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能以色侍人——之蓝
时间:2017-11-05 16:07:03

  蔡家在颍川名望如此,然而蔡季待人接物依然持礼甚谦,见温越面露不屑之色,郑重道:“而且,昔日我在太学之时,曾见过那刁士奇在季考中榜上提名,他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学问方面不会作假。”
  这下温越犯愁,搓着肥胖的大脑袋:“这般说来,却是个难对付的家伙,师昀,你怎么看。”
  “那又怎么样,他很重要吗,重要过老子睡觉。”
  黄花梨四出头的摇椅上,韩攻脸盖一册书,咯吱咯吱摇晃。
  温越拿起书,只见韩攻黑圈深陷的眼窝,不由得吓一跳。
  阿武在旁叹气解释:“四天了,没梳洗过。”
  “啊,”温越不料韩攻为了备战,竟然如此地用功,看来保住书院声誉还有一点希望,感动得涕泪交加,“师昀你要保重身体,休要太过操劳。若然你累得猝死了,书院岂不又亏一笔。”
  “哪是看书看的。”阿武在边上叉着手,悄摸声儿地比划解释,撸的。
  “什么。”温越不解,低头瞧那本书标题:《妖精志怪》。翻开一看,嗬!图文并茂栩栩如生翻云覆雨万马奔腾——好一本精彩生动的女妖精画册。
  温越和蔡季的脸变得一黑一红,白素踮起脚,被蔡季一掌按住头:“小孩子家休看。”
  温越满腔悲愤,看来书院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
  此刻,隆通寺内,菩提积雪,德清和刁士奇在房中秘密商议计策。
  那刁士奇身高细弱瘦长,生得黄腊脸、扫帚眉、绿豆眼,捋着左边一撇小胡须道:“韩攻此人自少誉满清流,家族声势巨大;又曾在廷尉司供职,精通刑律,极难对付。想在公堂上赢他,必须有凭有据,让他无话可说。这样,那两个小孩的卖身契还在吗。”
  德清连忙道:“在,崔牙婆亲手摁的指印,先生过目。”“嗯,”刁士奇略一思忖,“那牙婆找到了吗。”“老衲马上派人去找。”“好,这次必要叫那韩攻身败名裂。”
  刁士奇说罢,两撇八字胡阴冷上翘——
  他刁士奇原本一介才子,年少便考上了太学,却因为寒士的出身在仕途屡遭碰壁,他恨透了这些仗着祖荫官官相护的世族,今日他就要向其中最庞大的顶级门阀发起挑战,教他们知道他刁士奇才是真正的当世奇才!
  ……
  约战的前夜,白素被叫到韩攻房中。
  “小不点,签了它。”纸笔丢到她面前。
  白素拿起来,迅速通读一遍,难以置信:“这,这卖身契,还要终身给你为奴为婢?”
  韩攻也叫起来:“妖怪吧!你多大啊,六岁识得这么多字。老子就觉得这小鬼有古怪!”
  白素听了暗暗不妙,都怪自己平时不注意模仿六岁的孩子,举手投足毫无童真,难怪要被怀疑。所幸王妪在旁劝道:“少主人稍安勿躁,您六岁的时候不也认这许多字了么,比她还多一些呢。”
  “可老子六岁的时候不会武功!德清秃驴说得没错,她就是个妖怪,快拿她去报官!”韩攻一直叫嚣个不停,他成日酗酒,双颊浮红,胡子拉碴,几天下来竟把自己天生的美貌糟蹋得不成人形。
  “少主人,别说您六岁,就算您如今,也不会武功啊。各人有各家,各院开各花,人和人怎么能完全一样呢?”
  王妪和阿武好生安慰,这才哄着醉醺醺的韩攻睡下。
  不过这卖身契,白素倒底还是签下了,因那韩攻说明日到了公堂之上有用;而白素也多留了个心眼,签是可以,只不过她留下的署名嘛——
  小蜡烛。
  ……
  翌日清晨,白素早起,发现韩攻已经沐浴更衣完毕。
  白素见着他,嘴角抽搐。
  一夜的光景,他像又换了张皮,穿一件银丝绞边的玄服,腰系芙蓉环佩,手拿镶嵌七宝珊瑚的纸扇,将青丝于脑后高高束起,照例一侧鬓角留下一缕特别长的头发,整个人妖娆妩媚,清香扑鼻。
  来送他的温越和蔡季看了,都问他哪里来的精神头。
  韩攻拿衣袖掩了唇,嘻嘻一笑:“大爷听闻那刁士奇其貌非常不扬,特地作一番打扮先声夺人,从精神外貌上先给他一记重锤,等会到了公堂之上,你们但看大爷如何宰他。”
  温越二人凌乱风中,敢情这七天以来催他备战,这厮就打听了人家刁士奇的长相?
  ……看来这书院也离结业不远了。
  而白素简直做好了要随时逃跑的准备,只等这姓韩的打官司热闹之时,自己趁空溜之大吉。
  ……
  韩三郎要跟隆通寺的和尚打擂台官司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到了官司开堂这日,整个许昌县乃至颍川郡的人都跑来围观,这天还没亮,衙门口就有搬着铺盖板凳的人来排队占位,可谓万人空巷。
  到了辰时,白日东升,连那颍川郡官署中的各级官员,竟也纷纷悉数赶来。
  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郡级官员,一个个轻裘暖帽风雪无阻地来到县衙,县官见这里头的人物随便一个出来动动指头,便能让他的小衙门灰飞烟灭,哪里敢怠慢,早就将那榆木雕花太师椅双边一字排开,按照官员等级分好座次,热茶暖炉地供了起来。
  这些官员当中,为首的乃是颍川郡太守卢陵,他官居四品,一郡之长,身穿玄色贮丝罗纱江水海牙朝服,黑绶上佩青圭玉印,五十出头的人,发色灰中见白,虽然早衰,但气势依旧威严。
  县官请他上公案座,也便是断案审判那个位置,不料卢太守却反而侧身让到一边,给身边另一人让座。
  那气宇轩扬的中年人身着便服,脸上挂着笑容,气势含而不露,朝卢陵辞道:“欸,公阙何必多礼,本官此次并非公务前来,只不过微服巡访途径此地,过来凑个热闹罢了。案子是你地方的案子,审总归要你来审,本官岂能喧宾夺主啊?”
  堂下百姓鲜少有人知道,此乃卢陵的上峰蒋继,豫州刺史,一方诸侯。
  “既然使君大人这么说,那下官便当仁不让了。”卢陵为人锋芒毕露,这会也不推辞,牵衣带步坐到公案后,县官在旁垂手侍立。
  蒋继回头,对左右的官员问道:“本官尝听闻颍川名士风流、才子辈出,历朝历代百家争讼于此,今日到访正来得正是时候。哎,这韩家三郎,是否就是当年朝中的韩廷尉啊?”
  监御史隋芳和他曾是同窗,这会儿接话道:“正是他,韩大人曾在朝中出任廷尉之职,可惜后来……便辗转回到颍川。”话语间点到即止,并不再往深处多言。
  蒋继也不追问,开朗笑道:“那一定要见见了,当年我几度入京,却屡次失之交臂,皇上身边的红人不好约见……哎呀,这些人呢,怎的还不来击鼓升堂?”
  郡都尉裴辙忙答道:“回使君大人的话,怕是快了,要先递状纸。”
  话音未落,只听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密集的登闻鼓响,一声紧赶着一声。裴辙道:“使君,他们来了!”
  衙门口,韩攻锦衣华服,青丝高束,用手轻轻地拨动着鬓角一缕长发,顾盼生姿。
  他从左边过来,刚好看见刁士奇正在指挥僧人敲击鸣冤告状的登闻鼓,不由得轻哂一声。
  刁士奇转过身来,双手一拱,阴阳怪气道:“久仰师昀先生大名,在下刁士奇特来领教。”
  白素看见他长得尖嘴猴腮,这么一比,果然将韩攻的美貌衬托得天下无双。
  韩攻对德清道:“我以为主持你约了什么好手,酒也不喝一门心思跑来长见识,原来是这样的软蟹烂虾,还不如二两银子街头请个神婆咒死我。”
  那刁士奇态度原本还算恭敬,听了这话,怒气森森,皮笑肉不笑的道:“久闻尊驾清操硕德、人伦冠冕,想不到一出口便是污言秽语,莫非这就是韩氏所谓的文冠百家的家学。”
  韩攻嘻嘻一笑:“诶哟!雍雍群丑,也敢布鼓雷门。好,大爷给你机会,递状纸吧。”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白素看那韩攻二世祖似的大摇大摆进了公堂,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总觉得他一脸大意轻敌的输相,只恨自己被韩攻拉着手,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解脱,浑身的不自在。
  双方递过状纸,那卢太守惊堂木一拍,问何事击鼓,德清方丈便将隆通寺买下白素,却又被她逃跑,后被韩攻包庇一事说明。
  刁士奇作为德清请来的讼师,将崔牙婆叫上了公堂,并出示她和隆通寺交易白素的卖身契:“韩攻,人证物证俱在,卖身契上写得一清二楚,这孩子已被崔牙婆卖给隆通寺,归隆通寺所有;既然你精通律法,我倒要问你,有何权力扣留他人私产?”
  刁士奇说罢钩眼瞟着韩攻——我看你怎么收场?
  韩攻扬了扬眉:“在下亦有人证,想要请上前当大人面问几句话。”
  一中年妇人被带上公堂,白素看着有些眼熟,渐渐地认出了对方,这不是将她卖给崔牙婆的王三姑么?
  原来韩攻跟德清约定七日为战,是为拖这个时间命人快马兼程去庐江郡找到王三姑。
  白素仰起头看一眼韩攻,他长身微屈,神态端凝地正在询问王三姑话,认真起来的时候,竟然也一派渊渟岳峙。
  那王三姑道,民妇庐江人氏,猎户人家,捡了这个小孩,因其貌美而拿去卖。
  韩攻道:“我再问你,这个孩子,是她的父母亲手卖给你的吗。”“不是。”
  “是她自愿卖身于你的吗?”不等王三姑回答,韩攻转身问白素:“你自愿卖身给她吗?”
  白素否认:“不。”“那你愿意跟着她咯?”白素瞪眼:“休想!”
  韩攻转过身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孩子出生后身体归父母所有,性命归国君所有,什么时候律法规定,应该归强盗窃贼,掳掠之徒所有了?”
  “大晋刑罚规定,盗人子女按律可判斩;”
  “这毒妇掠人子女、拆散天伦,其罪可以诛心,其骨当捐沟渠!”
  他话说完,王三姑便一滩泥似的倒了下去。
  白素看着韩攻有些发怔,从进入公堂的那一刻开始,便觉得他有些不同往常。
  堂上众官个个神情严肃,微微点头,又听韩攻俯身揖道:“既然已经证明了这个孩子无所属,是不是可以放归了?”
  “且慢!”
  刁士奇想要极力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德清方丈挺身站出。
  德清见韩攻巧舌如簧,早已心火如焚,又见刁士奇不言不语像只斗败了的公鸡,更加恼怒,便亲自出马,使出了杀手锏:“禀告大人,此孩武功高强不知何方妖物,屠杀寺僧,绝非一般的孩童。”
  说着,还真的抬出两具穿着僧衣染了血迹的尸体来。
  白素大吃一惊。
  德清道:“当日这恶童在寺庙了乱闯企图逃跑,被发现后便开始大闹寺院。交手过程中,老衲发现她受过高人训练,武功了得,原想捉拿她报官,却不料她在寺中大开杀戒,打死我弟子二人,有各院僧人为证。”
  白素心头狂跳。
  这些僧人自然互相勾结,怎么可能说实话。
  那种感觉,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自己变回小孩之前,同门中人千夫所指——白素,你弑师夺位!
  她双腿发软,竟想到了逃跑。
  跑吧,就像上次一样,只要逃出这个波诡云谲之地,别人又能拿她如何。留在这里解释,只不过是入了他们的瞉罢了!
  头脑昏沉之际,突然听得耳边一声清锐嗓音:“你杀过这二人么?”
  她清醒过来,仰起头,对上韩攻锋利的目光。
  “回答我!”他俯下身,双手撑住膝盖,突然压低了声音,“小不点,如果你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不被人视作怪物,那就要站出来为自己洗刷冤屈;如果你想要我襄助你,那就要说实话。”
  白素怔怔看他。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目光极为深邃:“不平则鸣,你和尚都敢打,这点血性都没有啊?骨气呢!”
  白素攥紧双拳。
  他大声又问了一次:“德清主持说你大闹佛寺,有还是没有?”
  “有,他率众围困窝,我不得已出手。”
  “那你有没有杀人!”
  头痛欲裂,往事种种袭来,所有的命运汇聚于一线,凝于一点,全部抓紧在此刻他手上。
  白素咬紧了牙关:
  “绝无此事。”
  韩攻眉锋一展。
  “我武功不济,敌不过那老方丈,当日还中了他一掌在左胸。”白素说罢,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若非韩攻拉着她,便要瘫软在地。
  韩攻抿起唇,点头:“在下可以保证她所言非虚,如有质疑,可以当堂验伤。”
  白素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又变得紧张,小手捏着韩攻的手指晃了晃:
  “且慢,你们有没有女的……仵作?”
  公堂上卢太守看一眼贼曹掾,贼曹掾连连摇头摊手——一般仵作都要验尸,哪有女人肯干这份脏活儿?皱着眉毛不解道:“这才多大的娃娃,这都要讲究啊。”
  “这,这不可以,男女有别……”吓得白素紧捂胸口,恼羞成怒。她才不是什么娃娃,她活了快二十年,可是堂堂正正、威风凛凛、一尘不染、冰清玉洁的大宗师呢!“我不验……啊啊啊!”
  话音未落,小鸡似的被韩攻抓了起来,顺手一抛丢给仵作:“麻烦你了。我们继续说案情。”
  
☆、真是个疯子
  007
  仵作将白素带去后堂查验,果然有个掌印。
  白素垂头丧气地从后堂出来,一边整理衣裳,别样地生无可恋——早知如此,就不该听那姓韩的鼓动一时奋发,想着要洗刷什么冤屈,横竖都是没了清白。
  看一眼韩攻,他仍立在那同德清等人激辩,嘴快似剑如割野草:
  “德清主持,你习武多少年了?好,一个习武四十余年的老方丈,对一个孩子出手便打在心口,不留生还余地;主持,我想请教,既然你彼时认定她是寺中的私产,抓回来就可以了,为何要亏折这些银子杀她呢?”
  “因为他们扰乱佛寺……”未等德清方丈说罢,韩攻便打断道:
  “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吧。这孩子在你的寺庙中七纵八横四处乱闯,看见了你良驹百匹堪比驿站的马厩,看见你棍棒千支胜似武库的藏兵,看见你后院藏着的女人,看见你中转贩卖儿童的据点,和你这些年来敛财搜刮得来的金银珠宝!”
  “你含血喷人!”德清方丈脖子上青筋跳动,目中腾起一道火焰,却又强自镇压下去,“大人,他这是污蔑,隆通寺这些年来的一点存银,除了少数来自远近的香客修士捐赠,绝大多数都是寺庙的田亩租赁耕种所得,请大人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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