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洲久久不能处理薛家,倒也不见他如何着急,还是平时的那副样子,安安静静的将公案奏折一一查阅批注好,再放置一旁。
知道了日暮西沉才得了空伸了个懒腰。
君然倒了杯茶给齐文洲,又拿了个檀木做的小锤,准备给齐文洲捶捶腰间。
“就一点也不好奇是谁派来的刺客么?”齐文洲闭目养神中突然冒出了这一句。
君然轻笑,手下动作没停,“薛丞相。”
他没有假装不知道,反倒是直言不讳,这倒是让齐文洲诧异。
“怎么说?”
“和您站在对立面的,无非就是一个薛家罢了。这很好猜。君然虽然笨,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齐文洲撇了撇嘴角,“你倒是忍得住气。”
“若是恨之入骨的仇人有了可以拿捏住的把柄,别人早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弄死他了,偏偏你还这般沉得住气,在朕面前一个字都没提过。”他蓦地又叹了一口气,“可惜的是,朕现在根本就拿捏不住他。”
“那些证据,都太容易让他辩解。随手推脱在别的世家身上,便可孑然一身。就如同你们赵家一般。”
是实话,又好像不是实话的样子。
齐文洲已经将语言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他现在也算是焦头烂额,可还不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这样的焦灼。
但是,他是不是将事情想的太过复杂了呢?
“皇上,君然不才,但还是听过这样一句话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然换了一只手,用左手轻捶着齐文洲的另一侧腰间,“当年赵家死在薛家的一句话上,那么今日的薛家为什么就偏偏要那些可有可无的证据来证明呢?”
“成王败寇,死的便死了,史册上永远只会记载着一个胜利者的名字。”
话音一落,原本还闭目养神,嘴角衔笑的齐文洲突然睁开了眼,笑意也转瞬消失。
是了,他是皇帝,想要让一个不听话的臣子去死又有什么不可的呢?合不合理、舆论不舆论的,哪怕流传千载,可他永远稳坐江山……
“朕乏了,你先下去吧。”
“诺。”
君然躬身退出的一瞬间,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想的太多,也是皇帝的通病。
不过他可没那么好心,只要薛家是被齐文洲用这样直白的手段弄垮的,史册上怎么可能不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到时候朝堂上对齐文洲的diss,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就足够让齐文洲喝一壶的,但是在众人的监督之下,就必须要对薛氏女薛荔薛太后负责到底。
面子必须给,哪怕是那声“母后”再不情愿,也得心甘情愿当着大伙的面说出来……
自己这个双面间谍当的,可真是深藏功与名。
君然出了大殿,轻轻甩了甩头,是时候回去看看那群孩子的训练成果了。
那些招来的孩子皆是在他们内务府里住着,学的东西除了规矩以外,君然将那些好苗子挑出来都是单独和他们讲课的,包括让他们记住各个宫里主子贵人的各类习惯。
手里的人得学会利用,这样才能将力量归于一处。他们这些身份的人,要想过上好日子,不都是得靠自己经营吗?
他正巧走到内务府门口,遇上浩浩荡荡一行人,前头走路轻缓又带着无限庄重美好的女子,赫然就是薛荔。
她饶有兴致的站在门口,看着一群孩子拿着书本在那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直上挑的唇角,总算是露出了些许真诚微笑。
后面人约莫是得了命令,只安静的站在她身后,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君然上前两步朗声道:“奴婢参见太后,太后金安。”
里头朗朗念书声戛然而止,几个胆大的孩子直接朝着薛荔这望过来,有些呆愣在原地,还有些机灵的已经跪在了地上,口中还参差不齐的喊着“奴婢,金安”之类的。
薛荔饶有兴味的看了一眼君然。
没有管里头那些姿态各异的孩子,径直朝着君然走了过来。
“这群孩子里,可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你得用。”拿君然和这群孩子比,你这不是废话么。
君然心里OS归OS,面上却还是那样的笑,仿佛那夜的额头亲吻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变,相处倒也颇为自然。
“太后谬赞了。都说是孩子了,那必定需要好生□□着,方能上得了台面。否则岂不是一直都如同君然这般原地踏步了?”
“你可别谦虚,这般能说会道的嘴,也怪道皇上器重你。”
也算得上是另类的寒暄,君然面对这样的薛荔,相处倒是落落大方,甚至还邀请了薛荔一道去看看那些孩子们。
可惜薛荔来这,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既然正主都到了,何必又去别扭着看那群傻乎乎的孩子呢?
“若是你此时有空,倒不如陪着哀家走走。你走后啊,这慈宁宫就没什么人能懂哀家心思了。”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薛荔瞥眼见身后一群内侍,又心烦似的扭过了头。
一群人诚惶诚恐的站在原地,倒也没有人没出息的跪下。
君然自然接过了薛荔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腕子上,躬身向前,让薛荔走路自在舒服些。
“薛家不日就要覆灭,你可准备好后路了?”薛荔轻声道,似是在和君然闲话家常般的说了句。
“您还是多忧扰着自个儿的处境吧。太后莫不是真想成为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回了这么一句。虽然已经将后路给薛荔铺好了,但难免齐文洲不进套路,倒不如从薛荔这个根源处下手,让她自己小心,才能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人一句话,说完了,便没有再开口了。
薛荔担心君然,君然又担心薛荔。
好像身份并没有划上等号的两人,在某一时刻同时打开了某个开关,想的念的,仅仅是对方而已。
可惜,并不是如何美好的时间,更不是如何美好的身份。
她还是身份家世显赫的太后,他是地位卑微低贱的内侍。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以这样的身份继续走下去。
君然明显感受到了,搭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收紧了力道,甲套上的宝石金玉咯得他生疼。
他还是保持着淡然的微笑,身子还是保持那样卑微的前倾躬身,就像被封锁在这牢笼里的一只鸟,磨光了所有的棱角,乖顺的让人心疼。
那手最终还是松了力道,掌心的滚烫终究逃开了君然的手腕肌肤,只留下方才紧握时留下的些微汗意,昭示着这最后的触碰。
“太后若是乏了,便早些回宫休息吧。待您闲着需着人解闷,便差人来院里找奴婢也是可以的。”
薛荔嘴角抿得紧紧,顿了半晌之后,这才恢复了往日那抹讥嘲艳丽的笑。
“是了,哀家还真有些乏了,那就摆驾回宫吧。”
这宫里,没了赵家的小公子,也没了薛门贵女。
听不见“荔姐姐”,也没有“赵君然”。
只有一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太后,和一个卑贱低微的大太监罢了。
第119章 太后饶命啊(结局 番外)
薛家一脉, 长久存于此朝此代。为官者众, 为商者众,皆是有钱有权之人,而这其中, 又以京城薛氏为尊。
但今夜, 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谁能想到曾经风头无两的薛氏一族,竟然会在这样平凡的一夜里全都颠覆。
齐文洲手下除了永远效忠于天子的御林军以外, 还有先帝留下的一部分精英暗卫,再加上薛荔手里的那一部分,足够将薛家一网打尽。
除了主谋薛丞相,还有薛荔的大哥小弟,其余女眷家丁,几乎全都被捉进了大牢。只等着薛丞相几人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便可将他们就地斩首。
但是,君然给出的一把火, 完全灼烧了齐文洲的想法, 证据这种东西,往往不是给罪犯看的,而是在杀了罪犯之后, 给天下万民百姓看的,只为了堵住悠悠之口。
“薛丞相, 咱们总该是别来无恙吧。”齐文洲将手中的一壶温酒放置在薛丞相面前,君然在一旁递上酒杯。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也得了允许,能够来参加这样一场盛宴般的屠杀。想来是齐文洲可怜他, 想给这个报仇无门的可怜孩子一点慰藉吧。
至少在这方面,他们都算是悲催的,被同一个人威胁,一个已经失了家庭,一个差点失去江山。
薛丞相是个面目柔和的中年人,只除了一双颇为犀利的眼,似乎整个人圆融的像个教书先生,半点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
君然看着面前静默的博弈,忽然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一个少年时被推上皇位,连自己亲爹死前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便要筹谋划策指点江山,而原本该感激的丞相,却是个妄图夺了他的权利之人,狼子野心,其罪可诛。
而那个原本还一心辅佐明君的忠臣,也不知不觉在这名利间迷失自我,门下门客无数,抱大腿的墙头草也是数之不尽。
浮云遮眼,总道是为臣者最大的对手。
而他在这朝代里,看到的波诡风云,也不过就是一个小世界的剧情罢了。或许真正的历史,并不在这么几句轻描淡写的测绘之中。时人面对史册的猜测,终究只是猜测罢了。
薛家就算没有任何证据,齐文洲也一样不会放过,只不过君然是加速了薛家覆灭的速度,让皇帝的成长暂时还需要一个强大后盾的支持。而那个后盾,必须是薛荔。
以她冠绝天下的智慧,未必不能像她的父亲一样,成为肱股之臣。可惜她身为女子,终究是在这时代里埋没了。
齐文洲做不到的,那就让君然自己来动手,推也要推到那一步。
于是这样的对峙,出现了。
他也不知道齐文洲是可怜自己还是别的,竟然让他一个小小内侍进入内殿,甚至将那个涂满的毒//药的酒杯交到他手上,让他亲手端到薛丞相的面前。
赵家的仇人,赵家的人亲手来灭?
齐文洲或许是太考虑自己的想法了吧,君然有些失笑的想。
他将酒壶酒盏献上,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便在齐文洲的指引下躬身退出了大殿。
越是靠近中秋,月色就越是清泠,如同一湾清澈的泉水,涤荡在心头之上,总教人心安了些。
他走向那个在殿外等候着的女子,她身披着黑色帛衣,因着这北方夜里的更深露重,身上竟沾染了一丝露水,看起来像是等了很久的样子。
她身边以往都是跟着许多人的,走到哪里都是热闹非凡,也不知她今夜是如何避过那些婢女内侍走出宫的,在这夜色衬托之下,显得落寞孤寂。又似个感怀故乡的诗人一般,望月伤怀。
君然走近,便是在她面前轻轻一拜。
“太后金安。”
薛荔拢了拢身上的帛衣,像是才发现君然的身影,“是你啊。”
“我还没差人去唤你,你便出现了,还真道是巧了。”
她语气活泼轻快,像是一点都不知道那大殿里头正在发生什么。见着君然竟还能笑得出来。难得的,也没有用那高高在上般的“哀家”自称。
“若是太后觉得睡不着,那君然便陪着您走走吧。”
好像每一次见面,不是暗搓搓的,就是借着走走的理由到处转悠,有点虚假,但谁也不会戳穿。
今夜的御林军和暗卫大约都在大殿忙个不停,他们便是走遍全皇宫,也恐怕难有几人能看到他们主仆二人。
“我年幼时,家里便请了女夫子,教我念书写字,可偏偏那些东西都实在算不得什么,不消几日我便都学会了。那夫子见我聪慧,便和父亲提起。于是便有了薛门贵女,才貌双全的消息。
这其实算是好事,因为有了这样的才名,我的生活便精彩多了。能读的书不再是那些死板的女德女戒,而是上至国策谋划,下至市井话本的各类图书,总叫这人生不算多无趣。”
她行至廊回小径,伸手便揽住了一支金桂。
一手捋了许多,送至鼻尖,轻嗅。
君然不知不觉间,似乎在原主的记忆之中见到过曾经的薛荔。
长得很好看的,手里总是托着一本书,见到他叫着“荔姐姐”跑来找她玩耍时,总能笑的格外好看的少女……
“可我十六进宫,在这年成为皇后,再又是升级成为太后,仅仅一年时间。却觉得这一年,真是漫长了许多许多。”她手里捧着桂花,黑色的帛衣从肩头滑落。
君然伸手将衣裳拉了拉,又重新拢了上去,着实像个懂事的内侍。
她说得那年,大约是十年前的光景了。
赵家在前一年出事,薛丞相心狠,实则薛荔比他更心狠,将所有罪名都推至赵家身上,而薛家就在那时全身而退。赵家的名声也不过剩个死得其所。
薛丞相是罪魁祸首,实则薛荔也是那个帮凶罢了。
她走进了一个漩涡的同时,原主赵君然何尝又不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呢?
十年之后的他们,再一次相遇,除了那句“物是人非”以外,还剩下什么可以感叹的呢?
什么都不能。
在这十年间,变化之大,不止是身体上的,更多的,只会在心理上渐渐摧残,无药可医。
一个高高在上却无人能懂,在这样的寂寞里,没有浮木可抱,只能久病成医,百炼成钢,反之剩下的仅仅是寂寞将她溺亡。
而另一个在身份上已经一落千丈,离那个圈子已经十万八千里,为了复仇,选择换一个身份继续为之奋斗,最后因为知道的太多,被上位者杀死。
君然进入了这个世界,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整体走向,但其实在这最后关头,他却并没有一切尘埃落定的快慰感。
只觉得无尽的怅惘,无尽的感怀,也无尽的寂寞。
或许这深宫就是这么容易致郁,将人的性子一点点磨光,连一线生机都不曾给人留下。
牡丹吐艳,丹桂飘香,桃李争春,皆是万物富有生机的表现,而在这之上的人们,却觉得在这宫中只有名利二字可争可夺,直到什么事情都做到最后,才发觉,生命可贵。
往日之事已不可重现,今日之事亦不能重提。维持现状,然后安然的走下去,是宿命。
薛荔素手轻扬,将手中捧着的桂花洒了满地,轻轻踱步将那些花碾了过去。
“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她笑,“不过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不知道多少年后,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人可以肆意倾吐她的不安,她或许会比齐文洲这个位高权重的皇帝还要寂寞,一点点消磨掉所有的活力。
“我可以保证的是,直到我的生命终结,你还能是那个薛荔。”他道。
是可以笑容肆意任性的薛荔,是不用学会收敛的薛荔,至少在他面前,她还是能笑得开怀的薛荔。
在这个注定不平凡的,平凡的夜里,大殿里突然涌进一群又一群的御林军,喧闹着,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直到鸡鸣破晓之时,这一场戏,总算是完美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