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匕首是她几天前偷偷溜出宅子买下来的,连二哥也不知道。她想着,若去京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自己好歹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有轻烟从窗户外飘进来,殷佑微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轻烟很快燃完,等屋中的烟淡了些,一个细瘦的人就钻了进来,一步步朝她靠近。
殷佑微闭上眼,紧紧捏住了袖子里的匕首。
便在此时,屋顶上传来轻微的哔剥声。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低声骂了一句:“忒的快,要烧死老子不成。”然后将殷佑微从床上抓起,扛在肩上就要离开。
殷佑微挣扎而起,脚下乱蹬,也不知是踢到了哪里,那人一声痛嘶,手一松,殷佑微便跌到了地上,而那人捂着下体跌坐在床。
殷佑微飞快地爬起来,恰逢那人站起一拳挥来:“贱人!”
殷佑微眼一闭心一横,慌乱之际也不知道自己对着哪里,举着匕首就朝他扑过去。
噗。
她听见熟悉的血肉撕裂的声音。
手中的匕首仿佛被什么卡住了。
她颤颤地睁眼,就看见那人双眼瞪得极大,像是根本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手。
“你……”
她吓得一下子放手,可那把匕首还保持着一半没入胸口的状态。
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一捅就直接捅到了对方的心脏。
杀……杀人了……
那人喘着气,双臂在空中挥动了两下,往后倒去。
一股焦味飘到鼻尖。
殷佑微转头,正对上窗户外隐隐窜动的火苗,两个人忽然出现在窗边:“老三,走……”话音顿住,两人大惊失色地看着这里面。
“她把老三杀了!”
殷佑微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就迅速跳了进来,一个人锁死她的四肢,另一个人去探老三的伤势。
老三睁着眼,要去抓那人的手:“带我……带我……”
那人看了看匕首的位置,一咬牙:“对不住了!老三!主上会给你家人赏赐的!”
他把老三心口的匕首拔了出来,对另一人挥了挥手:“带不动老三了,我们快走!沈樊成马上要来了!”
他恶狠狠地看了惊恐的殷佑微一眼:“把她敲晕!”
殷佑微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客栈中沿着火油上窜的熊熊火光。
……
殷佑微抱紧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她真的杀人了。
恐惧吗?
当然恐惧。
那么,后悔吗?
不……不后悔。
有人要对她不利,她不能束手就擒,她要反抗。
只是……她还是冲动了些。
虽然杀人非她本意,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她杀了他们的同伴,他们心里也一定充满怨愤。方才来给她喂药时,还威胁性地用她那把匕首蹭了蹭她的脸。
他们留着她的命,一定是有什么别的用处。
殷佑微抠着灰秃秃的地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最大的价值,恐怕就是当一个人质。
拿她这个人质威胁谁?
威胁爹娘?威胁大哥?威胁二哥?还是威胁沈樊成?
是了,他们认识沈樊成。
他们不是沈樊成的朋友。
殷佑微抬头看了看那高高的窗。
刀烈春也不是沈樊成的朋友。
可是刀烈春给了她解药。
她为何出现在这里?她认不认识那几个人?她对这件事知情吗?
殷佑微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何处,也不知道刀烈春究竟是个什么立场,更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她不能指望刀烈春、沈樊成、二哥或是别的什么人会忽然出现来救她,那和坐以待毙有何区别。
殷佑微和沈樊成这段孽缘的起始,便是她莫名被人挟持。那种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受,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殷佑微自嘲一笑。
在她最喜欢沈樊成的那段时间里,她幻想过很多次他们的将来。
沈樊成是一个麻烦很多的江湖人,要成为他的妻子,必须要具备处理麻烦的能力。
比如,有人上门挑衅时,她如何才能把人委婉地劝回去;比如,沈樊成受了重伤时,她如何才能在别人问起时遮掩过去;比如……有人绑架了她来威胁沈樊成时,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不给他拖后腿。
她曾经是那么认真地想过。
那时的她还有些天真,没有想到她就算不是他的妻子,也很快要开始独自面对麻烦了。
-
沈樊成和殷俊二人将街上的店铺都探了一遍,皆没有发现殷佑微的踪影。
眼看天都要亮了,他们却仍然一无所获。
殷俊把那枚耳坠紧紧攥在手中,神情憔悴。
沈樊成握紧了剑柄,道:“我们……再回去找一找吧。也许还会有别的线索。”
殷俊沉默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夜未眠,走回烧毁的客栈附近,发现原本缩在街边的男男女女已经散了,也许是被官府送去了别处,而衙役们还在废墟上做着最后的扫尾工作。
沈樊成和殷俊对视一眼,各自分头再去别处寻找线索。
清晨的霞光从云层后涌出,灼痛了沈樊成的双眼。
殷俊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他身边,摇头:“没找到什么。”
沈樊成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前方道:“是我没睡觉眼花了还是怎样,你有没有看到那条巷子里,有东西在闪?”
殷俊闻言看过去,半晌,道:“好像有。一点一点的,很碎。”
沈樊成拔腿跑去。
那条巷子,刀烈春曾经站过。
巷口还有一星半点的血迹,应当是他昨夜伤她时留下。
巷子很深,平坦的路上,有什么细碎的东西,在朝阳之下泛着淡金色的光。
那东西沈樊成并不陌生,他曾被刀烈春用这玩意阴过一次,后来有了警惕心,便再也没有沾过。
那是追踪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网瘾少年叶不修、叶落知秋、岁久的小西瓜、扶樗
☆、双更二合一
殷俊道:“这是何物?”
事态紧急, 沈樊成没工夫和他解释许多,只好信口胡诌:“这是追踪粉,顾名思义,可以用来追踪人的足迹。我从前给过你妹妹一包,也不知这是不是她留下的。”
刀烈春自己就是弄这个的,不可能无意间漏出, 只可能是在给沈樊成什么指示。但沈樊成摸不清她的动机。
“那三妹的耳坠又为何会在另一条路上?”
“不知, 也许是迷惑之计。”
沈樊成知道自己这个借口站不住脚, 但他现在实在是一团乱麻。
刀烈春究竟要干什么?
一边引他出客栈, 一边派人带走殷佑微,一边丢下殷佑微的耳坠,一边又留下追踪粉。
实在是匪夷所思, 难以揣摩。
沈樊成道:“总而言之,我们先顺着它找过去。”
殷俊点了点头, 眼底燃起希望之色。
-
刀烈春回到了关她的屋子里。
不是跑不了, 只是她的刀还在那两人那里, 需要取回来。何况那两人还算忌惮她, 并不会对她做什么,她等一时半刻也是无妨。
只是殷佑微那里……
她叹了一口气,她现在肩上有伤, 无法带着那分毫武功都不会的小姑娘无声无息地逃跑。
好在给了她解药,情况还不算那么糟。
天逐渐亮了起来,朝霞一点一点地渲染铺陈,这间昏暗太久的屋子里, 终于有了光芒。
刀烈春疲倦地揉了揉脸。
等拿回了刀,她该去哪里呢?
主上被背叛,是万万不可能再容得下她的。
连庄槿那种跟他只是合作关系的人,都无法逃脱。庄槿带着苏柏逃了多远,他就派人追了多远。庄槿为他做了那么多独门秘药,换来的不是他的宽待,而是他的残忍。他要把庄槿拴在眼皮子底下,唯恐这些秘密泄露半分,对他造成不利。
如果栓不住,那就毁掉。
刀烈春很早就知道,他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他要把想要的东西,都紧紧攥在手里。
她是个孤儿,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若愚阁——不,或许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有人将她存在的意义,定在若愚阁。
她从前并不介意这些。她本就是天地一沙鸥,被主上捡了去,只要她勤恳习武,便能得到很好的待遇。主上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心甘情愿。
因为她是他捡回来的。她从小对他怀有一种敬畏,因此,她便成了他用得最顺手、也最温驯的一把刀。
沈樊成在江湖里出名太快,风头太盛,实在很容易引起注意。主上有心将他纳入麾下,便派她前去探查跟踪。
刀烈春记得自己曾问过:“倘若被发现,又该如何?”
那时候屋内点着熏香,主上坐在竹榻之上,自己和自己弈棋。他修长的食指与中指间夹了一枚白棋,“嗒”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死了。”他轻声道。
刀烈春一凛。
主上将棋子一枚枚收起丢回棋盒,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你方才说什么?”
刀烈春不敢再言。
主上轻笑一声,从榻上下来,道:“被发现?那你就说,你喜欢他,才会去跟踪他的。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最好骗了。”
她依言做了。
后来她听同僚说,主上收到她的飞鸽传书后,曾笑话她的不知变通,那不过一句玩笑,她竟真的照着做了。更好笑的是,沈樊成还真的信了。
她想,主上的话,无论可笑与否,于她而言都是命令。
她观察了许久,发现沈樊成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招揽的人。他什么也不追求,他不在乎利益,也没有把柄可威胁,那些对付别人的方法,对他无用。
主上听了这个结果,沉吟片刻,让她暂时撤离了沈樊成那里,去苗疆出个任务。
她去苗疆的那阵子,偶尔想起沈樊成,猜测无人再跟踪他,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从苗疆回来,她中了苗毒,靠着庄槿捡回一条命,休养了很长时间。
休养期间,她无事可做,主上便让她陪着楼姑娘解闷。
她自己就是一个很闷的人,又怎么可能陪人解闷。但主上看中的正是她这一点。
楼姑娘说:“这么久终于有人肯陪我聊聊天啦。”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不太会聊天。”
楼姑娘却道:“没事呀,你听我说就好。那些婢女,她们都不敢多接近我的。”
刀烈春有些不明白。楼姑娘虽然有半个西域血统,但却是个非常温柔好相与的人,怎么会没人亲近呢。
她看着楼姑娘那双深邃的、略带忧郁的绿色眼眸,觉得自己也不由失落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知道为什么楼姑娘看起来那么孤独。
休养结束,主上把她叫到身边。
主上问:“玉笙最近还好吗?”他近些日子忙,难免有些冷落了她。
刀烈春道:“楼姑娘一切都好。”
主上点了点头:“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她立刻抱拳躬身:“但凭主上吩咐。”
“我要你继续跟着沈樊成。”
刀烈春有些惊讶,却也没多问,应了下来。
然后她寻过去,发现了他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
她有心试探,反正沈樊成已经发现了她,她没什么好怕的。
那小姑娘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僵硬的面部表情已经出卖了她。
“姐姐此举未免太过冒昧,我好歹也是有头有脸家的姑娘,怎么能随便让人查车厢?”
刀烈春道:“事关紧急,烦请小姐通融一下。”
“若我说不呢?”
“那可能就要吓到小姐了。”她反手握刀,想试一试这个小姑娘是否会武。
便在此时,主上的马车在路的另一头出现了。
刀烈春没有料到他会路过这里。主上显然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遇见,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三言两语同她暗示了一番,在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面前演了一出戏。
刀烈春很快揣摩出了他的意图。
刀烈春行走江湖,独来独往,无人知道她是若愚阁的人。
沈樊成,就这么欠了若愚阁一个微妙的人情。
刀烈春现在回忆起来,自己或许和苏柏有那么一点相像。
她将这个把她捡回来的男子视作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只不过她不爱他。
她对主上,仅仅只有一种习惯性的忠诚而已。这种习惯,是她被从小培养出来的,以至于现在她即便逃了出来,内心还有一直有种深深的罪恶感,想要回去,跪在他的脚边,乞求他的宽恕:“主上,请你原谅我。”
但她克制住了内心那不正常的冲动。
她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就如同一把刀,锋利无匹,饮血啖肉,主上让她往哪劈,她便往哪劈,罡风或是荆棘,她从不介意,活得简单而又蒙昧。
但她终究不是一把刀,她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在从那把“刀”里慢慢地抽离,她的手脚为自己而动,她的思维为自己而转,而她的刀尖所指,即是她的内心所指。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或许是从庄槿质问她:“刀烈春,你这一生为谁而活?”的时候开始的。
“你终此一生,都不过是个劳碌命,不是在为那个人奔波的路上,就是在奔波回来的路上。”
她怜悯地说,“你有时间坐在屋前从清晨的旭日看到傍晚的夕阳吗?你有机会像个寻常女子一样涂脂抹粉吗?你有体会过什么叫自由什么叫爱吗?”
庄槿说的那些东西,其实她根本不在乎。
但她不在乎,和她没机会在乎,是两回事。
庄槿愤怒地指责着主上的种种劣行,这并不是刀烈春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
她知道主上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愚阁在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都不可能是良善之辈。
她只见过主上对一个人温情脉脉,那就是楼姑娘。她有时候会觉得,楼姑娘恐怕是唯一一缕能照进他心底的阳光。
所以她始终相信,主上并不是一个绝对冷血的人,他只是把不多的爱,全都给了一个人而已。楼玉笙就是这样一个幸运的姑娘。
直到庄槿和她告诉了她一个秘密,让她多年来的信仰尽数崩塌。
刀烈春忽然觉得害怕。
她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逃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