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了觉悟。
这世上只能靠自己。
快到黄昏的时候,他终于撑到了山脚下,恰逢一辆牛车经过,他便招手拦下。
赶牛车的是个黑脸汉子,非常淳朴,听说沈樊成想搭车去镇上便很痛快地同意了。
“成,你就坐后头吧,正好俺也要去镇子。”他觑了一脸沈樊成的脸色,“咋,不舒服?”
沈樊成缓缓吐了口气:“没有,就是有点累。”
“好嘞,那咱们接着出发,天黑透之前肯定能到。”
沈樊成笑了笑:“多谢。”
一路颠簸而行,他坐在车板上,双目紧闭,强忍住体内翻涌的疼痛。
一股温热似乎要冲上喉头,被他压了下去。
黑脸汉子果然在天黑透之前就赶着牛车进了镇,他将沈樊成在清白堂门前放下,婉拒了酬谢,憨厚一笑,赶着牛车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沈樊成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缓神,然后迈步,敲开了清白堂的大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那人身形娇小,一双杏眼圆睁。
他动了动唇,终于支持不住,双腿一软,一口鲜血喷在了她的衣襟之上。
“沈樊成!”她尖叫一声。
他最后一刻想的是,晕倒在女人的怀里,实在是丢人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霸王票:努力吃肉(づ ̄3 ̄)づ
感谢营养液:lanzzzing、大鲵、夏末、河兔兔的兔耳朵和无名读者
☆、伤
殷佑微几乎是立刻跪了下去, 把沈樊成抱在了怀里。
他脸色苍白,唯有唇角的鲜血惊心动魄。
“沈樊成!沈樊成!”她叫着,可那人双眼紧闭,没有半点回应。
“怎么了怎么了?”
殷俊从后院跑出来,看到沈樊成一身狼狈地倒在那里,也是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殷佑微差点哭了:“我不知道!他吐血了!”
殷俊急急忙忙又转回后院, 高声喊道:“陆大夫!陆大夫!你快出来!”
一个白衣女子匆匆而出:“怎么?”
看到地上的沈樊成, 她亦是一惊, 伸手去摸沈樊成的脉搏:“还活着, 快把他扶回屋里去。”
她和殷俊一左一右把沈樊成架起来,殷佑微跟在后头,惶惶不安。
燕临泽本在喝药, 听到外头的动静立刻下了床,顾不上手里还捏着半碗汤药, 冲到门口一看, 登时变了脸色:“沈大哥?!”
沈樊成被他们送到床上去, 一动不动。
“沈大哥这是怎么了?”
被称作陆大夫的白衣女子道:“不要吵, 让我好好看一下。”
众人便噤了声。
殷佑微捂着嘴,浑身发冷。
陆大夫将他检查了一遍,皱眉道:“看这症状, 怕是中了番木粉毒。”
“中毒?怎么会中毒呢?”燕临泽失声,“沈大哥不过是帮我出去买东西,怎么就中了毒呢?”
殷佑微哽咽道:“你也说了,他久去不归……”
“我也想知道, 他怎么会中这种毒。”陆大夫拧眉,“这毒,我再熟悉不过。”
殷佑微急道:“陆大夫既然熟悉,那就快解吧!”
陆大夫道:“幸亏我在这里,还随身带着解药。”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丸药出来,“拿去用热水化了,喂他喝下去。”
殷佑微正要上前,却被昌平抢先一步:“我这就去。”
陆大夫叹了口气:“他该不会是遇到庄槿了吧。”
“庄槿?”殷佑微和燕临泽齐声道。
“你们知道庄槿?”
二人点头。
“庄槿曾是我药王谷的弟子,后来被逐出师门,靠毒扬名,药王谷深以为耻,收集了她常用的毒的信息,来给谷中弟子做试验。”陆大夫道,“但她制毒技艺炉火纯青,纵然是相同的毒.药,每次的剂量也未必相同,所以也并不是容易对付的。大部分药王谷的弟子身边都常备解药,但不能保证药效。我还得等他喝完药看过效果才能再继续。”
陆大夫大名陆挽双,是近年来在民间走动比较多的药王谷出谷弟子,颇有盛名,最近来到江州走访,受邀参加宴集,恰好与殷俊在席间结识。
两人本不过点过头认个脸便罢,结果散宴之时殷俊落了东西被她捡到,次日她便寻了个时间上门归还。
殷佑微听说她是药王谷的弟子,便留了个心眼,同她攀谈起来。
陆挽双和她聊得愉快,便留了自己住的客栈地址,让殷佑微有事可以来找她。
这天中午殷佑微收到沈樊成让人传来的口信,说是燕临泽病了,她便告诉了殷俊,又去找陆挽双。
她说,她那位朋友恐怕得的不只是身体上的病,还有心病,问陆挽双能不能去看一看。陆挽双乐善好施,欣然同意。
一行人就这么往清白堂去了。
陆挽双看过燕临泽后,给他开了方子,让昌平去抓了药回来熬。她已经听殷佑微讲过事情大概,看见床上的少年双目无神的样子,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悯与心疼。
她想起谷中那些烂漫的师弟师妹们,和燕临泽差不多大的年纪,而他却要背负血亲尽亡之痛。
陆挽双说话轻声细语,如春风拂面,润雨化田,纵然燕临泽并不怎么认识她,也没有抗拒。大约是身为医者,她见惯了生死,也看透了人心,懂的道理比寻常人更多。在等药熬好的期间,陆挽双心平气和地跟燕临泽聊着天,竟将他灰败的脸色说得逐渐有了一点生机。
燕临泽很乖顺地喝了药。
药效起后,他显然恢复了一点元气。
在喝第二碗时,本站在一边的殷佑微忽而道:“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燕临泽奇怪:“是谁来了?”
殷俊道:“也许是你久久不归的沈大哥。”
“不会啊,如果是他,直接进来就好,有什么好敲门的。”
殷佑微说:“行了,我去看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半死不活的沈樊成,将她惊得险些魂飞魄散。
——他敲门,只因他已经无力推开略显沉重的大门。
殷佑微直到此刻身子还在抖着。
昌平溶了药丸,捧着一碗淡褐色的热汤回来:“好了。”
陆挽双抬了抬下巴:“把他扶起来。”
殷佑微刚一动脚,昌平便又抢先把沈樊成扶了起来。
陆挽双用小勺把药汤给他慢慢喂了,将空碗搁置在一边。
殷佑微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才有效果?”
“等一刻钟,如果一刻钟后还没有一点反应,我就要重新拟药了。”
这是殷佑微等过的最漫长的一刻钟。
她的焦躁焦躁直接写在了脸上,殷俊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沈樊成忽然开始咳嗽,一缕黑血从嘴角溢出。
“他这是……”殷佑微刚开口,就被陆挽双用手势打断。
陆挽双去按了会儿脉搏,又检查了一下他嘴角流出来的血,道:“已经逼出了一点毒素。庄槿的番木粉果然又有调整,我再写个药单,你们去抓个药。”
她提笔飞快写了一张单子,交给昌平。
燕临泽突然想起手里还有自己剩下的半碗药,一仰头喝了,然后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陆挽双用帕子时不时给沈樊成擦一下唇角的血,对着帕子上的血痕陷入沉思。
殷佑微盯着那源源不断的黑血,眼珠一错不错,丝毫没有察觉殷俊的目光正从沈樊成身上转移到她身上。
“那血变红了!”殷佑微轻声惊呼。
陆挽双平静地嗯了一声:“能逼的都逼出来了。其余的,再看。”
-
沈樊成觉得自己中的这毒太强大了,难不成是死了吗,否则怎么跟看走马灯似的看到了自己过去的种种。
他一边半清醒地怀疑着,一边糊里糊涂地坠入梦境。
从他记事起,他便没有父亲。
母亲从没有跟他多说过什么,但他从旁人口中知道自己曾是有父亲的,只是父亲没得早。
他跑去问母亲,母亲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但他渐渐长大,也知道了自己是跟着父亲姓沈的,父家祖上做些小本生意,有一小笔积蓄,母亲是这一带有名的厨娘,继承了外公的好手艺,人送“妙娘子”之称。母亲嫁给了父亲,而后一起开了一家酒馆,生意还算不错。
后来父亲病死,母亲卖了酒馆,盘了家偏一点的店面,开了个小食铺。
母亲想过让他上学堂,可是沈樊成去试听了两节课,实在不情愿,母亲看他不是这块料,也就不强迫他,索性让他跟着自己做事。
那时候沈樊成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干两件事:跟着小孩子们到处瞎玩、帮着母亲在灶台周围打下手。
他非常喜欢母亲。
母亲长得漂亮,脾气也好,还会给他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那时候沈樊成最得意的就是各家各户的小孩子将他围着吹捧,就为了分一口他母亲做的点心。
等到他长大到能够得上灶台锅炉,母亲便将自己的一手好厨艺逐渐传给了他。她寻思着儿子注定与科考无缘,便只能老老实实继承家业,学个一技之长傍身。
沈樊成也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转折出现在他十岁那年。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落日熔金,彩霞翻涌。
他在水池旁边清洗蒸笼,听到一个人进来的脚步声,便抖了抖手上的水,回过头去问:“客人要买什么?”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鸦青色的上衣,灰黑色的下裳,手里握着一柄剑。他五官深邃,下巴上有淡淡的胡茬印,看着沈樊成的目光显得有些惘然。
沈樊成不得不抬头仰视他,重复一遍:“您要买什么?”
男人怔然半晌,道:“我……”竟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樊成心里打起鼓来:该不是个打家劫舍的吧!
他咽了口唾沫,扬起嗓子喊:“娘!娘——”
“哎?”妙娘子从屋后匆匆进来,与男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呆住了。
男人喉头动了动,挤出两个字来:“阿妙。”
沈樊成不禁往母亲身前挡了挡。他望着男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良久,母亲开了口:“孩子,去屋里呆着。”
“娘……?”他转过头,愕然。
“去,听娘的话。没有事的,让娘和这个伯伯说说话。”她安抚性地拍了拍沈樊成的肩。
沈樊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躲在门后,想努力听清他们的对话,可实在听不清楚。
然后,他听到了母亲的哭声。
他大惊,以为母亲遭了欺负,急忙跳出去一看,却见两人相对而坐,母亲伏案而泣,男人亦是神色沉郁。
后来,他喊那个男人叫梁伯伯。
再后来,他喊那个男人叫师父。
那个男人始终没有住进他家里,可却成了他这世上除母亲之外,最信任的人。
如父。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男主中毒了有人很高兴,因为可以拉近男女主距离?有啥高兴的啊这又不是chun药,何况还有殷二哥虎视眈眈在一旁←_←
-
感谢霸王票:24766809(づ ̄3 ̄)づ
感谢营养液:扶樗、河兔兔的兔耳朵、昔言烬烬、网瘾少年叶不修、未雨绸缪、奇、菇凉你芳年
☆、将离
庄槿让苏柏先上了马, 自己坐在他身后。
刀烈春追出来,问:“你们打算去哪里?”
庄槿道:“我们从西边一路被追杀过来,我也没想好要去哪里。”
刀烈春说:“那我护送你们?”
庄槿瞧了她半晌,忽而勾唇一笑:“算了吧。”
刀烈春便知道她还是芥蒂自己的身份。
“我从前救过你一命,你能惦记这么久的时间,倒叫我很是吃惊。”庄槿拽好了马缰, “今日之事, 就当你已经还了这份人情, 从此你我尘归尘土归土, 再见即陌路,也省得你里外不是人。”
刀烈春动了动唇,却没说出什么话。
庄槿调转马头, 想了想,又回头道:“刀烈春, 你这一生为谁而活?”
刀烈春一愣。
“你终此一生, 都不过是个劳碌命, 不是在为那个人奔波的路上, 就是在奔波回来的路上。”她语带怜悯,“你有时间坐在屋前从清晨的旭日看到傍晚的夕阳吗?你有机会像个寻常女子一样涂脂抹粉吗?你有体会过什么叫自由什么叫爱吗?”她笑起来,“你看,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连装喜欢一个人都装不出来。也只有沈樊成那种没见识过女人的傻小子才会信你。”
刀烈春怔怔地看着她。
她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知道我自己名声不好,也不是个好人,但我这辈子活得没什么很大的遗憾,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甘愿。我现在要去追寻我自己的生活了, 可有人不放过我。我本就和那个人是单纯的合作关系,我们不分上下。他给我我需要的一切,我将我研制出的毒.药回馈一部分给他。可是如今我不想和他联系了,我要带着阿柏离开那个地方,我不想再被束缚起来了,所以我逃了。可是呢。”
庄槿朝刀烈春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她走近一点:“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吗?”
刀烈春犹疑地回答:“怀璧其罪?”
“这算一个。他怕我泄露出去一些独门秘药的配方,让他不再有威慑力。可是他更怕另外一件事。”她低语着,露出恶劣的微笑,“你一定猜不到。这世上,原本只有我和他知道,现在我来告诉你。”
刀烈春问:“既然是秘密,为何非要告诉我?”
“我只是想,若我死了,那这个秘密,至少得有人知道。一旦知道了,该做什么,也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庄槿顿了顿,轻声说了几句话。
刀烈春一刹那面白如纸。
庄槿仰头大笑,策马而去。
刀烈春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心中百味杂陈。听到这个消息,她有一瞬的怀疑是庄槿在戏弄自己,但仔细想想对方又没有这个必要,而结合从前的情况……她只是从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一旦现在被庄槿点明,所有被自己忽视的细节仿佛都变得有理可循了起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庄槿和苏柏骑着沈樊成的马走了,她自己的马也不知发癫发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