷俊哼了一声:“我看见了,还是个男的。”
“二哥,人家遇到了麻烦,是来找沈少侠的。”说到这里,殷佑微觉得自己要解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禁有些头痛,“我这么跟你说吧,我这位朋友家里发生了凶案,现场找到了几粒香丸,我发现那香丸里含有锦波香和百桃醉。”
锦波香?百桃醉?
这不是许芳斋遭窃的香料之二么?
殷俊一听就变了脸色,立刻关了大门把殷佑微拉进屋子里:“怎么回事?许芳斋还和凶案扯上关系了?”
“二哥你别急,他家是开酒馆的,人来人往也未必就是凶手留下的,只是这香丸对我们家来说实在可疑,我们还是查清楚好,否则万一被官府先摸过来就不妙了。”殷佑微宽慰道,“我那位朋友也没有怀疑我们,还给我了一粒香丸研究。”
殷俊沉声道:“你把来龙去脉好好跟我说一遍。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乱来。”
殷佑微无法,只得给他细细讲了一遍。其实燕临泽的事情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是认识的过程需要稍微修改一下。
殷俊听罢,皱起眉来:“你在外头认识的朋友还不少啊。”顿了顿,“事不宜迟,这香料的成分还是要找调香师傅来看。”
他走出门把昌平喊了过来:“许芳斋现在暂停经营,调香的李师傅应该在他家里待着,你去把他找来,就说我有一味成分混杂的香丸,想请他辨一辨。”
-
沈樊成租了两匹跑马,和燕临泽一路快马加鞭赶去了江州城外小镇上的清白堂。
燕临泽还不擅骑马,一路下来脸都白了,但他一想到枉死的姐姐等不得,便又把那股恶心感给强压了回去。
他下马时一个趔趄,被沈樊成扶住。
两人推开清白堂的门。
带着暑热的风从外头吹进来,却吹得人心里发凉。
沈樊成走向中间摆着的那口棺材。
酒馆角落里坐了两个大婶,本在低声聊着什么,听到声音便望了过来:“燕家小子,你回来啦。”
燕临泽点了点头:“多谢婶婶们。”
一个大婶站起身,摆了摆手:“没什么。”
另一个大婶看了一眼棺材,眼中露出一丝惋惜与痛:“燕家妹子,可怜了。衙门找不到凶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心里也慌得很。燕家小子,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燕临泽喃喃:“为了姐姐,我一定会的。”
两个大婶摇着头出了门。
沈樊成的手指覆上那漆黑的棺材盖,道:“能打开么。”
“开吧,还没有钉棺。”燕临泽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你了。”
沈樊成和燕临泽抬起沉重的棺盖。
燕雁躺在洁白的碎花之中,无声无息,安静得可怕。
她闭着眼,脸色苍白,眉头还稍稍蹙着。她换上了新的衣裳,这是她一辈子都没有穿过的好布料,终于在死的时候穿了一回。
燕临泽还记得他和她逛布店,燕雁对着一块昂贵的布料爱不释手。
燕临泽说:“喜欢就买呀。”
燕雁松了手,笑着摇摇头:“就是没见过,稀奇一下,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料子也就看着好看,其实一点也不透气。”
燕临泽也不是没有看出她口是心非,道:“姐,等以后我有出息了,给你把这些衣服料子全买了,管他好不好看实不实用呢,你就上午穿一套,下午穿一套,晚上高兴再穿一套。”
燕雁骂他胡说八道,脸上却在笑。
燕临泽哆嗦着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姐姐的脸,可最终还是没摸下去,扶着棺材跪坐下来,哀哀悲泣。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搬柴搬那么慢,恨自己为什么就放心把她一个人和陌生男子留在一起,恨自己为什么总爱出风头却让她跟人赔罪,恨自己为什么说过无数次豪言壮语却从未付诸实践,恨自己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可悲错误与年少轻狂。
他对不起他含辛茹苦的姐姐。
他的姐姐本到了嫁人的年纪可她一直担心她嫁了出去就没人照顾他了,所以从不回应。
父母死后她就一直为他而活,可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不想离开姐姐。
他根本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姐姐,世界会怎么样。
现在他知道了,他的世界从此以后只剩下了惨淡的灰色,什么都勾不起他的兴趣来。如果有机会,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姐姐复生归来。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仵作是怎么说的?”沈樊成轻声问。
燕临泽抽噎道:“为刀所伤,伤口在腹,宽四寸,最深处深一又半寸,破皮伤器,失血过多。难以救治,逐渐死亡。”
逐渐死亡。
这比一击致命更加可怕。
他根本不敢去细想当时姐姐的感受。
他还记得当时他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燕雁,手里抱着的柴落了一地,连滚带爬地到她身边,哭着喊姐。
燕雁当时微微眨了眨眼,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随即陷入了昏迷。
他想去抱她,却沾了一手的血,她那么脆弱,让他不敢再动。
等到老大夫提着药箱赶过来,看完她的伤势后,为难地摇了摇头。
燕临泽一直忍着泪意,直到这时才瞬间爆发:“大夫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我姐姐,钱没有关系,我家里的所有钱都可以给你,这间店面也可以给你,请你一定要救救我姐姐!”
老大夫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呀,你姐姐这个伤势……唉,我尽量,但是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一天的了。
反正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等来的却是姐姐的最后一面。
大概是回光返照,燕雁竟然又有力气说话了,她动了动手指头,立刻被燕临泽一把抓住。
“姐!”
“阿泽……我要走了,对不起……以后你一个人也、也要勇敢,要坚强,要做个好人,不要因为仇恨……就去做坏事,走上歧途。”
“姐,姐,你不要死,大夫说只要你坚持一下,你就能好过来的。”
燕雁眨了眨眼,微微地喘息着:“我清楚的……答应我,阿泽,做个好人,不要做坏人……不然、不然爹娘和我,都……都不会原谅……”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燕临泽泣不成声。
燕雁像是放心地呼了口气,闭上了眼。
“姐!姐!”燕临泽握着她的手喊,“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家伙干的?是不是他!”
可是燕雁已经不能回答。
她睡着了,很安静地睡着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唤醒她。
她的身躯一点点冷下去,燕临泽抱着她,哭到声嘶力竭,再无法发音。
“那仵作有没有说,凶手用的是什么武器?”
燕临泽虚弱地点了点头:“说就是用的我们厨房里的那把菜刀,当时姐姐正在用它切肉。”
“刀呢?”
“在衙门里当证物收着。”
沈樊成接着问:“那个人长相如何?身形如何?”
“我不会描述长相,只知道长得挺和气的,有点瘦,也不算很高。”
沈樊成在厨房里转了一圈。
所有东西都整齐地摆放着,燕雁这个人一向整洁。
只有砧板上还放着几片切完的生肉,现在已经坏了,散发出淡淡的臭味。
灶台附近溅满了血,地上的血迹也是一大块一大块斑驳着,都已经干涸黯淡。
他轻轻吸气,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出事的时候没有听到声音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姐姐连叫都没叫过。”
沈樊成陷入沉思。
是凶手武艺特别高强,让燕雁毫无预料地死去?还是他制住了燕雁,再将其残忍杀害呢?
可是无论如何,他到底为什么要杀了燕雁?而且显然是突然起意,连凶器都是直接抢的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