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俊倒是笑了一笑:“沈兄倒是很细心。”
“你们吃得大多是精细米面,胃被养得刁了,突然吃得重油重盐,怕是会不舒服。”沈樊成从桌上筷筒里抽出三双筷子在热水里涮了涮,放到各人面前,“我么,吃得辣一点,比较提神。”
殷俊道:“真是辛苦沈兄了。”
“不辛苦不辛苦,本来就是我自己要去的。”沈樊成摆摆手,“这路途遥远,难保车夫心怀不轨,还是我比较靠谱。”
殷佑微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沈樊成一眼。
三碗面很快端了上来。
那面的味道虽然不能和酒楼里精心熬煮的相比,却也算是别有风味。
殷俊不声不响地吃着,殷佑微则咬断一筷长长的面条,看了看沈樊成。
有风吹来,将辣油的气味送到她鼻尖。那飘着辣子的面汤,她是尝也不敢尝的,但他却吃得有滋有味。
其实无论他吃什么,好像都很能勾起别人的食欲。
沈樊成吃得额头冒汗,他搁下筷子,以手扇风,抬头看了看棚子外的天色:“天很闷啊。”
灰白色的云朵覆满了整片天空,阴阴沉沉,不见阳光。
殷俊探了探头,道:“怕是要下雨。”
正说着,轰隆一声,便是一道雷声滚落,地上很快出现了斑斑点点的湿痕,那雨珠越落越大,顺着风刮进棚子里,沾到衣服上。
三人把桌子往里头挪了挪,这才不再遭雨。
噼噼啪啪,哗哗啦啦,雨帘紧密交织,连成一片,天上地下都满是水汽,将近地面的雨线被风一吹便如同波浪一般层层推开,沿着石缝流到路边的沟槽里面。
殷佑微不由叹气:“这么大的雨,什么时候才停。”
沈樊成接话:“这个节令的雨应该不会下很久,来得快去得也快。”
殷俊道:“那我们便多等一等吧。”他招来店家,将面钱付了,三个人就围着一桌粗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隔壁桌也坐了四个赶路人,其中一个正兴致高昂地讲着什么,另外三个都竖着耳朵,听得分外认真。
讲话的那个人声音很大,说到激动处拍桌,甚至差点砸翻了茶碗。殷俊等人不由把目光投了过去。
那人口沫横飞:“……今年的品鉴大会虽然精彩,但要我说,还是比不上四年前的那一次。”
一人插嘴:“哦?四年前的品鉴大会发生了什么吗,我都不记得。”
旁边有人笑话:“你记得才有鬼,四年前你毛都没长齐呢。”
主讲的那人继续道:“四年前的品鉴大会,珍宝虽多,但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窃宝啊!”
“窃宝有什么稀奇的?哪年的品鉴大会没人窃宝?”
“这你就不懂了,四年前窃宝的那人,不仅成功窃宝,窃完宝还原封不动又还了回去。”
“啊?这是为何啊?这人有毛病?”
主讲人喝了口茶,高深一笑:“不是有毛病,是手段高超。果不其然,他这一窃宝,便一举成名。”
殷俊疑惑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什么品鉴会?若有什么珍宝,消息在商户圈内定然传得飞快啊。”
殷佑微:“……”
沈樊成:“……”
隔壁桌的人还在滔滔不绝:“你可知这人是谁?”
“不知。”
“那我便告诉你,你初入江湖,这些事情总是要知道的。这个人便是有名的祸……”
“殷公子!”沈樊成忽然气沉丹田,一声大喝。
殷俊被他喊得一抖,手里的茶杯险些泼翻:“怎怎怎么了?”
“方才的面吃得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殷俊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惊了一惊,下意识道:“挺好,没有不舒服。”
“那便好。”沈樊成微笑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突然就喊住殷俊,生怕他听到什么沈祸水的传言。
也许是……怕留下什么糟糕的印象吧。
被沈樊成这么一打岔,殷俊便没再注意隔壁桌的对话。他看了一眼那泼天的雨,起身道:“唔,也许是方才茶水喝多了,我先去更个衣。”
他问了店家茅房何在,便暂时离开了。
桌上就剩下沈樊成和殷佑微二人。
殷佑微没有看他,轻轻摇着手里的茶碗,看那水面一荡一荡,仿佛是什么很好看的物事一般。
沈樊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他觉得自己仿佛应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总是无法准确击中大小姐的点。
殷佑微没有理会他,放下茶碗,将胳膊伸在桌面上,把头埋了进去。
沈樊成慌了。
她她她该不是哭了吧!
他又做错了什么惹她生气了吗?
还是说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事,悲从中来呢?
殷俊又不在,沈樊成无人求助,只好在身上摸索几番,掏出了个什么东西握在手里,戳了戳她:“那个……你,你别哭啊。”
殷佑微抬起头来,只是神色郁郁,却没有根本没有哭。
沈樊成尴尬地愣在那里,半晌,挠了挠头:“啊,没哭啊,没哭就好。嗯……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吃点甜的吧。吃甜食容易放松。”
他摊开手,两颗油纸包裹的糖丸静静地躺在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发糖,说到做到。【骄傲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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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营养液:L孤屿、安安、岁久的小西瓜和无名读者
☆、灼
殷佑微看了他一眼, 面无表情。
然后从自己随身带的荷包里摸出一粒糖果,剥了糖纸放入口中。
沈樊成:“……”
他讪讪地把手里的糖丸又放了回去。
他自己也不怎么吃这个,更不会主动去买,身上这两枚糖丸还是之前他顺手在失控的马车下救了一个小孩儿后小孩儿塞给他的。
殷佑微含着糖,目光放远,声音平稳无波:“沈樊成, 你若是不喜欢我, 就不要再做些让人误会的事。”
沈樊成啊了一声。
他不过就是习惯性地关心一下她, 怎么就成了让人误会的事了?况且……“我没有不喜欢你, 我们还是朋友啊,我只是……”
殷佑微像是被突然戳中了哪里,脸上淡淡的表情崩裂, 冷笑一声:“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 是一回事吗?”
她对他的感情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割舍掉, 她只是需要时间来忘记, 可偏偏又命运作弄, 重新把他们牵扯到了一起。她简直要崩溃。
沈樊成怔怔地不说话。
“你既然无心于我,就不要若有若无地来撩拨我!”她哑声道,眼里似有水光潋滟, 不知是不是倒映的泼天大雨,“我也不要和你做朋友!”
连朋友……也不能做了么。
原来女孩子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啊。
“……我,我知道了。”沈樊成别开视线,不敢再看她。
殷俊回来, 看了看没有交流相安无事的二人,放下心来。
之后的一路,沈樊成都没再和殷佑微讲过话。
他驾着马,心里百般滋味难以言表。不过是恍惚了半晌,马就差点走岔了道,还是他猛然发现不对及时掉头的。
沈樊成默默叹了口气。
这就是自作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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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晚,三人在路过的一个小城歇脚。
客栈剩的空房不多,殷俊住在了靠楼梯的中间一间,殷佑微住在西边的一间,沈樊成则住在了最东边的一间。
沈樊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双手垫在脑后,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脑子浮现出的全是殷佑微的各种小表情。
耳边似乎还有乱七八糟的声音回荡。
“你记住,我二哥说的那些,在我这里是不作数的。”
“我、我虽然不大,但也不小,我……我已经及笄了!”
“我以后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你既然无心于我,就不要若有若无地来撩拨我!我也不要和你做朋友!”
……
沈樊成捂着脑袋在床上翻滚了几下,然后仰面朝天,重重捶了一下床板。
他腾地坐起来,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拎起桌上自己的酒囊,打开窗户,蹿上了屋顶。
他坐在瓦楞上,手里轻轻晃着半囊酒,静静地看着深沉夜幕下那一轮明月。
他坐过很多次屋顶,也看过很多次星月。
但现在他想起的却是……
那小姑娘胆子不大,看见杀人会害怕,还得他在屋顶上守夜才能睡着。
有虫子轻嗡着在他身边飞,被他挥手赶走。
现在没人会给他涂驱蚊虫的药膏了。
现在细细想来,她曾悄悄为他做过很多事情,全都是女孩儿家羞涩的心意,只是他把这心意辜负了。
他转过脸遥遥看向西边的屋檐。
尽头是殷佑微所住的房间。
他无声笑了笑,将脸回正,对着皎洁明月打开了酒囊的塞子。
浊酒入喉,辛烈苦辣。
他闷声咳了咳,抹去唇角的酒液。
他将酒囊缓缓倾倒,余下的酒液便顺着屋檐汇成一线流了下去,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娘……
当初你和梁师父重逢之际,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梁师父曾跟我说,他这辈子从未亏欠过谁,只除了一个人,那便是你。少年离家,只为一个江湖梦,却被种种事情迷了眼,忘却了故人。等到回首,竹马已老,青梅已孀。一切无可挽回。
娘,你曾对我说,这世上,除了帝王贵胄,便是江湖人最为薄情。
可你最后还是把我交给了梁师父,你本只是想让我学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关键时候能够保命,却没想到最后你的儿子也会走上去江湖的路。
梁师父曾反复跟我确认,是不是真的要踏上江湖,一旦进去了,这辈子就别想再彻底脱离出来。我确认了,因为走江湖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比开小饭馆更加迷人的事。
我告诉自己,我不会踏上梁师父的老路。
我没有青梅在故乡等我,自然也就没有故人可以辜负。
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是不牵连无辜女子进入自己的私人恩怨而已。
而如今……
果然……江湖人还是薄情啊。无论怎么做,都是薄情。
沈樊成捏了捏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收回空了的酒囊,目光跟着涓涓流下的酒液不断往下滑……
他的瞳孔忽而一缩。
不远处的巷口,一个人影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身形窈窕,背后疑似背着一把刀。
大意了!
他今日一直心事重重,竟然没有发现这种事!
他提剑跳了下去,足尖几下点地,便来到了那人面前。
长剑铮的一声出鞘,横于她颈侧:“好久不见,你又来作甚?”
刀烈春没有动弹,只是低声道:“我只有几句话要告诉你,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沈樊成冷哼。
她看起来很急的样子:“有人在跟踪你们,要对你们不利!”
“不就是你么?”
“我……”刀烈春手一下握紧,又缓缓松开,“不是我!从前的事归从前,请你信我这一次!按时间来算我在他们之后,我既然都寻到了这里,他们也一定寻到了!但是我没见过他们,也无从找起,只是请你近日一定警惕,他们的目标不仅是你,还有你身边的那对兄妹!”
“你再说一遍?!”
“我说有人要对你和那对兄妹下手!”刀烈春飞快道,“你讨厌我没关系,我从前骗你也是我的错,但这次你一定要信我!”
沈樊成逼近她一步,冰冷的剑锋将她脖颈处的肌肤微微压凹:“你把话说清楚,谁要动手?你又如何得知?”
刀烈春偏了偏头:“更具体的……请恕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总而言之,你近来小……”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目圆睁。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眯了眯眼。
刀烈春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火……”
“火?什么火?”他皱了皱眉头,却忽然发现她的眼底有跃动的亮光。
沈樊成遽然回头。
——客栈着火了!
“刀烈春!!!”他手腕一翻,长剑瞬间没入她的肩头。他将她抵在墙上,嘶吼道,“我和你何怨何仇!”
他把剑拔出来,鲜血顿时喷溅。“你这条命,我之后再取!”他双目赤红,飞身朝客栈而去,丢下的这一句话飘散在带着焦糊味的风里。
刀烈春捂着血流不止的肩头靠在墙边。
她抬头看他冲入那一片火红的客栈之中,动了动嘴唇。
怎么会……这样啊……
怎么会……这么快啊……
一瞬间,她差点也想冲入那火海之中,但她止住了。
她现在是洗不清了……就在她和沈樊成说话的时候,客栈起火了,若她是沈樊成,也一定会认为刀烈春实在是个阴险狡诈的女人。
可是……
世上偏偏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苦笑一声,跪倒在地。
半夜三更,客栈里熟睡的人们纷纷被呛醒,发现着火之后立刻哭嚎着往外冲。
沈樊成来不及去细想为何在这短短时间内便会酿出如此大的火势,他只是逆着人群往里冲,目光在擦肩而过的人身上掠过……
没有他要找的人。
一根烧断的木梁迎头砸了下来,引起一片恐慌的尖叫。
沈樊成两手扯住身边二人的衣领往外一甩,自己侧身一避躲开,随即就地一滚,压灭衣角的火焰,进得更深了些。
热浪一阵阵袭来,烟气扑面,熏得他眼睛要流泪。
他努力眨了眨眼,却仍然无法看得很清楚。他高声叫道:“殷佑微!殷俊!殷佑微!殷俊!”喊完便被呛得嗓子生疼。
火海中传来一个人嘶哑的呼喊:“沈少侠!”
是殷俊的声音!
沈樊成寻着声音奔过去,手在眼前来回挥了挥,终于隐约看见了二楼走廊上的殷俊。
他醒得晚些,是被嘈杂人声吵醒的,跑出来时楼梯都已经烧断了,就这么被困在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