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西山挺大的,你要找的人住哪?要不要我和空群帮你一起找?”
她朝他摆手:“不用,我自己找就是,不耽误你们时间了。”
“怎么能说是耽误呢?”白天羽拉长了语调跟上她脚步,“方才若不是你,我可能就真被他们算计了!”
“所以你更该抓紧时间好好练刀啊。”燕流霜回头拍了下他的肩膀,“而且你们俩跑到幽州来赴约,关东那边怎么办?”
经过这十日的短暂相处,燕流霜已经清楚了他是个听不进人话的性子。
所以方才她出手帮他,也有借此机会劝他一句的考虑在里面。
这个人武功虽好,脑筋却是比十几岁那会儿的她还简单,若是没人提点,怕是早晚要闯出大祸来。
偏偏他又根本看不上不如他的人,哪怕是与他结拜的马空群说话,他也很少能听进去。
燕流霜已算是例外中的例外,因为她不仅武功胜过他,还与他一样用刀。
她想她说的话他至少会听几句。
白天羽闻言想了片刻,终于不再坚持帮她一道找人。
但临走前他又回头叫住她道:“将来你若有机会来关东,可以来神刀堂找我喝酒。”
她非常爽快地应下了:“行啊。”
白天羽嗯了一声,然后朝她伸出手。
她低头看了他虎口处的茧一眼,微勾了勾唇角,拍了上去。
短暂一击后,他们两个便算是道完了别。
此时已是腊月,他和马空群从幽州回关东,沿路肯定多风霜。
马空群提议说先去幽州城内休整一番,白天羽同意了。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路朝城门方向而去,扬起阵阵尘土。
与此同时,燕流霜也从山阳绕到了山阴。
她发现这座山附近很是荒僻,既没镇子也没村落,反而野兽成群,时不时就能看见狼和虎,偶尔还有鹿。
白飞飞为什么要带着儿子住在这样的地方?
燕流霜有点想不通,但绕回之前上山的那条路附近时,她明白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三头狼包围的男孩,他看上去大约八九岁,身上穿的衣服很旧,有些像是动物的皮毛,而他的手里握着一块铁片。
燕流霜定睛一看,发现这铁片上还滴着血,而男孩脚边也躺了一头皮毛雪白的小狼,此刻半个身体埋在雪中,所以燕流霜一开始没看清。
而在她看清的时候,那三头狼也正好动了。
它们如闪电一般同时扑往那个男孩的方向,锋利的爪子在稍有些黯淡的日光下更显寒气逼人,这一跃一扑之下扬起片片堆雪,甚至引得她脚边的落叶都震了一震,大有再往空中而去的架势。
燕流霜原本想要上前,凭她本事,在瞬息之间杀掉这三头狼还是轻而易举的,然而目光触及到那个男孩手中的铁片时,她迟疑了一下。
她转这一圈下来,连半炷香的时间都没用,这也就意味着这男孩在半炷香内独自一人杀掉了一头小狼——
他若是她要找的人,那便是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杀一头小狼崽的后果,但他还是杀了,还杀得这么干净利落。
她想他应该是有本事应付围着他的这三头狼的。
这样想着,他略显瘦弱的身体也随着这三头狼一起动了,那身法灵活得叫燕流霜都愣了一愣。
扑空的三头狼怒气满载,嚎了几声,似是在商议到底要如何狙杀这个男孩。
下一刻,它们集体后退了几步,将包围圈扩得更大了一些。
这场对峙也由此彻底展开。
燕流霜站在五十丈远的地方看着这一人三狼互相试探的场景,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另一方面又忍不住觉得,这个小男孩绝对是一个可塑之才。
他身上有一股属于野兽的敏锐,但同时又兼具人的聪明,在这样的情状下也丝毫不见慌乱之色,甚至连多余的恐吓动作都没有。
不会错了,她想。
这一定就是鬼差口中的阿飞。
在这个午后目睹了自己未来的徒弟是如何以一人之力杀掉三头狼之后,燕流霜总算走上前去。
她想与他打一个招呼,最好再由他亲口确认一下他的身份。
只是这小家伙实在太过警觉,她才走了几步,他就好像捕捉到了她走动时踩在雪上发出的声音。
然后他几乎是立刻侧身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那眼神里有相当明显的戒备。
而若是再细看他此时的动作,又会发现他已经再度握紧了他手中那长条状的铁片。
这铁片沾了四头狼的血,此刻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被他们身下的雪地映衬得煞气十足。
说来奇怪,虽然用这铁片动手杀狼的人是他,但他的身上却一点煞气都没有。
燕流霜看着他干净又纯真的眼神,不禁勾起唇角。
随后她踏着风掠过他们中间这片厚重的白雪,动作轻灵得像一只鹤。
这模样显然令他十分惊讶,以至于那双漂亮又剔透的黑色眼睛都睁大了不少。
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掠到了他面前按住了他的手。
温热的气息迎面袭来,他本能地要躲开,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别怕。”她说,“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平静得根本不像个八九岁的孩子。
“你叫什么?”她问。
“阿飞。”这个年纪的男孩声音还没脱去稚气,除此之外还带了三分柔软。
燕流霜确认完这个答案,当即松了心下最后那口气。
然后她接着问他:“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这问题令他沉默了下来,并再度试图从她手中挣脱出去。
燕流霜一开始还有点惊讶,后来转念一想鬼差说的白飞飞如今日薄西山,没几年好活,顿时又理解了。
他这是吃不准她到底有没有恶意,所以不想同她提起他病重的娘亲呢。
也是一片孝心,很不容易。
思及此处,她放轻了手上的力道,给了他一个可乘之机。
而他迅速抓住,整个人往下一缩,就要逃开。
在燕流霜的刻意放水之下,两人在这雪地之上来回过了十几个手上招式。每次她都是在他即将彻底挣脱时将他打回原形,三次过后,他的表情总算有了些波澜,动作也慢了下来。
尽管他没有开口,但燕流霜知道,他这是在问她,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笑了笑,头一次用上那些话本传奇里,世外高人收徒时会说的话。
她说:“我看你根骨奇绝,想收你当我的弟子。”
他愣了一瞬。
下一瞬,他非常果断地摇了头:“我不需要师父。”
第七十七章 飞刀03
燕流霜:“???”
为什么啦!都不考虑一下就拒绝的吗?!
她试图再劝他几句:“当我弟子好处可是很多的。”
阿飞不为所动。
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就比如刚刚围着你的狼, 你要是跟我学刀,莫说三头了, 三十头三百头, 也就是一刀的事,而且你本来就很有用刀的天分。”
阿飞闻言, 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还滴着血的铁片, 然后一本正经地回她道:“这是剑。”
燕流霜:“……”
这他妈是剑?!你真的不是为了拒绝我胡说八道吗?!
可阿飞的表情实在是太认真了,他的眼神证明了他不是在乱说, 至少对他自己来说是这样的。
他就是觉得他手里的铁片是他的剑。
燕流霜看明白这个意思后,当即决定换个思路。
再开口时她表情十分严肃:“这是剑?”
阿飞点头:“是。”
她噢了一声, 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自己腰间的刀, 问他:“那你觉得这是什么?”
“刀。”他不太说废话, 答完便闭了嘴,站在那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嗯,这是刀。”她一边说一边将其拔出, 动作利落地挑起两人脚边的狼,而后特地放慢速度好让他能看清。
阿飞原本对她的动作毫无兴趣, 可不小心瞥到一眼后,就再也移不开眼睛了。
因为她正用他刚刚杀狼的方式给那头狼补刀,而她的每一刀, 都是正正好好刺在这头死透了的狼原本的伤处。
力道,角度,位置,都控制得和他一模一样, 以至于七刀下来,这头死狼身上根本没有多出任何伤口,甚至也没有多流一滴血。
这场景太过不可思议,令他本能地屏住呼吸,若非他向来话少,他恐怕都已经直接将心底那句怎么可能说了出来。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燕流霜已经扔开了那头狼。
她笑着问他:“那你说,我方才用的是刀法还是剑法呢?”
阿飞:“……”
虽然知道她这是仗着武功好刀法好强词夺理,但在这一刻,他还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说不话,燕流霜面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
她甚至还朝他歪了歪头,道:“你用的刀——算了,就当是剑吧,你用的剑没有套路和招式可循,我猜它多半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因为你觉得这样最好用,最方便,能最快地杀死山上的野兽,对不对?”
阿飞无法说不是,他从来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但他总觉得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所以趁她这会儿有所放松,他又一次开始尝试去挣脱她的手。
只可惜依然没成功。
分明她也没用什么力气,看上去只是虚虚地圈住了他的手腕而已……
见他做出这样的反应,燕流霜心知这番话算是奏了效。
不管效果如何,打铁还需趁热。
于是她继续道:“那它到底是剑还是刀,不全看你自己怎么想吗?何况顶尖的刀法和剑法,本就有相通之处,我像你用这铁片那样用我的刀,我用的就不是刀法是剑法了吗?”
阿飞:“……”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实在没忍住问:“为什么?”
为什么想收他当徒弟?
燕流霜一脸理所当然:“我说了啊,看你根骨奇绝。”
阿飞:“我娘说过,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
她乐了:“噢,原来你也知道能拜我为师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
阿飞再度:“……”
趁他这会儿无言以对,燕流霜又接着道:“不然你带我去见你娘啊,看她怎么说?”
一提到他娘,他的眼神就冷了下来。
显然他还没有对她放下戒心。
那副模样叫燕流霜看得很是感慨。
她是真心想收他当徒弟,哪怕抛开任务不谈,他也是个足够让她动心收徒的好苗子。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放软了一些态度,用上了当年哄宫九吃药的语气道:“我若是真想害你们母子,又何必跟你说这么久呢?”
“……”他垂下眼,似是在认真考虑。
燕流霜也没有催促他,只默默松开了他的手腕,而后又朝他抿了抿唇。
阿飞方才挣扎过好几次,这会儿真的重获自由,反倒是没了跑的心情,因为他知道她说的对。
她若是真想对他不利,他哪怕先跑上五十里,她也一样有本事追上。
只是对于她那个跟他去见她娘的提议,阿飞还是有些踯躅。
他说:“我娘身体不好,不见外人。”
燕流霜想了想,说那她就在门外等着,先不进去,等他问过他娘的意见,再看到底要不要见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阿飞也找不出其他拒绝的理由了。
但他觉得很奇怪:“你若真想去,何必问我意见?”
她弯着眼睛道:“但我希望你能欢迎我去啊。”
尚且不满十岁的男孩再说不出话,只能偏过头去。
他们母子居住的地方在一处山腰,荒僻且陡峭。
简单的两间屋子,隐藏在深雪和巨石背后,叫人从远处看根本看不出任何不对劲之处。
比燕流霜想象中还要清净。
她如他们约定的那般在屋外止住脚步,怕他不放心,甚至还对他保证了一句:“我对我的刀发誓,倘若你娘不愿见我,我一定不会纠缠你们母子。”
阿飞:“……不用。”
燕流霜:“嗯?”
阿飞垂着眼道:“不用,我相信你。”
他这脾性叫燕流霜十分欢喜,欢喜的结果就是她更希望能收下这个徒弟了。
于是在他抬脚往里走的时候,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他毛茸茸的脑袋一把。
武功练到燕流霜这个层次,除非走神太过或刻意避让,否则方圆十里内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朵。
是以阿飞人一进去,她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沙哑女声。
那女声问:“你带了人回来?”
之后是阿飞的解释。
就算是面对他的生母,他的话也多不到哪里去。
他言简意赅地把遇上燕流霜之后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停顿片刻才问:“娘……要见她吗?”
回应他这个问题的是一阵堪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光是听这咳嗽声,燕流霜就可以断定,鬼差一点都没说错,这个人的确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或者说她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迹。
白飞飞倚在床上咳完才颤抖着声音道:“既是如此,便把那位姑娘请进来让娘见见吧。”
阿飞立刻点头说好。
燕流霜对此并不惊讶,毕竟白飞飞能撑到现在全是因为放不下她这个儿子,眼下她病入膏肓,即将魂归黄泉,正是最担忧这个儿子的时候,忽然出现一根可以抓一下的稻草,她这样的聪明人没道理试都不试就放过。
进了屋后,燕流霜终于见到鬼差口中这位曾是神仙妃子那般人物的美人。
她原本以为美人迟暮又重病,会很没精神,结果一站定,她就对上了一双明亮似星辰的眼睛。
那几乎是她走过这么多世界见到的最美的眼睛。
不仅美,还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仇恨和戾气,有的只是平静和宽容。
燕流霜只惊讶了半瞬,半瞬过后,她又觉得先前是她狭隘了,能够教出这样一个阿飞的白飞飞,就该是这样的才对。
“姑娘如何称呼?”白飞飞柔声开口。
“我姓燕。”燕流霜说。
“燕姑娘。”她很浅地笑了笑,“你的来意,阿飞已经告诉我了。”
“我听到了。”燕流霜并不隐瞒,“所以我想问白姑娘的意思?”
白飞飞低首思忖片刻,忽然偏头吩咐自己的儿子道:“我与燕姑娘单独说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