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在后
56 黄雀在后下
风期遥望云归处,寒凉如许,露色浓,灯火明,剑风乍响,月光色白,又是更深露重苦寒夜。
白图黑纱斗笠早已掀飞,周边围攻的黑衣人都是一顶一的高手。
他在一盏茶的时间内结束了第一波战斗。
那晨雾夫人,不,应该说玉竹,甚是轻蔑的看着眼前杀红眼的灰衣黑裙少年,黑裙上被划开好大一个口子,黑纱布翻翘。交领上衣云纹点点血红,早已不只是旁人的血还是他的血。
“身手很是了得嘛,出剑这般狠厉,却穿的这般斯文,何不脱了再战。”玉竹嗤然道。
白图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惊骇,他不知玉竹这句话只是表面的意思还是有更深的涵义,她如此明言要自己脱了襦裙再战,是发现自己女子的身份了吗?
白图软剑腰间一划,下半身儒裙应声坠地,索性也撕了上半身的交领灰衣,里面是一身素黑的棉布劲装。
又有好几名黑衣人虎视眈眈的渐近。
夜风乍起,气运全身,劲装猎猎,在腰肢那里惊人的收起,衬得身前赤练软剑如凉如水,漠漠寒杀。
白图无声冷笑,“士可杀不可辱,夫人还想要在下脱吗?”
他出言试探。
“夫人生的倒是娇妍夺目可惜在下对你这一路的货色还真提不起兴致。”
她一声耻笑,“死到临头还要耍狠?”
说着,这晨雾夫人状若无意的看了一眼他露出的脖颈,两根绳子若隐如现。
“命都要没了,还在乎衣物吗?衣服可是给活人穿的!等你死翘翘了,老娘把你扒光了挂在这山顶上晒成尸干儿。”晨雾夫人说得轻巧。
白图却是心中一定,看来他们未必知晓自己女子的身份,于是再心无旁骛,长剑舞动,又和几个黑衣高手奋力缠斗……
轻山公子面容波澜不惊,语气调侃的说到,“这罗生门的高手也不过如此嘛!侯府的一个侍卫需要罗生门几人围攻,车轮战?”
西蜀太子笑意浮起,“世子殿下可是心疼了?”
轻山公子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是有点儿了,好歹他和在下也算是有些交情。”
西蜀太子眉开眼笑,“能得世子殿下的心疼,这侍卫不简单哦!”
轻山公子淡淡一笑,再不言语,亦不看楼下。
白图愈战愈勇。
出剑,扭转,断肘,夺刀,回身切腹,动作迅捷,行云流水。
但渐渐发觉得这些高手似乎只是和他过招,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图,倒是刀刀破他衣物,好几次又要将他劲装上衣划破。
他脑中斗转星移,卖了一个破绽,故意让其中一人剑剑划开了他锁骨处,露出里面脖颈所带之处的两条绳链。
果然,那晨雾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
晨雾夫人刚要开口,旁边匆匆步来一个侍女,在她耳边轻言。
白图看那唇形,心下当即了然,有人让晨雾夫人快点儿结束战斗。
白图心想,今日这是一场恶斗了,他正严阵以待,忽然那晨雾夫人随手就是一刀插在旁边阳起的大腿上,本奄奄一息的阳起,微微一声孱弱的惊呼。
白图惊呼都来不及出口,红着眼恶狠狠的看着晨雾夫人,气急而默。
那晨雾夫人甚是得意的看着他,双目迥然,“脱了上衣!”
绑着的阳起垂着脑袋,微微睁开的双眼,泪水涟涟的望着白图,那唇形分明是说不要。
他面上尽是困苦焦心之色。
隔着一丈多宽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一时眼里千言万语。
白图想起那一次,那时候他们多大?好像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他藏在地道里跟着阳起练剑也就一年多的时间。
他们头一天比试了一番,这一天轮到阳起和他师父比剑。
哪知道回来的时候他一头倒在地上稻草铺上,除了双眼,全身一动不动。
白图惊恐万分,跪在他身边,这才看清他身上全是剑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他哭了起来,“这是怎么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阳起看他泪水涟涟,唇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没事,都是皮外伤,躺一段时间就好了。”
他端水给他喝,偷偷在他水里放了一滴他的血。
果然,阳起恢复的十分快,第三天便能起身走动了。
每次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阳起还会一身伤痕累累的回来,他依旧偷偷在他水里加一滴他的鲜血,让他恢复快些。
白图不知道阳起到底知不知晓他一个又一个秘密,但他伤口恢复那么快,他似乎从未疑问过。
就像上次,他在哨所塔楼,从宗政明月的骄阳下救走阳起,他身受重伤,又疲于奔命,奄奄一息之时,他塞了手指到他口中让他吮血。
血蛊之身的圣女之血一滴也是至宝。
而此刻,阳起又是那样奄奄一息的样子,正如以前那些岁月里的无数次一样。
白图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叫他有些毛骨悚然。
晨雾夫人双目如炬的盯着他,“脱了上衣!”
白图眉头一拧,满面怒意,“你真是欺人太甚,小爷今日偏就不如你愿。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大不了我和他结伴而行,同赴黄泉路,来世投胎咱们再做生死兄弟!”
这后一句话白图是对着阳起说的。
“阳起,还记得吗,你曾经问过我,生活是否总是如此艰辛,以前我总是说,不是的,生活的艰辛只是一时的,总有一天会过去的,但我心里却并非如此认为,”他双眸闪烁,灿若星辰,“生活总是如此的艰辛,一直如此,直到我们闭眼。”
被绑着的阳起,泪流满面,无声哭泣,那双泪眼朦胧如三月烟花又如冬月水雾,有痛,有伤,有恨,有爱,有悔……
白图就那么定定望着他。
片刻,白图转过视线,再不看他,死死盯着晨雾夫人,一把掏出脖子上的两条链子,拿了其中那条绿色带子的辟邪珠,“晨雾夫人想要这辟邪珠可以直说,若是一开始你直说了这辟邪珠能换我兄弟一命我绝不犹豫,本来这辟邪珠也是朋友所赠,若能救人一命,想必我的朋友也是愿意的。”
他本语气说的淡然,忽然一握那辟邪珠在手心,厉色道,“但你一刀插在我兄弟的大腿上,他血流不止,这会儿跟你换人我心有不甘,索性大家一拍两散,横竖一死,我捏碎了这辟邪珠,你再杀了我们就是!”
那晨雾夫人目光似乎并未落在他手上,而是紧紧盯着白图胸前另外一根链子。
那链子用一根黑线穿着,吊的是一个古怪的金属圆环,它的颜色既不是金色也不是银色,也谈不上黑色,而是一种斑驳的紫红相间的颜色。
正是谷先生临死前交给白图能进入圣巴教的开谷钥匙。
晨雾夫人的反应都在白图意料之中,他心中惊涛骇浪,罗生门的人终是知道了钥匙吗,那么开谷进入圣巴教的方法他们彻底知晓了吗?
她貌似平静的说到,“你这件链子为何物?”
白图心中冷笑,晨雾夫人明知故问,这是在试探自己,她装傻,他也会。
白图面上显露出略略意外的神情,看看那钥匙,又看看晨雾夫人说到,“你是说这个破东西?”
晨雾夫人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白图双眼,似乎要将他看穿,只要他稍稍一丝松懈,她便能窥探真相。
白图说到,“这是一位朋友临终遗物,受他所托要交给别人。”说完又有些伤感的说到,“如今我怕是要有负这位朋友所托了。”
说着白图再次看向阳起,神色决然,就欲举剑,“我先走一步了,生活如此艰辛我们不活也罢!”
轻山公子放下筷子,起身移步窗边,“不吃了,闹腾!”
西蜀太子贡生轻啜一口桃胶莲子羹,舒服的叹渭一声,也跟着慢慢起身到窗边,“看来世子还真是心疼了,传闻世子和这位白侍卫交情不浅,看来不假。”
轻山公子转过身,廊沿吊着灯笼的火光照在他的背后,让他背对的面庞隐匿在阴影里,神色晦暗。
他抽出袖中那张盖着国印的锦书,一把甩在西蜀太子的脚下,“太子殿下若是不信任在下,这锦书也无甚作用,就此别过,老死不相往来吧!”
说着作势就要离去。
贡生展臂,讪笑着道,“世子殿下,世子殿下误会了。”
“误会?这辟邪珠是我们南唐夜氏宝物,我能送给他,便是他有恩于我,太子殿下明知我和他的交情却在我面前演这出戏,难道不是要用这白侍卫要挟于我?”
轻山公子冷笑到,“我是感恩于他,但既已辟邪珠赠予便不再欠他,我若真有心欺太子殿下,别说你扣下他,就是扣下念唐我也不惜!”
他说的凛然,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西蜀太子轻叹一声,捡起脚下的锦书,拂干净了,重新叠好,双手奉于轻山公子面前,躬身一揖,“是本宫多心了,还请世子殿下见谅!”
又说到,“本宫也不是要拿这白侍卫要挟公子,本来就是要赠予公子的人,怎会真伤了他呢,只是他几次坏了罗生门的好事,这会儿也想给他一个教训罢了。”
轻山公子一声轻哼,“那就好!”
顿顿声又说到,“即是合作,便当交心,你这锦书既是日后给我城池的凭证,却也是我反叛后燕的凭证,我敢收就是真心。”
“是,是,是,世子所言确是,本宫也是最近被战事扰乱了心神,这才犯糊涂了。”
白图当真是存了一死的心,别无他法,若是再耗下去,他女子身份必然曝光,即使齐寒和龙公子赶来解围,也是插翅难逃,这个小小的四合院里高手如云,任他三人武功高强也是鱼死网破。
只要他被擒,那罗生门背后的西蜀太子迟早会发现他那一串的秘密,他是女子,他身负血蛊,他就是圣巴教圣女……
只要他死,死得透透的,让他和血蛊的秘密一起烟消云散,即使他们再发现什么,即使他们拿了钥匙,也一切徒然,圣巴教将永远与世隔绝,再无侵扰。
他举剑就要刺向自己身上最隐秘的命门。
“慢着!”
忽然楼梯处一声沉稳叫喝。
白图心头一颤,内心的恐惧犹如蜘蛛结网一般从脚底渗透到头皮。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正是西蜀太子贡生。
比临近死亡那一刻还要恐惧千倍万倍,白图慢慢抬头看他,那人相貌堂堂,双眼含笑,那笑意却始终达不到眼底,真的就是西蜀太子贡生,他前世的仇人,万劫不复的仇人。
白图极力控制住全身的战栗,双目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此刻他恨不得将这西蜀太子碎尸万段。
但在看到他身后再慢慢踱步而出的那人时,顿时有些目瞪口呆。
长衫清俊飘逸,纯钧赫然在握,不是前南唐世子轻山公子吗?
白图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那里,愣愣看着他,木然而立。
那晨雾夫人亦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一身翩然的轻山公子。
西蜀太子瞟了一眼,那晨雾夫人似是如梦初醒,赶紧上前,俯在西蜀太子耳边说道,“殿下,那东西不知道是不是……”
他赶紧摆摆手,“先不说这些。退下。”
晨雾夫人像是心有不甘,欲言又止,瞥了一眼西蜀太子的面色,终是诺诺应答,躬身退下,随即那些黑衣高手悄然隐匿。
轻山公子慢慢走上前,站到白图面前。这才感觉到他全身的战栗和紧绷。
他的双眸仿若看不出任何的波澜,伸手去拂他耳边散落的断发,那修长如玉的长指在快要接近他面庞的时候迅疾点了他的穴位。
白图立即晕倒,正被他一把接住,“你太累了,睡一会儿吧!”
西蜀太子笑着摇摇头,“世子殿下果然宅心仁厚。”
轻山公子也不回身,抱着手中血迹斑驳的人儿就要步向院外。
刚走到门口忽然说到,“这人反正已是废人,不如一起给了在下,回去在宗政明月面前也好有个说辞。”
西蜀太子点点头,“也是。”
一扬手,被绑在廊下的阳起如一摊烂泥一样跌落在红色的方砖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随即,楼顶一道身影快如闪电,拎起奄奄一息的阳起,像是丝毫不费力气一般,一个白雀展翅,便掠出了几丈开外。
西蜀太子看着那人掠走的方向,笑容满面,对着轻山公子的背影说到,“南唐密卫果然名不虚传。”
轻山公子脚下丝毫未滞,一路径自下山。
马车平稳迅疾的离开妙心山庄,一路驶进了一片密林。
那里停着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连驾车的护卫都身影相似。
停着的马车掀帘而出,前面的正是一身湖水绿衣的卓凡小公子,面色春风化雨,淡淡一笑,微风拂面一样叫人赏心悦目。
紧跟着身后又一人下了马车,一身紫衣,儒雅俊逸。
正是被莫名其妙缠住较量了好几日棋艺的轻山公子。没了纯钧宝剑,他右手空唠唠的背在身后。
见到迎面而来的马车,轻山公子眉头微蹙。
卓公子近身车前,驶进来的马车和停着马车一样,有着宝蓝色的四合如意云纹交织提花布帘。
布帘并未掀开,而是撩开一角,一只修长如竹的手递出了纯钧宝剑。
卓凡公子接过后,细语几句,那马车便又迅疾离去。
“轻山公子,您的纯钧,物归原主了。”他轻颜浅笑。
一身紫衣的轻山公子接过宝剑,无奈苦笑,“侯爷为了在下也真够是用心良苦的。”
卓公子回头看他,双目温润,“轻山公子知晓就好,侯爷这次不仅仅是冒着生死去会面,更显示出了对公子的信任。”
轻山公子点点头,“在下心中有数。”
卓公子认真道,“侯爷曾对属下明言,保护好公子即是护住了前南唐安稳,是以侯爷绝不允许公子涉险。”
轻山公子半晌默然,随即淡然一笑。
两人遂重回马车,策马而去的方向和刚刚那辆马车正好相反。
晚云渐收,淡天琉璃。
床软榻上平躺的少年,面如桃杏,孤瘦雪霜之姿。
少年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他一身梅花暗纹提花绸布。
他就那么静静的坐在软榻边俯身看着这个少年,一直到天光将亮。
不过是一夜的功夫,白图已恢复的血色,他静静躺着,默默睁开眼,瞳仁灵动,水晶珠一样的光亮。
他坐起身,顾不得查看自己,就看到窗前那个长身而立的身影。
那人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双眸一瞬不移的盯着他,面上没有轻山公子惯有的春风霁月,更没有浅笑盈盈,只有一双深如古潭一般的瞳孔。
白图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略显颤抖的问道,“轻山公子,你为何会和西蜀太子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