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舀了一大汤匙杂菌汤在她碗中:“有时候用官腔说话,容易说得清楚。母亲,这汤也是宫里的做法。若好喝,不妨多喝两口。若理会它是哪里做的,未免也太辛苦了些。”
母亲审视我道:“你从前不会对我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你变了。”
我暗嗤一声:“女儿若不变,也不能在宫中活下来。”
母亲动容,神色间颇有愧意。她叹息良久,方拉着我冰冷的指尖道:“我苦命的女儿……”一语勾起伤心之意,起身到父亲的灵床前大哭,一声声唤“苦命的夫”。灵堂中陪侍的女人刚刚都吃饱了晚饭,一齐扯开了嗓子,哭声如海沸山崩。
玉枢流泪道:“妹妹也真是的,母亲才好些,说什么不着调的歪话,又让母亲伤心。”说罢走出去跪在母亲身边。
我扬了扬头,按下泪意,冷冷注视灵堂。玉枢不明白,母亲直到此刻,才因我在宫中的艰险,正视父亲的惨死。虽然她不明白其中的枝蔓细节,但她知道,她的两任丈夫,都是为同一个人、同一件事而舍命的。她的确需要明明白白地痛哭一场。
第五章 爱之害之
朱云到了半夜才回来。他也顾不得吃饭,便冲到我的房里,将他寻到的东西紧紧捏在指间,在我眼前晃了许久,兴奋道:“二姐料事如神,果然寻到了。”
我忙道:“好生收着,别掉了。你且说说,在哪里寻到的?”
朱云道:“在石狮子嘴里的珠子下面压着。”
我奇道:“石狮子?哪里的石狮子?”
朱云道:“自然是大门口的石狮子。”
我忙命人沏了浓茶、拿了扁食进来:“你快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朱云一面说,我一面细问。待我俩交谈完毕,已是丑时三刻。朱云问道:“二姐,现下该如何行事?”
我赞许道:“好云弟,你做得甚好,这一次全靠你了。明日一早你便将你刚才对我说过的话,连带着答我的话,全都一字不漏地禀告长公主殿下。且看她如何处置。”
朱云道:“难道我们便什么都不做么?”
我微笑道:“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现下安心歇息去吧。”
朱云道:“好,我都听二姐的。”
正月初二,熙平长公主和曹驸马照例要带着柔桑县主去太后宫中领宴。朱云不顾辛劳,起了个大早,去前面求见熙平,回来禀道:“殿下听了我的话,眼皮也不动一动,高深莫测,教人害怕得紧。难道她和二姐一样……”
我忙道:“不要胡乱揣测主家的意思,你说了你该说的,其他的只作没有看见。”朱云想了想,也便不多问,向父亲灵前磕了头,哭了一回,便回屋补眠去了。
母亲和玉枢昨晚守了一夜,用过了早膳都在房中歇息。我便起身去父亲的灵前添香。灵堂中只有两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婆子守着,跪在地上东倒西歪,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交谈。其余的女人瞅着长公主和慧珠进了宫,便偷空回家了。这两个婆子见我进来,忙跪正了。我温和道:“为着我们家的事情,两位妈妈着实辛苦了,请过那边屋子里喝茶歇息。这里我自守着。”两个婆子道了谢,这才起身相扶着走了。
灵堂中只剩了我一个。我上了香,走到父亲棺椁前呆站了许久。父亲的身子似乎又短了两寸,一张脸小了许多,下颌变得又长又尖,皮肤上生出了丝丝细纹,双唇也扁了下去。他在梦中骤然衰老,我亦在他的身旁白发苍苍。
忽听门外小钱的声音道:“大人,宫里的刘女史来了,现就在院子外面等着。”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刘女史?是弘阳郡王殿下的侍读么?快迎进来。”
小钱忙扶着我走到院子门口,但见一位白衣女郎立在墙根下,身后跟着两个内监、两个丫头,大包小包的背了一身。刘离离上前行礼道:“下官女史刘离离拜见女丞大人。”
我忙扶她起身:“这里是我家,妹妹就不必行礼了。我记得妹妹的家人都在南方,怎的今日出宫来了?”
刘离离道:“妹妹没有亲眷在京中。上一次华阳公主寿诞,我见皇上和皇后对公主百般宠爱,不觉动了思亲之情。启春姐姐见我想家,便邀我新年出宫到她家中逛逛。因想着姐姐,这才先过来拜祭世伯。”
我甚是感动:“这就是启姐姐素日待人的好处了,她那里每逢正月初二或是初三,必邀闺中好友前去小聚。你去赴宴,怎好先来我家?”
刘离离道:“这是应当的。在启春姐姐处领宴回来,又是酒又是肉的,唐突了世伯的英灵。”说着示意身后的小内监奉上一只素锦钱袋,道,“这是小妹的赙礼。”小钱接过钱袋。我道了谢,亲自引她进了灵堂。刘离离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她的小丫头却不来扶她,只见她又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方才起身道:“弘阳郡王殿下嘱托妹妹定要代他拜祭。”
我问道:“多谢殿下,多谢妹妹。殿下好么?”
刘离离道:“殿下很好,请姐姐放心。”说罢将众人都遣了出去,道,“玉机姐姐,其实小妹这次来,还有些要紧的话要对姐姐说。”
我指着西暖阁道:“这里冷,妹妹请进屋说。”
刘离离摇头道:“不。就是要冷些才好。”
我问道:“妹妹这是何意?”
刘离离道:“我自小没有挨过饿,受过冻,现在才知道,原来受了冻,人才能清醒些。”说着将父亲的残茶泼在水盂中,重新拈了一撮茶叶,自小炉上提了热水注满。
我亦将香炉中烧尽的残香都挑了出来,齐齐整整地排在灵床上,一面好奇道:“妹妹自幼富贵,怎知挨饿受冻的滋味。”
刘离离道:“从前没有受过的,如今也都明白了。”说着恍然一笑,“姐姐,我真是个没用的人。过去我总以为,弘阳郡王殿下不爱与我说话,也不告诉我他的心事,便是最大的冷落。我还因此在姐姐面前抱怨过。现下想来,当真是痴傻之极。幸而姐姐当头棒喝,我才没有辞官。”
我淡然道:“如今妹妹想通了么?”
刘离离道:“我想了许久才发现,宫中最大的冷,并不是弘阳郡王对我的冷落。而是陛下对王爷的猜忌和忽视。可笑我身边的琳琅姑姑和丫头内监们进了一趟掖庭狱,我还是不明白事情的症结所在,真是愚钝不堪。若不是姐姐,我可能永远也想不清楚。”
我欣慰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刘离离微笑道:“是。多谢姐姐教导。”说着深深一拜。我弯腰扶她,她却纹丝不动:“姐姐,请容妹妹尽言,否则绝不起身。”
我只得退一步道:“妹妹请说。”
刘离离道:“妹妹自幼没有吃过苦,不知道富贵二字并非天生,浑浑噩噩地过了这十六七年。比起姐姐的博学聪慧,妹妹一百个不如。别说姐姐,连弘阳郡王比我小了六七岁,也比我明白许多道理。妹妹惭愧。这一次弘阳郡王殿下要为母妃居丧守冢,家父家母听说此事,写信命我在宫中转做华阳公主的侍读。我已回信告知双亲,决意跟随王爷出宫,随王爷守陵。王爷一个人在那荒草堆里,定是寂寞孤苦。妹妹身为王爷的侍读,理应跟随前去。是不是?”
我颔首道:“是。你肯去,王爷很高兴。只是王爷是废后之子,你跟他去,也未必能得到富贵,相反,也许会更觉寒冷。”
刘离离的声音微颤:“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我再一次俯身扶她,但见她双颊通红,双目晶亮。我微微一笑道:“妹妹肯随殿下出宫,也是成全了玉机。慎妃娘娘待玉机恩重如山,可惜玉机遭逢父丧,不得为她守冢致哀,心中甚为不安。妹妹这一去,玉机的心事就也了了。多谢妹妹。”
刘离离道:“姐姐何须言谢?能为姐姐分忧,我很高兴。我自小便被爹妈安排得妥妥当当,叫我读经我便读经,叫我背《女训》我便背《女训》,叫我念诗文,我便记了许多在腹中。命我入宫选女巡,我便入了宫。我入宫之后才知道,小时候读的那些书,无多大用。现在,我也可以为自己做一回主了。”
我微微一笑道:“好妹妹,人生贵在自由惬意,胜过一切别的欲求。你能下决心选定自己要走的路,才是真的长大了。你只管去,王爷是个实心的人,从此以后,他会信任你的。不知王爷几时离宫?”
刘离离道:“王爷说,过了正月十五就出宫。王爷已经命人在慎妃娘娘的陵墓边盖起了三间草屋。我就对王爷说,三间草屋恐怕不够,请他连我的三间也盖上。王爷已经派人去了。”
我叹道:“你走了,我也辞官了,这宫中就没有女官了。”
刘离离奇道:“姐姐要辞官?”
我点了点头。忽而想起华阳公主今春就要选侍读女官的事情来,不觉失笑道:“要女官还没有么?有的是新鲜美貌又有才华的女孩子,多多地选进宫来便是了。”
刘离离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良久叹息道:“姐姐倒像是在说妃嫔,不像说女官。”
我一哂:“妃嫔依附帝王,女官依附贵主,本来便没有分别。是了,我听说陛下在宫宴上斥责颖嫔娘娘了,娘娘现下还好么?”
刘离离道:“也说不上是斥责,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姐姐知道,颖嫔娘娘治理后宫,连一颗盐粒子都没有多放少放。这一次不过是菌汤中少了一味菇,陛下不知怎的,便不自在起来。我听人说,颖嫔娘娘一大早便去定乾宫请求,准她做一个洒扫寝殿的女御。陛下只是笑笑,并没有准。”
我大惊:“当真么?!”
刘离离道:“宫里都传遍了。大家都说颖嫔娘娘被说了两句,便疯魔了,好好的嫔位不要,偏偏要去做女御。幸而陛下英明,若颖嫔娘娘真做了女御,那这偌大的后宫又交给谁?但颖嫔娘娘倒像并不高兴。听说今早回事的人尽管小心翼翼,还是被揪出不少错来,有一位姑姑还被扣了月例呢。大年下的,扣月例等于杀人父母。”
我掩口失笑,随即释然:“各有各的疯魔,倒也不必在意了。”
正月初三午膳后,宫里来人接我回宫。因皇帝还没有下诏准我辞官,所以我仍旧得回去。母亲带着玉枢和朱云将我送至府外。此时日已西斜,将将落在层层叠叠的屋宇华脊之上,整个汴城像金沙池一般平静闪亮,新年的欢声笑语如同悠游的水族。一地赤红,和风吹来硝烟的味道,带着志得意满的呛鼻气味。火药染红了大地,可以是洋洋喜气的爆竹碎屑,也可以是追索忠魂的苍苍碧血。
母亲道:“你这一回宫,也不知几时能出来?”
我携了母亲的手道:“父亲头七出殡,我必定回家。母亲放心。”母亲只是低头拭泪。玉枢扶了母亲,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倒是朱云赶了上来作揖道:“二姐放心回宫吧,家中有我。”
我鼻子一酸,颔首道:“好云弟。好生在家照料母亲,襄助长姐。千万别忘了我的话。”
朱云道:“我知道。”
我又向玉枢道:“姐姐,我回宫了。”玉枢嗯了一声,别无他言。我向母亲深深行了一礼,转身上车。
行到拐角处,忽听车外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轻轻唤道:“大人——”我忙命停了车,绿萼揭开窗帘,但见银纱外一团模糊的青色身影叉手站着。绿萼道:“谁在外面?”
那人被两个内监拦着,只得远远地跪下磕头:“老奴甄王氏,叩见大人。”
我卷起银纱,但见车下跪着一位老妇人,一身青灰色的旧棉衣,已经浆洗得发白了。我命她抬起头,好一会儿才恍然道:“你是当年赶车送我入宫的王大娘!大娘快快起身。”
王大娘道:“大人竟还认得老奴。”
我慨然道:“怎能不记得?当年只有大娘单车匹马送我入宫,已有五年了。”
王大娘道:“大人从前入宫,只有老奴和一匹老马六条腿相送,如今这前后开道护送的,不知多少条腿。老奴的脚也走不动了,只望大人不要忘了故人才好。”
我歉然道:“是玉机不好,玉机连年回府,忙忙乱乱的,没有去看望大娘。大娘别恼。”我见她新年亦穿着旧衣,以为她恃恩来借银子,便示意绿萼拿出一锭来备着。
王大娘道:“大人,请容奴婢走近来说话。”
我示意两个内监退开,王大娘走到窗前,从袖中掏出来一只赤玉镯子,双手捧住,高举过顶。我见这镯子甚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大娘,这是何意?”
王大娘道:“大人,这是小菊的遗物。她临死前托奴婢将此物交还姑娘。”
绿萼哎呀一声道:“是了!从前红芯的绣屏绣得好,皇后娘娘很是喜欢,姑娘便将这只镯子赏给了她。没过几日,她便出宫了。”
我问道:“临终前?小菊究竟是怎样死的?”
王大娘老泪纵横:“小菊姑娘回府后,有一日随父亲下到庄子里去,跌在捕兽的深坑里,头撞在尖石头上,血流了一脸,人也昏昏沉沉。抬回屋子里,由老奴照看。临死前将腕子上的这只红玉镯子给了老奴,叫老奴交还给大人。老奴还没来得及问她因由,她爹便闯了进来,把小菊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但凡值点钱的都拿走了,连身上的衣裙也没有放过。最后命人用一扇旧门板抬了出去放在院子里,说是女儿已经死了。小菊便只穿着贴身小衣,赤身露体地躺在院子里,屎尿流了一地,没过多久就死了。是老奴将她的尸身用草席卷了,运到庄子外的野地里命人埋了的。”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道:“她爹怎么这样狠心?”
我抚胸深吸一口气,从窗外取过赤玉镯子,缓缓套在左腕上:“多谢大娘。大娘和小菊很交好么?”
王大娘道:“老奴只是偶然赶车送她父女两个下庄子,并不熟识。”
我顺势将一小锭银子放在王大娘的手中。王大娘吃了一惊,忙将银子塞回我手中,跪下道:“老奴不敢要大人的银子。老奴告退。”说罢起身退了几步,蹒跚而去。我满怀敬意地目送她进了长公主府的偏门,这才吩咐起行。
绿萼道:“这位妈妈真是奇怪,哪有人连赏赐都不要的?”
我淡淡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贩夫走卒,刍薪屠狗之辈,亦有义人。这位王大娘便是。”
绿萼道:“想不到红芯这样惨。她父亲怎么坏到这步田地。旧年她进了掖庭狱一趟,也没怎样,回了家倒送了性命。”
我冷冷道:“怕什么?总有他还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