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泽再次挥拳,却见苏柏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我知自己的罪过百死莫赎……但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燕临泽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你还有何话要说!”
“你姐姐,的确为我所杀。虽然说出来你未必相信,但那时候我旧疾发作,根本是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这便是你的借口吗!”燕临泽冷笑一声。
“我是一个药人。”苏柏说。
燕临泽一愣。
倒是殷俊脱口问道:“药人是什么?”
“这位想必是被各种药剂反复试验长大,身上藏有很多毒的那种药人。”陆挽双从后门进来,将他打量一番,道,“原来庄槿真的炼了个药人。”
苏柏不由抬眼多看了这位白衣女子一眼:“你知道我主人?”
陆挽双淡淡道:“我是药王谷的人,硬要说起来,她还是大我好几届的师姐。”
苏柏点头:“不错,我是她炼的药人。”
燕临泽拍案道:“我管你是什么人!杀了我姐姐,我就一定要让你偿命!”
陆挽双抬手在他面前拦了一下:“莫激动,事情还是要问清楚。”
“我是庄槿炼的药人,最初几年,她确实在我身上试过很多种□□,后来她心软了,不愿意再那样对我,便寻了各种珍稀药草为我调理身子,只是很遗憾,总有一些毒素是去不掉的。”他闷声咳了咳,“那些毒素长年累月地积下来,也会变化,而她只能摸索着尝试解药,也许能治好我一些毛病,也许会让我生出其他一些毛病。我身体好了些,可是我又得了幻症。起初我只是会神志不清,出现幻觉——这是庄槿告诉我的——后来她给我喝了许多药,我的幻症就不怎么发作了。”
陆挽双拉起他的手,按了按脉搏,又细细看了看他的气色,道:“她没有做到。”
“是,她没有做到。”苏柏苦涩道,“我时常会做一些噩梦,噩梦里很血腥,但醒来却不太能记得,我没有太放在心上。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些不是噩梦,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他低声喃喃,“我杀过很多人,你姐姐……是最后一个。”
燕临泽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对着苏柏的胸口重重一踢,将他踢翻在地,大叫道:“你有幻症又如何!你就是杀了我姐姐!你是凶手!”
他浑身都在颤抖。
刀烈春默默把苏柏扶起来。
苏柏喘了喘,道:“所以我今天来了,不为别的,杀人偿命,我只求一死。”
燕临泽大喝一声,就要去掐他的喉咙。
“且慢!”陆挽双再次拦住他。
燕临泽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到她的衣袖上,他愤怒道:“你又干什么!”
陆挽双急促地问苏柏:“庄槿在哪里?她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药人偷偷跑出来?”
燕临泽滞了滞。
对,没有庄槿。
难道苏柏只是个鱼饵?
苏柏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迹,哑着嗓子道:“你们不要多想,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没有任何阴谋。”
陆挽双瞥了刀烈春一眼,又道:“你来求死,焉知庄槿不会为你报仇?”
刀烈春终于开口:“庄槿不会来的。”
苏柏不由朝刀烈春看了一眼。
刀烈春没有回应他,只道:“庄槿被下了安神药,又远在别处,她只会以为药人失踪,怎么可能想得到是他来找你们。”
庄槿?被下安神药?
陆挽双觉得有点可笑。
她说:“至今都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谁?”
刀烈春道:“你是庄槿的师妹?”
陆挽双挑了挑眉:“从前是,不过不熟。”
“借一步说话。”
陆挽双跟着刀烈春走到角落里。
刀烈春低声道:“你应该知道庄槿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略有了解。”
“药人求我带他偷偷过来,他以为瞒过了庄槿,可是那不过是庄槿选择了放手。”
庄槿根本就没有睡着。
她亲手制成的安神药,自己怎么会发觉不了。
而苏柏背对着她,又不懂武功,怎么能发现火光旁她的身子愈绷愈紧。
她既然当时放了手,之后便不会再追。
陆挽双心下了然,又同她低语几句,忽然问道:“沈樊成今日和庄槿交手了?”
刀烈春一顿:“你如何知道?”
“因为他被我救回来了。”陆挽双平静地回答。
刀烈春的心里……松了口气。
“是。他找庄槿去寻仇,被药人听见了,药人才明白了一切。”
陆挽双点头:“最后一个问题。”
刀烈春看着她。
“这整件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刀烈春怔然片刻,垂下眼。
她……是个什么角色呢?
她什么角色也不是。
陆挽双看她不回答,仿佛知道了她在想什么,看了她一眼,抬脚离开了。
苏柏垂了头,道:“请杀了我吧。”
燕临泽大叫一声,掐住了他的脖子,须臾又松开手,从厨房拿了把细长的刀来,暴吼道:“今日我便要在姐姐面前让你血债血偿!”
他朝苏柏冲去,苏柏一动不动。
刀尖刺破他胸前的衣裳,忽而停住。
苏柏诧异抬头。
就看见面前的少年眼圈红红,泪流不止:“我问你,我姐姐可有……说过什么话?”
苏柏抿了抿唇,仔细地回忆了一下。
他并不能记得很多。
他只是好像忽然变得很狂躁,冲进狭窄的厨房。那轻微的切肉声在他耳中被无限放大,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夺过女子手里的菜刀,直直地捅了下去。
世界变得很红……很红……
那嘈杂的切肉声消失了,耳边一片寂静。
那个女子倒了下去,像一片羽毛,没有声音。
苏柏忽然不敢直视燕临泽,只能低声道:“她……没有说什么。”
燕临泽握刀的手在发抖。
“答应我,阿泽,做个好人,不要做坏人……”
“以后你一个人也、也要勇敢,要坚强,要做个好人,不要因为仇恨……就去做坏事,走上歧途。”
“阿泽,阿泽……”
燕临泽痛苦地吼叫一声,尖刀深深地扎进了苏柏的胸腔。
刀烈春沉默地看着。
陆挽双也沉默地看着。
昌平捂住了眼。
殷俊不忍地挪开了视线。
后门处,从马车上被惊醒的殷佑微静静地站在那里,咬住了下唇。
这一刻,谁都是外人。
温热的鲜血溅到燕临泽的下巴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尽是汗珠。
他松开手,倒退两步。
那把刀仍稳稳当当地插在苏柏的心口。
苏柏前襟一片猩红。
他脸色愈发惨白。
他动了动眼珠,看向那具黑沉沉的棺材。
他死在这里,其实很好。
他微弱地呼出一口气,身子晃了晃,仰面倒在了地上。
血沫不断从他口中涌出,又卡在喉咙口。
他本能地“嗬嗬”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沉寂下去。
他的视野一片模糊。
他看到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他扯了扯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口型:“阿……瑾。”
她温暖的手掌覆盖了上来,他心满意足,眼角却不可遏制地流下一滴泪。
半晌,刀烈春收回了自己的手。
苏柏已经很安详地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网瘾少年叶不修、未雨绸缪、少荣吖、洛伊
☆、黄粱梦
陆挽双在苏柏旁边蹲下, 探了探他的脉,摇了摇头。
燕临泽忽然转身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他看着自己手里沾上的血,觉得一阵晕眩。
原来……杀人是这么恶心的事。
明明已经手刃了仇人,可他一点都不快活,反而越来越难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又偏偏什么都吐不出来。
殷俊轻轻去拍他的背。
陆挽双站起来, 看了一眼燕临泽, 问:“庄槿……?”
燕临泽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仍旧捂着胸口,一脸痛苦。
刀烈春开口:“他死了……庄槿又怎么会独活……”
她逃出那个“牢笼”,不过就是想和他过上轻松自在的日子。现在过日子的人没了, 她的前路根本就失去了目标和意义。
陆挽双眨了眨眼。
刀烈春问:“这尸体……”
燕临泽一把推开她,噗通一声跪在棺木前, 嚎啕大哭:“姐!姐!你有没有看见, 有没有看见……”
天光已亮, 一抹淡淡的橙红从云后升腾而起。
他涕泗横流, 哭到筋声嘶力竭,一张脸通红,整个人几乎伏在地上。
陆挽双看他状态不妙, 连忙对着他后颈一敲,将他敲晕了过去。
殷俊急忙上前:“这是做什么?”
陆挽双道:“他病还未痊愈,又情绪波动太大,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先带他回去休息吧。”
殷俊默叹一声,叫了昌平帮着把燕临泽架回屋子里去。
走到后门,看到站在那儿的殷佑微,殷俊一愣,随即道:“让你好好睡觉的。”
殷佑微摇了摇头,说:“我去给他打点水来吧。”也许因为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了,她虽然仍旧有些惊悸,但已经镇定了许多。
灵堂内便只剩下了陆挽双和刀烈春。
刀烈春再次问道:“他的尸体……”
陆挽双道:“那得等燕临泽醒过来再决定。怎么,你想带走?”
“我……”刀烈春说不出口。
“庄槿的觉悟,还比不上她的药人。”陆挽双轻轻地哼了一声,“她放了药人来求死,自己却不肯来。这件事若是没有她的纵容,又怎么会成。喔,对了,她的番木粉又改进了,几乎要了沈樊成半条命。”
刀烈春无言以对。
陆挽双道:“我去看看燕临泽了。”
刀烈春:“我不会乱动尸体的。”
陆挽双笑了:“我没说你会乱动。”停了停,“你和庄槿,不是一路人。”
“她救过我的命。”
“哦?她竟会随手救人的吗?”
刀烈春抿了抿唇:“不是随手救的……”
她从苗疆出任务回来,染上了毒,无人会解,主上便去找来了庄槿。
无人会解的毒,对庄槿来说是个很大的诱惑。
陆挽双点头:“那便没什么可奇怪的。”她转身往后门走。
刀烈春垂眼。
她再次蹲下身,从身上摸出一块帕子,给苏柏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和灰尘,又给他理了理头发。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回头看去,昌平正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也许是被人打发来看着的。她便没有理会,继续去给苏柏整理衣襟。
……
太阳出来了。
昌平仍然小心翼翼地缩在那里,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就害怕地别开视线。刀烈春抱着刀坐在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清白堂的门发出咔哒一声。
昌平咽了咽口水,决定硬着头皮去看一看。
刀烈春起身,用刀鞘把他往后面一挡:“我去。”
她走到门边,默然片刻,突然哐地一下拉开大门。
庄槿站在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刀烈春不由握紧刀柄:“庄……”
庄槿忽然扬手,对着她洒出一把粉末。
刀烈春急急避退,转身掩面。
昌平下意识叫道:“救——”下一瞬就被奔来的庄槿敲昏过去。
刀烈春见她去碰苏柏,连忙阻止:“不可……嘶!”她脚下一个踉跄,紧紧扶住桌沿,指节用力得都泛了白。
庄槿拔出尖刀丢到一旁,将瘦弱的苏柏一把抱起,看了一眼刀烈春道:“不是□□,一个时辰后可解。”
刀烈春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出声。
身体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她连手中的刀都快握不动了。
庄槿抱着苏柏走出清白堂的大门。
时辰太早,无人路过。
庄槿将苏柏抱上马,扬长而去。
刀烈春无法,只得用了最大的力气将手中长刀掷向后门,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
身下的马朝着镇外飞奔,庄槿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
他是个很乖的人,几乎从没和他提过什么要求。
她每每笑问:“你没有什么愿望吗?我都会尽力满足你的。”
他总是回答:“还没有想好。不如这次先欠着,以后再说。”
越欠越多,可他还是从未说过。
这一次,他终于有了愿望,虽然仍然没有告诉她,但是她还是知道了。
如果这是你这辈子最后的心愿,那么我就放手。
她轻轻吻了吻他冰冷的额头,如同几个时辰前的深夜,他吻她一样。
庄槿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她知道是药的副作用开始发作了。
她允许他赴死,但决不允许他的尸骨留在别处。
马被刀烈春骑走了,她便服了一颗提气丸,徒步往镇上追去。还好她追到的时候,他的尸身还很完好。
她的眼泪迎着风流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他明明只是个药人,却总能在不经意间牵动她的心神。她知道自己心肠很硬,却唯独对他忍不住偶尔心软。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太乖了,即便泡在药桶也不声不响,温顺得让人愧疚。
她终于再也舍不得对他下手。她不再研制新毒.药,而是一门心思地研究如何清除他身上那些陈年异变的旧毒。
这引起了一个人的不满。
所以她带着他逃了,她再也不要和江湖上的人有任何牵扯,她要带着清清爽爽的他找个小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