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恨不语,良久,方合目道:“陛下如何了?”
芳馨道:“陛下朝政繁忙,但每日是必到皇后的灵前去哭一场,也去永和宫陪伴两位公主,这两件事,就占了大半日,如此一来,只得将查问姑娘的事情交给颖妃娘娘了。其实奴婢有些不解,皇后生前恩宠不过如此,崩逝后陛下倒显情深。若将这心思用在生前,皇后也不至于如此……”
我将杯中的热水饮尽,才能按下心头的刚硬与冰冷:“事死如生,事亡如存。言有不称,情无不尽。”
芳馨不敢多言,只唯唯应了,又问:“奴婢还有一事不明。陛下为何要赐死穆仙?其实穆仙遵照圣旨殉葬也就罢了,为何连小罗他们……”说着竟有些哽咽,“偏偏让公主瞧见了,也太惨烈了些。”
我澹然道:“穆仙和小罗是皇后的心腹。陛下大约是不想让人知道皇后临死的心思吧。小罗他们虽然不得圣命,想来也清楚得很。自愿殉葬,还能得个好名声。”
日日去哭,方显夫妻情深,赐药杀人,是为息事宁人。这几年,我已经看得惯了。
正说着,忽听门外李瑞道:“时辰快到了。”
芳馨哎呀一声,掩口道:“险些忘了正事!颖妃娘娘受命查探姑娘当日在守坤宫的言行,恐怕会寻奴婢去问,奴婢要如何回答娘娘,还请姑娘示下。”
我微微一笑道:“这是正事。我托李大人寻姑姑来,多少也是为了此事。我没有什么可教的,姑姑实话实说便好。”
芳馨道:“这……如何才能令陛下和颖妃知道那是实话?”
我笑道:“我和皇后说的话,自有人去印证,姑姑是知道的。在我进寝殿之前,我和华阳公主说了许多。这些话,自有华阳公主来佐证。”
芳馨道:“姑娘和华阳公主说了什么?当时奴婢不在,竟没有听见。”
于是我将与华阳公主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嘱咐道:“若颖妃问起此事,姑姑一定要一字不改地如实回答。”
芳馨神色一凛,恭恭敬敬道:“姑娘放心,奴婢都记下了。”
芳馨一走十来日,音信全无。秋兰和银杏过了上元节便被放了出去,临行前尚不忘向我道谢辞行。再没有谁来看过我,连李瑞也没有来过了。在梨园擦了几日琴,又去捣练厂分拣衣衫。虽然起早贪黑,却也不甚劳累。
每日就寝前,我都会在纸上写一个字,以示又过了一天。这天晚上回到狱中,提笔写罢,才发觉已凑成了一首五言绝句:
江边踏青罢,回首见旌旗。风起春城暮,高楼鼓角悲。[80]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入狱二十日。我提起诗篇,轻轻吹干,从发间摸索出一枚银针,钉在窗下。发间微有黏腻与痛楚,银针取下时,碎发依旧服帖。指尖满是油光,于是伸到小木盆里捻了捻指尖,冰凉一片。正思热水时,一个小内监开了牢门,送了滚水热茶和炭火进来。
我道了谢,将滚水兑进冷水,正要浣手,却不闻落锁之声,不由转身查看。但见那小内监正无声无息地掩上牢门,正待开声相询,却见他抬起头来笑吟吟地望着我。灰蓝色的布衣在火光下有莹莹的孔雀绿光泽,无端泛出一股华贵之气。雪肤英貌,顾盼神飞,不是启春是谁?旬日的寂静与劳作,唯有诗书为伴。乍见故人,顿时欢喜踊跃。
我疾步迎了上去,深深拜倒。启春俯身相扶,执手细看:“好妹妹,你受苦了。你犯了什么过错?为何入了掖庭狱?”
我叹息道:“我顶撞了皇后……”
启春双眉微蹙,疑云顿生:“几时的事情?”
我垂首道:“正月初二。”
启春大惊:“这么说……究竟因何顶撞皇后?”
我摇头道:“此间曲折,恕玉机不能明言。”
启春注视片刻,道:“不能说便不说吧。瞧你的模样,‘君子无忧无惧’。”
我微微一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忧思太过实是无益。劳作虽然辛苦,好在没有动刑,已是万幸。”
启春道:“你是女官,怎能随意动刑?”
我引她坐在窗下,道:“我已被免官。”说罢欲洗杯盏敬茶,却听她道:“不必,我来瞧瞧你,见你无恙,便放心了。”又指着两桶滚水道,“我特意命他们把水烧滚,这样我和你说完了话,水也不至于太凉。”
宫中宣称我在漱玉斋养病,不知她从何处得来消息,扮成小内监潜入掖庭狱来看我。我感念她的情义与细致,不由含泪道:“劳动姐姐到这腌臜的地方来看我,实是玉机不好。姐姐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启春道:“还说呢。进宫举哀守灵,却不见你。问颖妃,说你病了。问我的昱妃表妹,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好容易寻着芳馨姑姑,她也不说实话。后来还是听世子说,熙平长公主打听你入了掖庭狱,正在府里着急,又叹你没福气。我一听你在掖庭狱,也急了,立刻差人寻李大人说情,就扮作他的贴身小内监混了进来。你放心,府里谁也不知道。”
原来是高旸。我问道:“王府不见了你,就不急么?”
启春道:“我只说我回家看望父亲了,谁也不疑。况且,我常常独自出府,他们都惯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我又感激又担忧:“我是个罪人,姐姐这样来看我,若被人知道了,恐怕不好。”
启春道:“看望闺中知己,是极寻常的事情。被人知道又怎样?还能杀了我不成?”说着看了看窗下的诗和小屋里的器具什物,抿嘴笑道,“况且,这儿哪里腌臜了?分明是躲清静的地方。”又沉声道,“你不知道,外面已经翻了天了。”
我将杯盏在滚水中荡过,缓缓往杯中注茶:“皇后崩逝,自然是翻了天。”
启春道:“人终有一死,这不算翻天。”
我奉了茶,收拾起散乱的书籍和纸张,摇头道:“姐姐的话,我不明白。”
启春回头看了看窗外,放下茶盏,携了我的手同坐在干草褥子上,悄声道:“今天圣上下旨,说皇后‘残暴专制,灾眚兆庶’‘无容爱之心,致圣裔殒丧’‘长赍阴志,窥伺圣宫’‘纵宗族无行,逞一己私欲’。筑陵一毕,以贵妃礼下葬,谥曰夷思。”
心如止水,却抑制不住暗思汹涌。有平展如春光的惊喜,也有肆虐如暴雪的骇然。他哀哭多日,终是寻了一个口实,再不用粉饰陆家的衰落。我默然良久,叹道:“山中才七日,人间已千年。”
启春道:“失礼乱基曰夷,追悔前愆曰思,虽然没有明言废后,礼制却用贵妃的。我竟不知道天子已然厌恶皇后、厌恶陆家到如此地步。不过,这对你倒是好事。想来你就快被放出去了。”
我忙道:“姐姐慎言。”
启春道:“我并非幸灾乐祸,不过想到你能早日出去,我就忍不住高兴。不过,诏书上的四条罪名,‘无容爱之心,致圣裔殒丧’,大约是说当年悫惠皇太子和公主们溺毙金沙池之事。但这是舞阳君所为,难道陛下竟怀疑皇后么?再者,‘纵宗族无行,逞一己私欲’,大约是说陆将军和废舞阳君行恶,陆皇后隐而不言。其余两条罪行,我却不能明白。陆皇后在闺中之时,我便识得她。她入宫后,我也偶尔向她请安。她一向安分随时,温和沉静,这‘残暴专制,灾眚兆庶’‘长赍阴志,窥伺圣宫’是从何而来?我不能明白。”
我摇头道:“姐姐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启春皱了皱眉,侧头斜我一眼,“你在宫里这么些年,能破悬案,岂能不明白皇后哪里得罪了圣上?连我你也要瞒着么?还不好生说给我听!”
我忙将食指比在唇上道:“姐姐小声些。”说罢伏在她耳边悄声道,“残暴专制,大约说的是当年封司政获罪流放的事情。至于窥伺圣宫……姐姐当能猜到才是”
启春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说皇后生前在驾侧安插耳目?”
我斜倚在高高的棉被上,垂目把玩着衣带:“大约是这样吧。”
启春定定地看着我,忽然摇头道:“不。封司政被流放已经是御驾亲征回朝以后的事情,是圣上的意思,与皇后什么相干?”
我冷冷一笑,道:“姐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启春叉手道:“愿闻其详。”
“封司政当年不过是个粮仓小吏,三十余年来,积功而成司政。那几年朝廷征北燕,到处都在用钱,若不是封司政调度得当,哪里能成事?”见她颇有醒悟之意,我又拖长了声音道,“其中关窍,姐姐自去思想。”
启春合目长思,神色在渐浓的水汽中变幻不定。忽而睁开双眼,眸中有了然的清亮:“我记得当年皇后甫一监国,便撤换了言官之首。新任的苏司纳上任不过半年,几个言官就联名弹劾封司政。后来御史台查明了封司政不少罪证。再后来,陛下回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有罪证,陛下也不能护短。难道……那几个言官上书,是皇后暗中讽喻?”
我淡淡一笑:“说来也巧,那封弹劾封司政的奏疏我是看过的,其中有废舞阳君之子吴省德的名字。”
启春先是一惊,随即若有所思:“不。若是皇后授意,怎会让长姐之子联署?这样不是授人以柄么?皇后不会如此不通。”
我笑道:“好姐姐,我只问你,倘若当时你是苏司纳,你会怎么做?”
启春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若是苏司纳,承皇后暗讽弹劾天子喜爱的封司政,也要将皇后的至亲吴省德带上。若来日天子降罪,便全是皇后的错。是这样么?”不待我回答,她又道,“不。封司政的妻、子所犯杀人渎职之罪,是清清楚楚、不容置疑的。即便真是皇后暗中授意,也并无过错,圣上没有理由怪罪皇后。”
我抬眼一瞥,复又垂眸不语。启春一怔,痛心长叹:“难道因为深受天子器重,就能有罪不罚么?”
我握住她颤抖的指尖,沉静道:“姐姐忘记十八年前玄武门之变后,天子是如何处置废骁王党的么?初时只杀首恶,十数年后才屠戮殆尽。”除却这个,我自然不能忘记皇后驾崩那夜华阳公主对我说过的两件政事。只是这是省中密语,不能随意向启春吐露。
启春道:“不是不罚,只是时候未到。是不是?”
我赶一赶眼前的雾气,笑意幽微:“姐姐聪慧。”
启春又道:“皇后先是提拔了自己喜爱的苏司纳,又命人弹劾了自己厌恶的封司政。虽然苏司纳素有清誉,封司政劣迹斑斑,在天子看来,仍旧难逃专制之嫌。那‘灾眚兆庶’又是何意?”
我冷笑道:“我若记得不错,当年皇后身为贵妃初入御书房辅政之时,天降大雨,殿前有虹。封后监国之初,内史上书‘咸平十三年春,京师久阴不雨,柱下阴湿生虺……’也许内史实录上还记了别的灾异,就不得而知了。”
启春道:“霓虹、蛇虺、阴雨,都是女子专政、权移臣隶的不祥之兆,果然是‘灾眚兆庶’。历来只凭灾异,罢官免相的也为数不少。”顿了一顿,叹息道,“我从前只以为,天子因陆将军和舞阳君之事迁怒和怀疑皇后,却不想还有此一层因由。”
我的口气中竟有一丝痛惜之意:“皇后乃帝师之后,幼承庭训,知书识礼。不但有才识,更有匡弼圣朝、荡清宇内的抱负,所以才趁监国之机,一抒己志。可惜……”
启春接口道:“可惜耽于夫妻之情,忘记了君臣之分。”又叹息道,“皇后监国时日甚短,若不满她专制,便不准她干政也就是了,又何须如此……”
我叹道:“皇后只顾逞志,监护不力,致悫惠皇太子枉死。废舞阳君和陆将军恣纵不法……是了,还有慎妃之死。桩桩件件,一分两分,合起来便是十分了。”
启春沉吟道:“慎妃之死……莫非陛下怀疑皇后逼死慎妃,欲收养弘阳郡王为嗣么?”见我不答,又道,“皇后体不自安,所以在圣躬侧安插耳目,倒也合情合理。”
他怀疑皇后,怀疑我,也怀疑亲生儿子高曜。其疑心若上古圣王求贤之道——“宁滥以得之,无纵以失之”[81]——颇有些孜孜以求、锲而不舍的意味。
唇边逸上一丝冷笑。皇后崩逝那夜,华阳公主说了两件政事给我听,备陈因果,细致生动。皇后久病,华阳年幼,她们是如何知道这两件细微政事的?且华阳虽然熟知事体,却对父皇的用意全然不懂,可见皇后并未向女儿解释过。华阳极可能偶然听闻,记在心上。这两件事,若不是皇帝亲口告诉皇后,便是有旁人回禀皇后。这个“旁人”,泄露皇帝言行,便是皇后收买或安插的耳目。想来芳馨如实回答了颖妃的问题,才能令皇帝醒悟,一举纠出细作。倒也雷厉风行。
我要自救,要走出掖庭狱,唯有如此。况且,我说的全是真话,自有华阳公主亲自佐证。
然而我依旧不能心安理得。我出卖了华阳,华阳出卖了她的母后。
我缓过神来,却见启春的脸上闪过一丝骇异,眼中有一团奇异的蓝绿色:“恐怕满皇宫里,再也不会有人比你更明白其中的因由了。”
我一哂:“现下姐姐也很清楚了。”
启春摇头道:“我后悔了,刚才你不肯说的时候,我就不该追问你。现下,我倒希望我从未听过这些事情。”
我笑道:“姐姐素来豁达,每遇难处,都是姐姐宽慰我。今日倒有小儿女之态,不知何故?”
启春叹道:“我自幼听惯了杀伐权谋,以为自己远较常人通透。但我还是没想过,夫妻之间能相疑相怨至此。我若是她,宁可早早离了这是非之地,再不回来。”
离开“是非之地”?那只能是周贵妃,而非皇后。能离开是莫大的奢侈。然而启春这话,并非是在说皇帝与皇后,倒更像在说高旸和她自己。
我淡淡一笑道:“不错,‘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82]。少些贪恋,亦少许多怨憎。”
第二十三章 忘人之过
下雪了。因不能晾晒,捣练厂的功夫便轻松了许多。我和宫女们展开洗好的衣裳,在熏笼上缓缓移动,烤得均匀。乳白色的烟雾自细密的经纬中升起,绵绵不绝,如同难以察觉却无处不在的幽隐执念。热力驱赶出湿气,无处可逃,室中一片茫茫。温暖潮湿的气息熨贴着冰凉干燥的脸庞,鼻端是皂角清冽明净的香气。因有丧事,宫人们不敢说笑,只低低交谈着。借着雾气掩饰,我转头望着窗外,呆滞无语。杂念密密陈塞,不过一会儿,便觉胸口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