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我连忙还礼:“玉机戴罪之身,不敢当。大人的苦心,玉机都明白。”
  李瑞瞥了一眼书桌,微笑道:“大人在狱中尚不忘读书,果然有王霸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的……风骨。且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筋骨,劳其心志,饿其身,空乏体肤,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性忍心,增益其所能。’大人饱读经史,于逆境中尚不忘读书,果然较常人角立卓荦。”
  我听他忽然文绉绉起来,顿时失笑。“大人,是黄霸[76],不是王霸。还有,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是‘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李瑞顿时红了脸,讪讪道:“大人知道的,下官小吏出身,没好好读过书。见笑见笑。”
  七八日前,他尚是慈心哀怜中,夹杂着颓丧绝望。今日再见,却是两分敬畏,两分奉承。何以前哀后恭,分别如此之剧?我心念一动,道:“有一件事,玉机早就想请教大人了,一直未得其便。不知大人肯垂怜赐教么?”
  李瑞道:“大人问便是了,下官知无不答。”
  我问道:“玉机蒙大人厚爱,得赠夫人亲手所绣的衣衫鞋袜,实在感愧无地。玉机斗胆问一句,大人在京中居住数十年,是如何识得南阳杜子钦的?”
  李瑞嘿嘿道:“杜子钦进京求官,赁了我们家的房子。”
  我顿时了然:“大人既回过家,那杜子钦必有金玉良言以教大人,是不是?”
  李瑞一怔,随即释然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大人,那下官就实话实说好了。那杜子钦是下官一个远房亲戚写了信荐来的,不然不知底细,下官如何敢将房子赁给一个外地人?那一日回家去换衣裳,杜子钦问起宫中的丧事,下官无意中说起大人入狱的事情。杜子钦便细细问起大人的行踪神情,末了说道,大人入狱不过是寻常事中的不寻常,不值得大惊小怪,迟早会放出去,还会官复原职。”
  我微微冷笑:“什么是寻常中的不寻常?”
  李瑞道:“皇后久病薨逝,实是寻常。大人适逢其会,得罪入狱,这是不寻常。杜子钦说,大人三年前就被封做女录,可见甚得圣意。如今进御书房做女尚书,陛下唯恐大人沾染权势,作威作福,有碍政治清正、国家安宁,以致身败名裂,毁家殄族,故趁机小惩大诫,使大人常有惕怵之心。且将大人投入狱中,也避开了朝野流言,实是一片爱惜之情。下官这才明白。先前竟鼠目寸光了。”
  怨不得李瑞对我优待之余,更多了几分小心服侍和耐心宽解,“‘角立卓荦’这样不通的话,也是学杜子钦的么?”
  李瑞有些不好意思:“本想宽慰大人,不想自己如此草包,一知半解……”
  我哑然失笑。我自己尚不敢断定皇帝的用意,一个以金银向女宠谋官的乡野之人,竟大胆揣测圣意,下此断言,实在可惊可畏。这样的赌徒,若做了高曜的王府官,用得好,自是大有裨益。李瑞见我沉吟不语,低低续道:“杜子钦还说,大人自己多少也是知道几分的。不过大人放心,此话只我们三个知道。泄露圣意,全家都没好果子吃。”
  我叹道:“能不能出去,我自己也难说。”
  李瑞忙道:“杜子钦还说,大人不贪,便无以聚财,不聚财便无以笼络群党,不党便难以成势,不成势则力孤,力孤则途穷,途穷则唯有清明守正一道可行。今上圣明,仅凭这一点,大人也必能从这里出去,重获圣恩。”
  狱中孤单,不但有诗书为伴,有多年旧友着意开解,还有素不相识的人固执地不以此厄为意,人生若此,也可庆幸一二了吧。于是郑重道谢,又问起宫中情形。李瑞道:“皇后头七已过,各家轮流住在宫中守灵。宫中各处的人手都用上了,还嫌不够。幸好颖妃娘娘能干,一切有序。”
  我又问:“漱玉斋诸人都好么,陛下可有迁怒他们?”
  李瑞道:“都在忙国丧,哪里顾得上?”
  我屈一屈膝道:“玉机想见一见芳馨,不知可方便么?”
  李瑞道:“这……待下官稍稍安排一下。”
  我感激道:“多谢大人。若有难处,也不必勉强。”
  第二日,依旧去梨园劳作,早早就回了掖庭属。刚刚吃过晚饭,芳馨来了。她一身缟素,只以骨簪挽发,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素白绢花。她未施脂粉,略显蜡黄清瘦,且面有苦闷焦虑之色。待她进来,见我安然坐在桌边读书写字,当即向李瑞改容称谢。
  李瑞俯身扶起芳馨:“姑姑实在不必客气。天色还早,大人和姑姑尽可慢慢说。”说罢向我行了一礼,方躬身退了出去。
  我又惊又喜,上前执起芳馨的手道:“我昨晚才和李大人说过,姑姑这样快就来了。”
  芳馨深深一拜,喜极而泣:“这八九日,奴婢度日如年。幸而有做不完的活,服侍不完的人,不然,奴婢真不知道怎么过这日子了。”说罢掏出帕子拭泪。
  我请她坐在褥子上,将炭盆往她脚边挪了挪,亲手斟了一杯茶给她:“姑姑那一日让小钱传话,嘱咐我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今日怎么说这样的话?”
  芳馨含泪而笑:“奴婢也不过是白嘱咐姑娘罢了。小钱是男子,总归心肠硬些。若换了奴婢来送东西,只怕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了,只会哭。”接过茶杯,扭身环视一周,欣喜道,“李大人果然对姑娘不错,这里样样齐全。”我抱膝坐在她身边,她端着烛台细细端详我道,“姑娘到底是瘦了,脸色也不好。”
  我抚一抚干燥的面颊:“李大人虽然优待我,可也不能太过徇私。前些日子,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还要对着那些针线活。姑姑是知道的,我嗜睡,而且见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线就头痛。”
  芳馨道:“姑娘的身子还吃得消么?”
  我用铁钳拣了一小块炭出来,放在青瓷雕花手炉中,合上盖子,放在芳馨怀中。自己则抱了龚佩佩送给我的紫铜莲花手炉:“这两日只是在梨园中擦琴。梨园的琴师师广日与我有一面之缘,对我颇为优恤。所以今日才有空闲与姑姑说话。”
  芳馨捧着手炉看了半晌:“这东西眼生,似乎不是漱玉斋的物事。”
  我淡淡一笑道:“这是那一夜我在椒房殿中跪着的时候,龚女巡送给我的。”
  芳馨道:“龚大人倒不忌讳……究竟是读书人,和没有读过书的奴婢相较,行事天上地下。”
  我心中一沉:“怎么?难道姑姑在宫里受委屈了?还是陛下迁怒漱玉斋了?”
  芳馨忙摆手道:“不。陛下和颖妃娘娘都忙于国丧,没有迁怒漱玉斋,且奴婢也没有受委屈。”
  我见她目光闪躲,遂追问道:“事情究竟怎样?姑姑实话实说好了。”
  芳馨只得道:“是有人派了一些重活给绿萼她们。小丫头们没见过世面,宾客一多,物事一乱,难免出错。她们受不了外面姑姑的责骂,一个个都回来哭。”说着挤出一丝嗔怪的笑容,“这都是平日里姑娘待她们太宽和了,纵得她们已经忘记了宫里还有严苛的主子。这算什么委屈呢?奴婢就告诉她们,务必要和各处管事和姑姑和睦相处,辛苦过这几日,姑娘就回来了。”
  事实绝不止如此。既然芳馨轻描淡写地说着,我也就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三年我可不在宫里,究竟是谁纵了她们,天知道。”
  芳馨见我不追问,松一口气道:“是。都是奴婢的错。”随即欣慰道,“幸而姑娘平日里待人好,即使落难入狱,也无人落井下石。这便是姑娘常说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故君子有不落难,落难有助矣。”[77]
  我笑道:“姑姑读《孟子》,很有心得。”
  芳馨道:“奴婢哪里会读书,平日里听姑娘说得多了,才记住了一两句。”
  心中泛起暠若天光、静如秋水的安宁与感激,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多谢姑姑。”
  芳馨微笑道:“只怕奴婢说得不好,说得不对,倒惹姑娘伤心。今夜一见姑娘,虽瘦了些,却没有半分灰心丧气,奴婢也就放心了。姑娘的人缘好,入宫举丧的夫人们见姑娘不在,多少来问的。颖妃娘娘一概回答姑娘一回宫就病了,在漱玉斋养病。”
  我笑道:“定是苏妹妹、启姐姐和采薇她们来问。”
  芳馨道:“这三位是与姑娘交好的,还有与姑娘没有往来的命妇,也好奇问。旁人也就罢了,唯有信王府,得了颖妃娘娘的答话还不够,竟派了两个丫头特意寻奴婢问了两次。”
  我奇道:“启姐姐为何要问两次?”
  芳馨摇头道:“一次是世子王妃遣了丫头来问,一次是林妃身边的心腹姑姑来问,奴婢得了颖妃娘娘的嘱咐,不敢实言。”
  我不禁问道:“信王正妃与我不过相识,她为何要特来问你?”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果然听得芳馨道:“奴婢当时也没在意,事后想想,应该是信王世子托王妃的侍婢过来问的……”她顿了一顿,注视我道,“这么些年,世子殿下还是惦记姑娘的。”
第二十二章 夫妇之道
  前些日子在汴河之畔,高旸执意将唯有的一盏风灯挂在我的车辕下,自己却和随行的小厮摸黑回府。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却只能愧对。“君子既济,思患而豫防之”[78],既无能为力,连感动都是苍白多余的。不但多余,更是奢侈。
  我抱膝,转头望着小窗外被铁栅割破的茫茫夜空,合目感受冰冷自由的气息。皇宫虽大,与这间低矮狭窄的掖庭狱其实没有什么分别。星空虽广,入眼的只有四方天上那一颗最亮的星辰。“将隆大位,必先倥偬”[79],做女录是这样,登临大位更是如此。我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竟有一丝泪意在鼻息间涌动,我叹息道:“姑姑,现下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芳馨道:“奴婢心疼姑娘。姑娘一个人熬了这么多年,唯有世子是真心的。其实姑娘日后出宫了,也还是可以嫁给世子的,想必世子王妃——”
  我冷冷地打断道:“姑姑——”
  芳馨垂眸不敢看我:“姑娘恕罪……”
  我缓一缓,宁和了口气道:“姑姑心疼我,我怎么能不知道?只不过……”双唇一滞,心头泛起冷毒的自嘲,“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不过是一个似是而非的不入流的女宠,在名分上,比女御还要不清不楚。这一辈子,恐是蹉跎。他的心意,我实实配不上,也请姑姑今后不要再提起了。”
  芳馨一惊,道:“姑娘怎能这样说自己?姑娘和圣上,可还是清清白白的!”
  我斜睨她一眼,不觉冷笑:“清清白白?如何可证?”
  芳馨一怔,讷讷不语,良久方含泪道:“好不容易得空来看一回姑娘,却让姑娘伤心了,都是奴婢不好。”
  我摇一摇头,将深潜的绝望再度深潜:“男女之情,不过如此,不提也罢。”深吸一口气,问道,“这些日子姑姑见到弘阳郡王殿下了么?”
  芳馨道:“王爷听说姑娘被发落了,十分焦急,立刻遣了芸姑娘来找奴婢商议。奴婢实在不得空闲去长宁宫看望殿下,便将姑娘的话对芸姑娘说了。昨日芸姑娘才来回话,说殿下得了姑娘的口信,心安了大半。又让奴婢转告姑娘,姑娘的用意,他都明白了,两厢保重,自有相见之期。”
  我欣慰道:“那就好。”
  芳馨道:“奴婢斗胆问一句,姑娘陷在狱中,三妃自不必说,连慧媛都求过陛下。太后也说,姑娘身子弱,恐怕熬不住掖庭狱的粗重功夫,请尽早定罪,该罚的罚,该放的放。如今皇后已然大殓,陛下命颖妃娘娘仔细查问当日姑娘在守坤宫的言行。若王爷在病中求一求圣上,圣上只怕会更惹怜悯,实是事半功倍。姑娘为何竟不要王爷理会此事呢?”
  我淡淡一笑道:“婉妃是我的亲姐姐,颖妃和昱妃自幼与我相识,多少有私交,这些陛下都清楚。且她们是后宫妇人,为亲友求情实是寻常。只有王爷不行。一旦出宫开府,便是国家藩屏,朝廷重臣。心心念念为一个在御书房当差的女官谋求生路,不但有结党之嫌、觊觎之意,更是无视君父的英明,心存怨望之念。况且嫡母崩逝,身为皇子,正该痛心疾首、茶饭不思,怎还能顾及旁人?”
  芳馨叹道:“姑娘的心思也太多。其实姑娘给王爷做过侍读,王爷去求一求,也未尝不可。若不闻不问,反显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我缓缓道:“不求情,并不是不闻不问。”
  芳馨一怔,沉吟叹服:“奴婢明白了。”
  我又问:“这几日,玉枢好么?”
  芳馨叹道:“不大好。婉妃娘娘有一次在仪元殿外跪了许久,陛下只命人扶了回去,后来就再没召见。娘娘白日举哀,夜里发愁,又不得面圣。奴婢听小莲儿说,娘娘总是哭。”
  我心痛道:“我临走的时候明明嘱咐过她……”
  芳馨道:“婉妃娘娘如何比得弘阳郡王,想来不能领会姑娘的深意。”
  我攥紧了茶杯,灰绿色的茶水斜溢出杯壁,缓缓浸润着被烤得燥热的肌肤:“我哪里有什么深意,只是不想她犯傻,葬送了好不容易争来的圣宠。”
  芳馨道:“血浓于水。在婉妃娘娘眼中,自是姑娘的性命安危更要紧。”
  我和玉枢是孪生女,酷似的皮囊之下,她犹有一颗赤子之心,我的心却早已陷于烂污泥淖,不能自拔。我将下颌抵在膝头,仿佛要借助从双腿传递上来的大地的力量:“我不值得她这样为我。”
  芳馨愕然:“姑娘……今日为何如此自轻?”
  八九日吃睡不好,下颌似乎尖了许多,膝头竟有些生疼:“并非自轻。玉枢虽然是我的亲姐姐,但她一辈子的依靠是陛下,是她的孩子。虽有血缘,我于她,不过是过客罢了。为了一个过客,拿一辈子的依靠来冒险,值得么?”
  芳馨更惊,木然想了半晌,道:“这……姑娘说得不对。”
  我不欲与她争辩,只淡淡问道:“华阳公主和祁阳公主如何了?”
  芳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华阳公主……更不好。”
  我微微一惊,愧意更深:“怎么?”
  芳馨道:“华阳公主和祁阳公主本来去了昱妃的永和宫暂住。皇后入殓的前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穆仙和小罗等几个宫人在皇后灵前饮药自尽,不想华阳公主从永和宫偷偷跑回了守坤宫,恰看见两人七窍流血的可怕模样,当即尖叫一声,昏了过去,便一直病到现在。祁阳公主更是整日哭闹着要娘,陛下每日都要去永和宫看望两位公主。祁阳公主年纪小,哄一哄或者还有用。华阳公主却懒怠和人说话,且高烧不退,短时内是无法痊愈了。因着这个,昱妃娘娘便说,华阳公主喜欢和姑娘说话,求陛下早日放姑娘出来,公主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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