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余年在车里又点了一支烟,对她点了点头。
这是于露茵往后一年里最后一次见张余年,这一年里她再没出过什么事,连□□都不曾有一则,有也不超过六小时,全让张余年删了。这样看张余年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他之前势力也大,但还没这么厉害,也没这么霸道,连让人骂一句都不让。
于露茵给张余年打过电话,张余年闲了就接,也聊上两句,但于露茵一提见面,张余年直接说:“没时间。”于露茵刚开始比较着急,怕张余年是真的生了气,但他还继续给她资源,于露茵又怕张余年是玩真的,但又看张余年出现在八卦新闻、一些女明星的名字后面,他这个人不让于露茵被骂,他自己倒不在意自己。于露茵只能想:“张余年是看梁京兆的面子。”
于露茵没见张余年,楚虞也一年没见梁京兆,她最后一次见就是在二十五号同学会那天的晚上,梁京兆回了他们的家,李梅做了家常的菜,像从前每天一样。梁京兆和楚虞坐在桌上平静的吃完,楚虞吃得也很认真,其实别离的时刻对于人像预言一样有着隐隐的征兆,楚虞有可能这是最后一顿晚餐的征兆,她手里这碗粥有十七勺的分量,她不自觉数了。
饭后,梁京兆把楚虞叫到空荡了的书房,那张椅子很久没有坐人,梁京兆也没有坐上去,他来时就是拿了点东西在手里,此时将这些东西摊开在那张实木大桌上,楚虞看了一眼,倒置的密麻的字,她看不清楚。梁京兆从胸前口袋拿出了支钢笔,把文件都调成对着楚虞的方向,把笔递了出去。
楚虞这一下就看明白,财产转让。
楚虞拿起了细细看了一下项目,说:“这是您给的嫖资吗?我不值这么多钱。”
她是该受宠若惊。在影视城里,那个叫陈越的男演员后来又找过楚虞一次,他还挺执着的,因为有信心睡到楚虞这样看着软弱的女孩子,他有名有钱,女孩子很容易接受他。楚虞这次问了他:“你准备给我多少?”
陈越笑了:“你从前没做过这种事吧?”
楚虞想了一下:“做过。”
“他给多少?”
楚虞说:“他供我上学,供我生活花销。”
陈越说:“原来是有主的。”他说:“哪有你这样直接问的。”他们坐到一处多聊了两句,陈越说,一般只有专做这个的才会这么谈价钱,像楚虞这样单纯的女学生,就是买点礼物送过去,可心又方便的会多多睡几次回头觉,那时才发点红包,主要还是礼物。
楚虞问:“那你那天怎么问于露茵我多少钱?”
陈越笑了笑,不语。于露茵那天说,他是把她当做和于露茵一样明码标价的人了。
楚虞已经不需要再问了,她知道,梁京兆买她还是亏了。
梁京兆说:“这是你爸留给你的。”
楚虞说:“我爸还有钱?”当初抄家冻卡,几个房契都收走了,楚洪兴怎么还有其他的钱,还有这么多?楚虞看那些文件,除了钱还有三处本市的房产,在海南也有一套,楚虞说:“你不要骗我,我没理由要你的东西。”
梁京兆说:“这些是你爸托给了几个靠得住的人,房子不在他名下,□□也不是用他的身份证开的。你成年了,我让李平帮你把这些都收回来了。”
梁京兆说得轻松,就算是她爸爸的东西,当年他出事之后家里这么困难,怎么没见这些人站出来帮扶,归还一部分来?王红英也不知道,或者她知道,也根本要不回来,这些财产是和楚洪兴本人的约定,楚洪兴死了之后无处对证,怎么能让人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呢?也就是梁京兆,没有梁京兆,这笔钱哪里能再回来。
楚虞还是坚持:“梁叔,就当我报您的养育之恩,这些我不会要的。”
梁京兆静默了一会,突然笑了笑:“你当我看得上这点钱?”
他说:“这点玩意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对你来说就上升到生存问题了,我建议你还是收下,一时嘴硬换不来什么。”
楚虞说:“怎么就是生存问题了,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吗?”
梁京兆对楚虞的咬文嚼字走了让步,他今晚是十分的温和,他举起手掌来,告了饶:“是我说错话。这点钱对我来说不值一提,对你也同样的不值得一提,它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收下属于你的东西并不能伤害你的什么尊严,也不能代表我就赢了。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好吗?”
楚虞说:“您还是不要这样伪善了。”
梁京兆说:“这不是伪善,楚虞。”
楚虞把纸扔给他:“我只要一半,在你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尊严,就是不想欠你太多。”
梁京兆说:“可以,我让人改好文件,再拿给你签字。我就不来了,明天我到临市出差。争取把手续在这几天办完。”
楚虞默然。
一室静谧,梁京兆忽然叫了一句“楚虞”。
楚虞抬头。
梁京兆说:“照顾好自己。”
楚虞说:“可以。”
楚虞踏在H市的土地上的时候,总想着一件事:她算是赢了吧,梁京兆动了气,最后还是随她的意,让她来了H大,可这胜利来得朦胧模糊,带着一点侥幸和她的犹豫,她少有胜利后的快感,只有在回想着梁京兆接到她录取通知书时的失态,才觉得一切十分有意义。她改变了这个男人,在一些时候,梁京兆现在过得如何,她不太清楚。那晚的一切都很平和,平和的晚餐,平和的梁京兆,故事一般都需要一个如水的结局,这样比较不容易留下痕迹。
☆、枉然
楚虞本也没太期待大学生活,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糟糕。
北方的高校宿舍多数没有单独卫浴,浴池离宿舍很远,上完课浴池就到了关门时间,楚虞总拎着袋子去学校外面洗。H市有些混乱,洗了澡回来的路上,天色黑得很,一些社会混混坏笑着来搭讪楚虞,楚虞总埋着头走路,时间长了从前勾腰弯背的毛病又回来了,整个人一缩脑袋一合肩膀,加上很瘦,有点猥琐。楚虞不是没想到和同学结伴出来,但她的性格一直是那个样子,很难有朋友。开始宿舍的人还叫她一起活动,楚虞去了几次,觉得无聊和浪费时间,再也不去了,于是连同宿舍的关系都搞不好了。
大一这一年实在是很艰难,离了梁京兆楚虞才发现,一些东西她从前享受习惯了没发觉出什么,现在一个人生活,才懂得其中艰辛。她从未坐过公交车,也很难熟悉地铁。H市的地铁覆盖率不高,正规出租车在她这条大学路上还是少得可怜,全是黑车,坐得心惊胆战。还是要靠公交车,可楚虞实在搞不明白路线和走向,又一次到市里,单行线就做错四次,全程抢不到座位,又握不住扶手,自车厢末甩到前面多次。晚上回去又是一个挑战,楚虞一下子坐到郊区一个立交桥下面,只有卡车没有人,近九点半,楚虞在下车时还崴了脚,在空阔的马路上走着,走着走着就抹了一把眼眶。
楚虞后来混熟了,也知道哪里能打上出租车,哪种出租车是正规公司的,她也没兴趣出门了。H市没有她故乡发达,虽然是省会城市,也只有市中心繁华些。晚上靠灯光辉映,白天就一城惨淡。
楚虞最喜欢地方是农贸市场。她有一次迷路了为取暖,找了一处掀帘进去,一瞬间橙黄色的灯亮和喧闹的人声,还有温暖的风扑面而来。白顶红条框圈住的商铺,绿色招牌和食品柜上打着的鲜亮的灯泡,在透明的高高的玻璃板后,有的是堆积着大而结实的面包,面包会堆满厚厚的奶油,也有夹着繁多的坚果;一处垒着硕大的雪白的包子,柔软厚韧的面皮发散麦香;有的柜台码着粗壮的肠和腿,光泽油亮;有的摆着蔬菜水果,有脑袋庞大下巴尖尖的草莓……各样的香气和各样的带口音的言语掺杂一处,在上空绕着。H省的代表词可能就是大,食物分量都是沉重的,建筑也朴拙庞重。
一部分H市像凝固了一样,从九十年代到现在,没有变的。楚虞由此会想到她的童年,同样古旧气息的,望着菜市场的黄色灯泡,楚虞的姥爷家也有一盏同样颜色的郁金香造型的壁灯,铁花托攒着,静静立在墙壁上,投在小小的楚虞小小的面庞上。那时的她不记事,只在大人的臂弯里流转,很久才学学走路,一学学到了两岁,因为长辈没有人舍得让她摔跤,不逼着她自己走。
这些时光已飞逝过去,且再不回来。楚虞适应家破人亡的现实已经适应了五年,却还是做不到那么坚强,尤其是孤独的时刻。
楚虞尝试用物质上的慷慨换一些人缘,至少没人在明处骂她了。楚虞之前从梁京兆那里了解到钱是生存的基本,是吃穿用度,上了大学后,她知道钱能买得来一个人的态度。
前面这些小事,再怎么让楚虞难过,她也咬牙过来了,孤独感这些其实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人生来就孤独,死也要一个人走。
楚虞大一下学期被同学拉着进社联,也算结交了一些朋友,后来知道是一个宣传部长在一次科普讲座里看上了她,托楚虞那位同学把她拉进社的。
楚虞很容易依靠别人,这个宣传部长非常殷勤,约楚虞出去多次,次次都很满意,楚虞不经常出来玩,哪里都不认识,每去一个地方问楚虞来过没有,楚虞都摇头,宣传部长很有成就感,自己的男子气概很容易施展,而楚虞待在宿舍里没有意思,舍友也不给她什么好脸色,她也乐于出去。
这样发展下去两个人应该会成为情侣,差错出在楚虞进社的时候被分在了组织部,没在宣传部,宣传部长总远远看楚虞,活动忙起来他几乎和楚虞打不上照面,半个学期过去,他再约楚虞就不那么容易了,宣传部的两三个妹子告诉部长,楚虞最近和社联的会长一起出去。
而会长是有女朋友的,楚虞不交际,消息闭塞,也就是和会长看了两次电影,在学期后半段的歌手大赛中赛的后台,她正理选手的出场顺序,一个高个女孩推了门进来,一下子抽了楚虞一耳光。
楚虞脑里第一句想的是:也太DRAMA了,她之前被梁京兆的李小姐约着喝茶的时候,已经觉得非常戏剧化了,原来一山还比一山高。
一堆人围上来,本就混乱的后台更混乱了,比赛差点进行不下去,还是会长进来,把女孩拉走,再找了一个人替楚虞。
这事没完,过几天校园贴吧上出来帖子,把楚虞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堆不堪的词汇。楚虞本就人脉单薄,现在直接成了众矢之的,她在食堂吃饭,总遭人指点。如果是于露茵可能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但楚虞非常在意,她改吃外卖,避着人走路。
于露茵越来越红,楚虞还能听到舍友提于露茵的事,她的新剧和新歌。楚虞上学期会和她在楼道里打电话,两个人距离越远,心情反而更贴近。有这份心就够了,于露茵工作很忙,也要上学,楚虞不想打扰她。
就是这学期的尾末,楚虞过得糟到顶点,她化妆出门被说骚,不化妆被说丑,穿多一些会被说装,穿少一些会被说放荡。这些都是小事,小事积累起来,对楚虞精神打击很大。
她的名声传出去,院学生会学习部的一个学长发骚扰短信给她,楚虞没搭理,自此她的病假一律被驳回,迟到一律被扣分,学校生活举步维艰,加上人人的指点,导师也态度暧昧,楚虞睡前吞安眠药片,想着之前在家里,也不是没经过事,总不能比那时还难。
这些事没忍住和于露茵说了,于露茵骂她:“你是有多怂?打你不知道还手,骂你还不知道还口,他们不欺负你欺负谁?”
楚虞想: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依仗了,只剩她自己。于露茵骂完软了嗓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觉得呢?”
楚虞说:“我下周就搬出去住了。”
于露茵说:“我在H市有认识的人,我让他帮帮你?”
楚虞说:“怎么帮?”
“让他们不要再乱说话。”于露茵这样打算:带一些人堵着他们,威胁一下,让他们停手停口。
楚虞说:“那么多人,哪都堵得上,不要闹更大就好了。”
于露茵叹了口气,是这个道理,她只能对楚虞说一句:“要照顾好自己啊。”
这句话蛮熟悉的,是梁京兆对她说过。楚虞很久没认真想一下梁京兆了。之前遭遇那一些小困难的时候楚虞还靠想梁京兆来激励自己,说她要对生活低了头就是对梁京兆低了头,就是承认她自己根本离不了这个男人,她不允许自己过得这么差,到后来日子越过越差,楚虞反倒是什么都不想了,她真正承认,她就是一个垃圾,她的人生就是垃圾人生。
她在她最糟糕最混乱的时候又遇到了梁京兆。像当初她爸死掉,她饿得吃不上饭的时候一样,梁京兆降临在她混乱的土壤。
先是一阵烟,香烟的气味。楚虞为了不迟到,早饭总吃在超市买好的面包和牛奶,带着来教学楼,在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吃,中午则叫外卖,还是待在教室里。她穿过办公区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烟草味,梁京兆经常抽的一种烟没有牌子,就放在他的烟盒里,味道和其他任何香烟都不一样,也可能是楚虞抽得少,但楚虞是从未闻到除梁京兆外第二个人抽这种烟的。
校园歌手大赛决赛的赞助商临时撤资,大赛还有一周,所有人都兵荒马乱。学生会那边和社联这边各出了三人来不停地和新赞助商见面,楚虞被派出去,学生会的那三人都是女生,见了楚虞就翻白眼。那位会长的女朋友是学生会的。
这么些天楚虞也忍过来了,饭由她订,水由她提,给赞助商的电话也是由她来打,自然碰了很多有软有硬的钉子。她退出社团的申请书交上去,没人理会的。
到星期五才有三个赞助商明确表了态说“愿意来看看情况”,一位约了午餐,一位约了下午茶,一位约了晚餐。当然都不会是老总亲自到,不过是派了员工来,小青年小大学一个小活动,用不了多少钱,大品牌看不上,基本上都是省内新起步的公司,一个饮品公司倒是规模不小,但人家聊了两句,又看不上H大了,推辞一番走了。
就剩晚上的一桌。楚虞跟着去了大学路的一家菜馆,赞助商姗姗来迟,也不能说什么,忙起身迎接,楚虞一抬头就愣了。梁京兆穿着衬衫西裤,一面挽着袖口一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