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会过来,一来是因为与薛夫人的交情,二来是林州丞说要给林灵妙做面子。往后一切如她所愿,他们夫妻二人只需做表面功夫就好。
林州丞之所以没提休妻或和离,为的是刚和自己缓和关系的林灵妙。母亲被休弃,对未嫁女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林灵妙将父母之间的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却没有多少情绪。这样最好了,至少爹爹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消沉。
至于母亲的话,她从来没指望过她会改变。
谢蕴清也一同进京。她是受谢老太爷所托进京定居,将来颜舜华若是有什么事,去她那边落脚也算是条后路。
谢蕴清喜静,自己用了一辆马车,坐在车上翻起了颜舜华为她搜罗来的琴谱。
马车虽然多了几辆,三个女孩儿却不想分开,都挤到了最大的那辆马车上,和薛夫人坐在一块。马车上有书,每到一个地方她们又会停下来,看看当地有没有适合买走的书册,走完大半路途时,马车上已经塞满了各种新书旧书。
薛璇玑是爱书之人,三人不说话时她就抱着书在那看,模样实在是温雅娴静、我见犹怜。颜舜华却是坐不住的,遇上薛璇玑不讲诗文、马车又行得不快的地段,她就跳下马车,着人牵来雪球给自己骑。
雪球不愧是千里良驹,虽然才两岁多,走这么远的路却一点都不显疲惫,反倒十分精神。颜舜华赏玩着沿途风致,以前她也不是不曾走过这条路,只是心中焦急又纷乱,竟没有好好欣赏过这壮阔又美丽的大好河山。
林灵妙时不时掀起车帘往外看,只见颜舜华要么绕到前面和薛侯爷、沈云初说话,折返来于她们分享看到了什么,弄得她也对外面的一切满怀好奇。
到下一个驿站的时候,颜舜华让人弄来另一匹小马驹,枣红色的,脾气温顺得很,颜舜华上前与它说了几句话,马儿便高兴地嘶鸣了一声。
颜舜华牵着枣红马驹跑到马车前,招呼林灵妙:“妙妙姐姐,我知道你也会骑马的,下来和我一起骑呀!”她扬了扬手里白色的帷幕,表示林灵妙可以戴上它骑马。
想到颜舜华说的沿途风光,林灵妙有点意动。她被林夫人拘着太久了,如今与林夫人吵了一次,心里不免有了种逆反之心。
即使是京城世家儿女,也有不少结伴骑马踏青的呢,她上马玩一玩又何妨?
林灵妙接过颜舜华递来的帷帽,下了马车,翻身上马,与颜舜华试着在周围绕了一圈,发现这马儿脾气实在好,也特别听话,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徐徐秋风吹来,叫人心旷神怡。林灵妙仰头看了看澄澈如水的天穹,心中的沉郁一扫而空。她突然说:“晚晚,其实也不用太担心,在京城其实还自在些。”
颜舜华知晓林灵妙为什么这么说。没有林夫人在旁,林灵妙怎么能不自在?她笑眯眯:“我到哪儿都自在。”
林灵妙一笑:“是的,你在哪儿都自在。”风吹起了帷幕,露出她微微含着笑意的唇角。
两人正要再说话,却听一清朗的嗓儿由远而近,含着惊又带着喜:“妙妙妹妹,真的是你啊!”
原来竟是薛璇玑的兄长薛靖安。这薛靖安与他那有七窍玲珑心的妹妹大不相同,是个性情爽快疏朗的。远远瞧见有两个女孩儿骑着马,薛靖安便觉得其中一个好像在哪里见过。
等风把那帷幕的一角吹了起来,薛靖安算是确定了:果然是那林家的妙妙妹妹!
薛靖安夸道:“几个月不见,妙妙妹妹好像又有些不同了。”
林灵妙知道薛靖安是个浑人,从来不讲究男女之防,也不讲究门第高低,好奇就是好奇,喜欢就是喜欢。良好的家教还是让她乖乖喊道:“靖安哥哥。”
薛靖安被林灵妙喊得浑身舒坦,“哎”地一声应得得意洋洋。他瞧了眼旁边的颜舜华,说:“这位妹妹好像没见过啊!”
颜舜华抿唇一笑:“我是颜家的。”
薛靖安点头:“原来是颜家妹妹啊。”他的目光又回到林灵妙身上,“妙妙妹妹,你是和璇玑一起的吧?祖母叫我早些准备,好出城迎接你们。我想着还有几天假期,就直接骑着马沿着官道一路找过来了,还没想到这么快就给我碰着了啊!”
林灵妙:“……”
林灵妙说:“璇玑姐姐在驿站那边呢,我们要吃个饭歇歇脚再继续走。”
听到林灵妙说吃个饭,薛靖安的肚子马上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他按住肚子,挡住那不雅的声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饿了!”
三个人一起折返。
薛靖安进了驿站,又把刚才的说辞搬出来说了一遍。薛璇玑笑骂:“哥哥你还是这么胡闹。”
薛靖安说:“我这不是想早些见到你们吗?你们三个人一块去北边,留我自己一个人在京城念书!”
薛璇玑说:“爹爹跟沈大将军讨了把好弓,本来准备回来送你的,既然你这样抱怨,那弓你也别要了!”
沈大郎可是薛靖安最景仰的人!薛靖安忙说:“好妹妹,好妹妹,我没有抱怨。你们去得好,去得忒好!弓在哪里?给我看看!那可是沈大将军摸过的弓!”
所有人都笑了。
薛侯爷发话:“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饭后薛靖安试了弓,马上背在背上不还了。得知颜舜华是沈大郎的外甥女,当下就拍着胸脯保证:“晚晚妹妹你放心,到了京城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薛璇玑横了他一眼:“大话少说,若是晚晚妹妹在学坊遇到什么事,难道你还能冲进学坊替她出头不成?”
薛靖安瞪她。
颜舜华和林灵妙都笑了起来。与兄长在一起,薛璇玑倒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前世薛侯爷带着薛靖安苦守京城,薛侯爷废了一条胳膊,薛靖安……
颜舜华垂下眼睫。那时候那么多世家子弟出逃,只有少数人是肯死守的。讽刺的是,逃命的被迎回来继续享那荣华富贵,死守的却都魂归泉下——过了几年,再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存在。
所以那时她认识的薛璇玑,才会与如今大不相同吧?
那时候的薛璇玑,眼底鲜少有笑意,永远都那样冷冷清清的,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场闹剧,她一个人身在闹剧之外冷眼看着。
几个小辈玩闹一通,薛侯爷催着上路。又走了一天半,就看到了京城巍峨的城门。那坚实的城墙本应能抵挡最精锐的草原兵马,可当初却败得惨重。
只因守在这门后的人无心抵抗,只想着逃亡保命。
其实天下虽然这么大,但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颜舜华乖乖与林灵妙坐回马车中,接受守城卫兵简单的盘查。刚一入城,便有贺家人来接林灵妙。至于颜家那边,也不知是没有接到消息还是真的不喜颜舜华,一直没见人影。
颜舜华也不在意,与薛侯爷辞别,伴着谢蕴清去择定的居所看缺不缺什么东西。李嬷嬷与珠圆、玉润自是一起上京来的,见颜家人不见人影,珠圆气得一跺脚:“姑娘,她们太过分了!”
李嬷嬷倒是没动气,只询问谢蕴清是否满意这新居。谢蕴清不喜热闹,是以宅子的位置在都东边,远离热闹的集市和街道。是个两进两出的宅子,不算很大,胜在清幽,看得出是专为谢蕴清而选。
谢蕴清说:“这很不错,想不到京城还有这样的清静之地。”
颜舜华在宅子休息够了,才领着李嬷嬷、珠圆、玉润出门。她直奔颜家,说是颜家二房的客人,并取出信物让门房转交。
不一会儿,颜二夫人亲自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个不到一岁的胖娃娃。见了颜舜华,颜二夫人先落下泪来:“晚晚,我们都没听到消息。你怎么也是我们颜家长女,回家竟要人通传……”
颜舜华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定是颜老夫人直接把收到的消息扔到一边。她与颜二夫人一直在通信,回来之后该与谁亲近她也早就想好了的。见颜二夫人这般怜惜自己,颜舜华露出笑容:“婶婶可别哭呀,你这么一哭,临弟弟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胖娃娃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颜舜华。颜舜华从手里变出一个小球儿,在胖娃娃面前亮了亮。
胖娃娃两眼一亮,伸手要来取。
颜舜华边和颜二夫人往里走边逗胖娃娃,走到二房的院子里时已经和胖娃娃十分熟稔。
颜二夫人说:“你和临临是有缘的。说起来当时要不是你给寄的药草,我和临临恐怕都凶多吉少。晚晚,你休息好了吗?吃过午饭没?”
颜舜华一一答了,颜二夫人叫人上些茶点,说:“你祖母肯定歇下了,你先在我这边坐坐,我派人去探听着,等她起了你再过去。”
照理说晚辈刚回来,理应去长辈门前候着才是,但颜老夫人既不愿认颜舜华这孙女,颜二夫人也不想颜舜华去白白受那份罪。
左右颜老夫人只心疼三房那边,颜舜华做得再好都会被挑出错处来!
颜舜华却说:“其实我就是来见见婶婶和临弟弟的。”
颜二夫人心头一跳。
她望着颜舜华,眼底有些不可思议:“晚晚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家里住?”
颜舜华一笑:“我买下了旁边的宅子,以后就住在婶婶这院子旁边。”她指了指窗外一面墙,“若是到了二楼,我们说不定还可以隔墙相望呢。”
颜老夫人看她不顺眼,她也看颜老夫人不顺眼,与其相看两厌,闹得鸡飞狗跳,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凑一块。
颜老夫人不想见她,她还懒得见颜老夫人呢!
颜二夫人抓住颜舜华的手:“晚晚,你是女儿家……”女儿家性情太锋利了可不太好,要是这事传开了,谁敢娶她啊!
颜舜华笑着说:“婶婶莫要担心,宅子记在爹爹名下,管事是爹爹的人,府里的大嬷嬷是爹爹的乳娘,万事都会办得妥妥帖帖。至于别人说什么闲话,嘴巴长在他们身上,由他们说去好了。”反正她又没想着靠好名声嫁人。
年前颜正卿不接今上旨意直接去了通州,御史的唾沫都快把颜正卿淹死了,颜家这点事儿早就人尽皆知。她要是和颜老夫人装得慈孝一家亲,那才是奇事!
颜舜华辞了颜二夫人,去向颜老夫人“问安”。得知颜老夫人正在午睡,颜舜华便说:“那我改日再来。”
第二日颜舜华准点再来,听到颜老夫人依然在午睡,又爽快地说:“我改日再来。”
如此改了几日,不少盯着颜家看的人都注意到颜舜华神色黯然地离开。有天迎面撞上京城最爱摆弄是非的府尹夫人,颜舜华向对方问安之后,还未说话倒先摆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
她本就长得好,看着又乖巧,府尹夫人一看便想起家中的小女儿。
府尹夫人的怜悯心和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拉着颜舜华的手问是怎么回事。
颜舜华欲说还休,最后说了句:“祖母既不愿见我,又何必让我天天过来。”说完就掩面走了。
府尹夫人不愧是“流言传播机”,马上以丰富的八卦经验补完了完整的故事:长房嫡女回京,颜老夫人不仅不派人去接,还拒而不见,每天让那娇滴滴的女孩儿在门外干等着。
想到颜老夫人以前做的龌龊事,府尹夫人心中不齿,大力宣扬这等为老不贤的可耻行径。过了几天,这风声便从后宫传到了今上耳里。
今上没想到自己叫人传旨让颜家接人,那颜老夫人竟这样阳奉阴违,连孙女到了门前都不见。虽然他是一国之君,但也不能把手伸到颜家后宅替人整顿家风。
今上冷笑:“果然是无知村妇!”
不过若不是这无知村妇成了颜家大妇,颜家恐怕也会是他头疼的世家大户之一。那种尾大不掉的庞然巨物,能少一家就少一家吧!
事到如今,颜家早已颜面扫地,便是出了个颜正卿也不足为虑。
倒是沈家需要多注意些。
这次随颜舜华一同入京的,还有沈大郎的长子沈云初。那少年年纪尚小,才学却十分出众,是程应星高徒,又得骆宜修赞赏,想来与那些草包一样的世家子弟大不相同。
这沈家一门,有人能文,有人能武,真是了不得。
今上脑中掠过一个身影,那个手握菜刀却对朝局了然于心的人,如今已经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他防了一辈子,也没见那人有什么动静。如今那人的儿孙都已长大,这些小辈也和那人一样值得信任吗?若是那人蛰伏一世,只为了给自己的儿孙铺路呢?
今上脑中闪过种种念头,最后定在“颜舜华”三个字上。
听说沈家人都宠着这孩子,大概是把她当成了她母亲吧。
想到记忆中那柔美却坚强的容颜,今上心中难免一阵躁动。他还未明白自己那种躁意从何而来,已吩咐身边的李公公:“让人去宣旨,把颜家那个女孩儿接进宫来,我要见一见。”
李公公跟随今上多年,自然明白今上说的是谁,他领了旨,马上遣心腹之人亲自跑一趟,务必要尽快接到那刚入京的颜家女。
戏演完了,颜舜华心里轻松得紧。回京前她已遣赵凡、赵平兄弟俩交接手中的事务,把现钱存进银号,到京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庄子和铺子,有就给买下来。与赵平、赵凡一起进京的还有颜舜华收养的第一批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