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幕僚们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太子确想起方才那胖子所说,复又敲击起桌子来。
将死之人,找来同个时辰生的刚死尸体作偶人,以蛊渡魂,达到移形复生的目的。
果真是邪术!只是那忠叔想必到死也想不到,所谓的渡魂不过是换一重养蛊的血、让那蛊变变形态的骗术罢了,这世上又哪有什么长生、那有什么复生!
“殿下,只要确定那苏成死了,这些无干紧要的人如何收拾便已经不重要了,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查证一下那胖子所言宝藏一事是否属实,若是那些东西果真被苏成拿去了,怕是……”
当年魏家倾颓,除了权柄日大之外,其中有一条便是私藏宝藏。
只是这确实不为外人道也的密事,这些幕僚之所以知道,也不过是通过太子之口得知罢了。
“确实该好好查查。”
太子点点头,“因成王世子造下来的一系列血腥,道目前为止,也该有个完结的时候了……江尘,好好围困着齐山,至于罗先生,几个叛贼那里就交给你了,既然硬的不行,那便给他们来些软的试试。”
室内几人对视一眼,纷纷领命退下。
太子抬腿,悄无声息的进了内室,斜倚在月洞门上,闲闲往内看。
陆烁一身官服,芝兰玉树一般,仍旧斜坐在床榻之上看着那两个孩子,似乎因为他声音轻,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太子闭了闭眼,无声吐出口气。
如今正事做完了一大半,一闭上眼,那晚这人的态度便不受控制的滑动到他眼前。
那样堂皇的、害怕的,不过是一点的亲近,便让他恨不得尽快逃离……
这不是他平素认识的陆烁,他认识的……该是坦坦荡荡、毫无畏惧的君子,这样的君子,把他从泥淖里拉了出来,甚至是一步步走到今日、成了这天下唯二尊贵的王。
陆烁之于他,是什么呢?他常常在想,或许就是溺亡时突然抓住的稻草,虽然脆弱,却足以让他续命下去。
他明白这是不应该的,就像他那素未谋面的四哥一样,短暂可笑的一生,大多是在这样的扭曲中度过的,或许这就是谢家天生的孽姻,太子苦涩笑笑。让个臣下屈从,何等容易,可是这样得到的,还是他吗?
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做。
就这样吧……太子睁开眼,视线再次望过去。
做对君臣,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君,他还是清风雨露的臣。
……
江尘又围困了几日,却是依旧一无所获,派去大牢里审问逆党的罗先生,同样也是一无所获。
太子携着一种臣下,暂时安顿在昌平县衙内,而之前递到京师的信也安然上了惠崇帝的书案上,看到信上的内容,惠崇帝面色一变,当即便命地方布政使捉拿卢家一众族人,押往京师候审,另有派人去了滇南与安远侯交涉,务必将那胖子的底细查个清楚。
自从几年前那事发生之后,安远侯与滇南水火不相容,如今老实了许多,惠崇帝下了命令下去,他也不敢违背,老老实实派人跟着去查。
如此,一切顺利开展,惠崇帝的回信也随同押解卢家犯人的士兵一并到了山南道,至此盘踞山南道百余年、高高在上的卢家一族,彻底成为阶下囚。
惠崇帝信上要太子仔细审问那些犯人,务必问出苏成就是是死是活,一切按部就班,昌平县衙暂时没了什么事,陆烁便开始琢磨起之前想做的事情来。
半个月过去,袁文懿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还有一个月便到了预产期,府中各处都紧张起来,一切都以她的肚子为重,务必保证这胎安稳生下来,袁文懿被这么多人紧张着,反倒觉得不自在,便劝说着陆烁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陆烁摸摸她的肚子,帮她揉了揉高高肿起的脚踝,等她舒服了些,这才说道:“……确实是有些事情要做,如今救出来的女孩子多了,再留在咱们府上便不方便了。”
何止是不方便,简直是拥挤。
这县衙并没有多大,如今却不单单住着他们一大家子,还有太子一干人等,以及十多个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被营救后,境况并不好,尤其是从齐山里面接回来的那几个,家人对他们完全是厌弃的态度,其中有一个,家里人口中说着接回去善待,一出门却将马车往烟花巷里赶,得亏陆烁特意派了衙役去盯梢,这才将人又解救了出来。
想到这些女孩子的境况,袁文懿问道:“表哥,你是要把她们送走吗?又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人在,一出去她们就是死路一条啊。”
“别激动别激动。”
陆烁见她挣扎着要下去,慌忙又把她扶在罗汉床上,道:“我什么时候要把她们送回去了,只是咱们府上实在是住不下了,我便想着在外头置办一处宅子,专门收容这些无家可归、被夫家厌弃或者遭遇横祸的女子,她们总归是不容易,但是这世上没有谁欠了谁的,咱们府上总不能养她们一辈子,还是尽快给她们找个安身立命的本事才行。”
袁文懿听得眼睛一亮,问道:“表哥心里有主意了?”
陆烁点点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们有手有脚,纵是女子又怎样,家人抛弃?那便自己养活自己呗。”
☆、第583章 刘先生
陆烁心里有了大概的主意,就找了白管事过来,让他在县城里找一处合适的宅子出来,位置不需要多好,安全地方大就行。
等白管事一头雾水领命下去了,陆烁便又让朱衣找了人牙子过来,他跟袁文懿待在内院里亲自问。
县衙地方不算大,人牙子进来后却颇为拘谨,因知道上头坐着的是侯爷和侯爷夫人。
侯爷那是什么人?顶天大的官儿,今日居然请了她来,人牙子自觉很有面子,没等陆烁问,便笑的见牙不见眼。
“坐吧。”
这等场合,陆烁自然不好直接问,袁文懿便拖着大肚子,坐在罗汉床上闲闲问了一句。
“哎。”那人牙子颇为感激,感恩戴德的坐下去了,等丫鬟上了茶来,她又连连讨巧说了许多局好话,逗得室内人笑意不止。
袁文懿略微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问道:“……都说这昌平县的事你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今日叫你过来,是有几件事托你问问。“
那人牙子惊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连连道:“哎哟。夫人您可真是折煞小民了,能得您看中,是小民三生的福分,您有什么事尽管问,只要是小民能做到的,定然会尽心帮着做。”
袁文懿点点头,问道:“既如此,那我问你,可知咱们昌平县境内有技术好的女手艺人?像是绣娘师傅、编织师傅之类……”
“那您可找对人了。”
人牙子原本还忐忑着,一听袁文懿问的是这个,当即笑逐颜开,道:“手艺最好的绣娘当属何绣娘,编织师傅也有……对了。不知您要不要女先生?”
人牙子说了一大通,见侯夫人脸上没有半点的不耐烦,当即更加欣喜,叽里呱啦便把昌平县有能耐的女手艺人都说了一通,等说完了,才似想起来什么事,又慌忙问了一句。
女先生?
帘子后的陆烁和袁文懿都是一愣,不等陆烁示意,袁文懿便道:“这昌平县境内也有女先生?”
“是哪。”
人牙子点点头道:“就是刘先生。刘先生原本是县里刘大户的女儿,谁知道叫十几年前一位……一位县太爷给看上了,抵死不从呢,后来她家里人逼迫,这刘先生当晚就绞了头发,县太爷嫌晦气,刘大户家里也怕给自家惹祸,就把她送到姑子庙去了。等这县太爷招祸被带走了,这刘大户家才把她从姑子庙里接出来,家里嫂子不容她,她就一个人跑出来,靠着抄书给人家上府做先生维持生计,过了这十几年,虽然没婚嫁,在咱们昌平县也算是一个鼎鼎有名的女人了……”
陆烁和袁文懿对视一眼,都没想到在这等僻壤还能遇到这样有血性的女子,当即心里也是一阵佩服。
只是……
“我刚才也跟你说了,找这些女先生过来,是教授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孩子的,这刘先生既然能养活自己。未必愿意到我们这里来啊。”
袁文懿声音平和,带着些疑惑不解。
“这事本是自愿,我们本是为着做好事的,可断断不会去做逼迫人的事情。”
“知道您是菩萨心肠。”人牙子笑眯眯地,继续道,“不过您放心吧,这刘先生心性淳厚,小民跟她说说,怕是她会很乐意呢。”
闻言袁文懿笑了笑,命丫鬟赏赐了荷包下去,才道:“如果能成,那就最好了,实在不行也没什么遗憾,你觉得信任的人,推举几个给我,待我亲自考验一番才算数。”
人牙子摸着荷包鼓鼓囊囊,当即笑弯了眼,点点头退下了。
谁知人牙子走后的第二日,她便又上了府,还带了几位妇人过来。
这些妇人多是农妇打扮,一看便不富裕,只是满身的憨厚,唯独一人在其中鹤立鸡群,二十五六的年纪,高高的个子身形纤细,整个人如青松白玉,茕茕站在那里,虽然面目只是清秀,却让人移不开眼。
袁文懿一看,便觉得此人应是刘先生了,没想到她还真的来了。
她面上不动声色,细细问了下头几人,听她们都很愿意来做工,并且手艺也是真的不差,袁文懿也不犹豫,当即便把她们都定了下来,让丫鬟记下她们的住址,五日后来上工便是了。
等到所有人都要退下了,袁文懿才单独留了刘先生下来,命人搬了椅子上来,一句句跟她闲聊起来。
刘先生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笔直,袁文懿暗下里点头,等到日后渐高,眼看该放人走了,袁文懿才问道:“刘先生质朴高洁,我实在是佩服,只是我必须要跟你坦诚一句,我们这收容所,专收容那些被家门抛弃、流离在外的女子,许多还是身家不清白的,刘先生是个有学问的,若是你不愿意留下,尽可说出来。”
“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刘先生轻轻笑了笑,如一朵清莲,她轻声道:“若说不清白,只怕我才是最不清白的那个,十几年前敢违抗家门自己跑出来,外人提起我,叫我一句刘先生,心里却不定怎么骂我轻·浮放·荡。女子本就不易,若是自己都轻视自己,那还有什么活头?这收容所建的极妙,是一件大功德,若是十几年前我能遇到这等……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形只影单了,教这些女子我是心甘情愿的,没什么委屈可言。”
袁文懿见她面上真诚,心里颇为动容,道:“先生质地高洁,实在令我汗颜,既如此,这收容所便永远为您留一方寸之地。”
送走了刘先生,袁文懿倒是一直唏嘘,对她也是敬佩不已,等到晚上陆烁回来,便又把这句话跟他说了一遍。
陆烁不意这刘先生觉悟竟这样高,心中也有些惊诧,要知道,便是他这个现代人,在当今社会下,怕是也没胆量直接跟这个朝纲对抗,这位刘先生不单行为大胆,居然想法也如此超前。
这样一来,也更显得此人难得了,以至于陆烁回了前院后,还一直想着此事,等到陆巡问起,他还简短的跟他说了起来,引得陆巡也摸着胡子跟着感叹。
☆、第584章 生产
子没几日,白管事便把宅子找好收拾好了,而陆烁也简单跟那十来个女子说了下对她们的安置。
这宅子陆烁已经买下,专门为收容所用,住进去之后,除了第一个月会给她们每人送月银之外,以后都要靠她们自力更生,靠跟着师傅学习手艺、做出成品卖钱过活。
其中每人每月赚到的,要上交两成银子用作房屋维护以及税收上缴,其余则全归她们自己所有。这些女子以后是去是留全凭她们自己做主,只是若不听劝告做出错事,警告一次之后,若不听劝就会将其遣走。
这是陆烁暂时的想法,人都是贪婪的生物,可以援济,可以帮助,但一定要有原则和规范,否则这收容所便会难以长久维持下去。
并且昌平县的这个收容所,算是他的一个试验点,以后视情况慢慢修改规则,等到以后为人们所接受了、并且程序成熟了,再借着陆家之力向外推广,能惠及一个女子便多帮助一个女子,也算是他没白来这世界一遭了。
这安排一下,那十几个女子已经分外感激了,这些日子家里人的嘴脸她们也早就看透了,除了两个家里人实在疼爱的、陆烁派人打听后也没见她们回去后受虐待的,其余人全都留下来了,这次就要跟着一起去收容所。
收容所很大,位置在城内,旁边是慈善堂,是个十分安全的所在。这些女孩子们到了收容所的时候,之前聘请来的极为先生便已经到了,先安排着让她们收拾整顿了一日,第二天才开始询问、看看这些女子都适合干些什么。
陆烁这些行动没有特意瞒住别人,夜里太子和幕僚在书房说话,幕僚便无意中提了一嘴,说这陆烁年纪虽轻,却是个稳妥的,这昌平县虽不算多大,里头各方势力却不少,陆烁却能靠一己之力将这些势力都平复下来,专心致志为老百姓做些好事,让这昌平县跟着繁荣许多。最近的收容所一事,虽然在他们看来有些离经叛道,毕竟这样收容女子的行为,无意中也是对女子反抗夫家的一种鼓励,但其勇气却可嘉,这收容所若是长久办下去,说不得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太子听了没说话,只笑笑道:“陆侯爷自来聪慧,自然是无所不能的。”
太子在昌平县又盘踞了半个月之久,期间滇南那边回了信过来,说这胖子的话可信,并且专门派了个他的同门师兄过来,那胖子一见他师兄,更为胆怯,该说的不该说的便都吐露出来。
只是这些却不是太子想听的了,毕竟苏成一死,人死如灯灭,这些便全都不重要了,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找出那宝藏所在之处。
可惜那忠叔嘴严的很,尤其小主子死了之后,他更是紧紧闭上嘴巴,一个字都不敢透露,并且屡屡想要寻死,这种情况下,再在昌平县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加上惠崇帝屡屡催信过来,太子便终于准备动身离开了。
虽然袁文懿离预产期没半个月了,府中人都跟着紧张起来,但太子要走,陆烁身为昌平县县令外加他的好友,自然要前往兴元府亲自送他上船了。
“殿下,一路顺风。”
两人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等到太子要上船了,反倒没话说了,陆烁只得干巴巴这样问候一句。
这些日子来,他跟太子之间的相处正常许多,这让他越发觉得,那晚的不正常不过是他想多了。故而跟太子之间的相处也恢复如初,甚至因为之前那层误会,让他对太子产生一种愧疚之情,恍若觉得是自己亵渎了他。
“你也保重。”
太子站在船头,看了他一会儿,才移开眼,说道:“卢家倒了,这山南道再没有能掣肘你的人,日后想做什么便去做……总有我这个师兄给你撑腰的。”
陆烁愣了一下,正待要说什么,太子却已经带着一干人等上了大船,甲板一点点升上去,陆烁看着船上太子一身玄色衣裳被风吹的猎猎响动,随着大船开动渐渐远离视线,心中越发坚定要把这官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