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兰枻似是生怕在我面前服侍,忙出去领着六七个小内监将箱子都抬进了耳房。龚佩佩微笑道:“下官入宫未满一年,便遭逢变故,又两次迁居,若不是兰枻姑姑,下官当真手足无措。”这是龚佩佩在为当日兰枻在椒房殿对我无礼的事情求情。
  我笑道:“我刚入宫的时候,也全倚仗芳馨姑姑。”
  龚佩佩道:“下官听闻芳馨姑姑不但行事妥当,而且善解人意,很得大人看重。”
  我笑道:“贴身服侍的姑姑,便算不倚重,也要尊重些。”
  龚佩佩似是暗暗松一口气,欠身道:“是。”
  我笑道:“妹妹迁入出云阁,与祁阳公主殿下分离,从此日日往返永和宫与定乾宫大书房,难免辛苦。陛下疼爱幼女,自然看重妹妹,妹妹勤勉恭谨,自是前途无量。”
  龚佩佩的眼中有劫后余生的疲惫笑意:“大人教诲,下官谨记。只是服侍公主殿下读书,是下官职责所在,区区微劳,敢望天恩?”
  陆皇后崩逝,后宫流言纷起,人人自危,生怕被认作陆皇后的党羽。听说李演和小简用刑酷烈,好些人虽被放了回来,却被打成了终身残废。龚佩佩才只有十三岁,目睹宫禁丑恶,总归是有些怕的吧。何况她自己就是当年陆皇后一意力主选进宫来的,此刻当与颖妃感同身受。
  我起身笑道:“妹妹谦逊。惩恶奖善,明君所为。便望一望又如何?”
  龚佩佩屈一屈膝,送我到廊下:“下官只望公主平安,能安稳度日罢了。”
  我淡淡一笑,拨着碎玉风铃笑道:“所谓‘敬慎不败’[156]。妹妹敬慎,自是安稳。”
  从出云阁回到漱玉斋,早过了掌灯时分。晚风忽然便有了和暖潮湿的气息,似让人措手不及的年少心事,甜蜜而空虚,无聊又烦恼。秋千空荡荡在风中乱晃,撞在架子上笃笃地响,像晚膳后琐碎散漫的谈话,却能触动心弦。一颗空洞的心就像这架无人的秋千,一有风吹草动便不能安稳。我走过去,坐在秋千架上吹风。
  绿萼道:“姑娘一会儿还要去书房么?”
  我摇头道:“你去屋里泡壶好茶等我。先下去吧。”绿萼带着那两个随行去出云阁送礼的宫人退了下去。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直到身上有些凉了,这才起身。忽听有人笑道:“难得你今晚不去书房,竟有闲工夫坐在这里发呆。”
  抬眼一瞧,却是玉枢俏生生地立在凤尾竹丛旁笑吟吟地看着我。青丝半挽,鬓发低垂,一身月白缎子披风映着橘色灯火,颤巍巍如浅碧竹叶点在她的肩头。我忙上前行礼:“姐姐怎么来了?”
  玉枢道:“我哪日不派人来看?你总不在。我听小莲儿说你午间去粲英宫了,又听芳馨姑姑说晚膳后你又去看龚大人了,想着你今晚也许得空,这才敢来瞧你。”
  我笑道:“本该早些去看姐姐,都是我不好。”说着亲自提起秋千架旁的宫灯引玉枢进了玉茗堂。
  献茶已毕,我笑道:“姐姐若不忙回去,我们姐妹对奕一局如何?”
  玉枢笑道:“你又不爱下棋。以前在家还输不够么?我看你作画便好。”
  玉枢除下披风,内里穿水色襦衫,白绿罗裙,甚是淡雅。我笑道:“也好。姐姐今日真有‘水绿天青不起尘’[157]之风,姐姐就坐在那里,待我慢慢画来。”于是铺纸研墨。
  玉枢随手取过丫头丢在榻上的绣了一半的绢帕,低头穿针。直绣完了一片薄荷叶,似随口问道:“听闻妹妹在定乾宫看奏疏很辛苦,常常很晚才回宫。”
  绿萼正研墨,闻言墨条一滑,漆黑浓稠的几点溅在书案上。我取过湿巾,不动声色地将墨点拂去:“积下的功夫太多,每天至少要看五十篇。有时文章长一些,或者多看几篇,不知不觉就晚了。”
  玉枢手中的绣花针细如毫毛,一如她小心翼翼的试探,无声无息却又尖利异常:“妹妹一心国事,大约还不知道,宫里有好些议论……”
  我头也不抬:“长日无事,自然喜欢议论,随他们去好了。”
  玉枢点一点头,缓缓道:“嗯……但妹妹还是小心些好,况且太辛苦了于自己身子也无益。”
  我笑道:“这我却无法答应姐姐了。看不完五十封,到天亮也不能歇息。”
  玉枢讷讷道:“天亮……”
  我放下笔,坐下饮一口茶,笑道:“姐姐是怕我睡在龙床上么?”
  玉枢身子一跳,顿时双颊通红。她丢下绢帕,将被绣花针扎出血的左手中指含在口中。小莲儿哎呀一声,正要上前查看,我正色道:“绿萼和小莲儿都下去!”两人相视一眼,敛声屏气躬身退出西厢。
  玉枢心虚,侧头不敢看我。我就在书案后面坐着,施施然看着她。良久,方微微一笑道:“姐妹之间,姐姐有话就直说好了。”
  玉枢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道:“你……会不会?”
  我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玉枢有些焦急:“你怎会不知道?”
  我笑道:“我不知道,也不敢向姐姐保证什么。姐姐还要问么?”
  玉枢怔怔地看了我半晌,流下委屈的泪水:“可是那天你明明说……‘不会贪恋’……”
  我冷冷道:“我不会贪恋,却也不能保证。”玉枢似不明白其中的分别,有些茫然无措。我稍稍缓和了口气,又道:“‘士不事其所非,不非其所事’[158]。姐姐明知帝王不能专情,还义无反顾地进宫,我还以为姐姐已经想通了。姐姐难道从没有想过,你我姐妹共事一夫?”玉枢瞪大了通红的眼睛说不出话。我摇了摇头,惋惜道:“姐姐连这个都没有想过就进了宫,今日才来问我是不是迟了?”
  玉枢垂头半晌,忽而拭泪长叹:“是我不该问的。是我自取其辱。你若喜欢他,就嫁给他,大可不必不清不楚的,惹人非议。”
  我微微一笑:“自取其辱?姐姐言重,这不过是姐妹之间的悄悄话,直白些罢了。既然姐姐说起非议,旁人如何议论我理会不了,我嫁不嫁、嫁给谁,却是谁也不能左右。”
  玉枢愕然道:“咱们女子,如何能自己做主?难道圣上和母亲也不能做你的主?”
  口角微微牵动,有回望千山万水的苍凉笑意:“玫瑰虽好,刺儿尖,忍得住疼才能摘到。既得其利,必承其弊。姐姐若经过我这一遭,也能自己做主。”顿一顿,恍然一笑,“姐姐入宫的事,可不是自己做主的么?”
  玉枢喃喃道:“既得其利,必承其弊……我原本只是盼望这‘弊’不要来自自己的亲妹妹,究竟是我痴心妄想了。”
  玉枢当下的烦恼只在男女之情、床笫之间,虽然令人失望而又万分无趣,终究无伤大雅。毕竟当年入宫是她心甘情愿的,这烦恼怨不得任何人。可是她至今不知,她的“心甘情愿”是被熙平长公主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被缝了翅尖的黄莺儿,它娇憨柔婉的姿态和真心实意的吟咏,都不过是博取帝王耳目的玩物罢了。因为这件事,当年我深怨熙平。可如今……呵,如今赞美这只黄莺儿的虚伪掌声中,也有我沾了鲜血的双手所迸发出来的。
  被人操纵而不自知,才是玉枢一生最大的悲哀和幸运。然而“天道辽远,何必皆验”[159]?我的冷酷与决绝若能使她坦然固然是好,若不能,在孽缘情海中沉浸一生,于她也未尝不是好事。说到底都是小事罢了。
  临睡前,芳馨问我:“姑娘从前对婉妃娘娘甚为耐心,今夜怎么……”
  今夜虽只是作画,却觉比在小书房看那些颠三倒四的文章更累。我扭着枕边的长发,直勾勾望着灰蒙蒙的帐顶:“哄着她劝着她,发誓永远也不会觊觎她的夫君,永远不会沾染龙榻,有何难哉?就怕她今晚好了,明天听见我在小书房中待到子夜,又要胡思乱想。不如教她明白,让她彻底死心来得好。”
  芳馨略略思想,倚柱叹道:“也是。姑娘自回宫来,也柔声细语地劝了娘娘好些,究竟不如当头棒喝来得果断。”
  我笑道:“‘小惑易方,大惑易性’[160]。我也只能解她的‘小惑’罢了。”
  芳馨笑道:“什么大惑小惑的奴婢不懂,只望娘娘能明白姑娘的苦心,从此姐妹和睦就好。”
  我安然合目:“我的苦心……只要她平安便好。”
  数日后的一天深夜,我从小书房出来,正要从仪元殿后角门出去,忽闻静谧的夜色中有人说话。于是提了宫灯,穿过黑漆漆的仪元殿向南,在半开的泥金菱花隔扇前站住。但见空荡荡的宫苑中,李演挽着琉璃风灯恭立在东北角,皇帝脱下长衣披在一个女子的肩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那女子侧过头,莞尔一笑,漫天星光陡然失色。
  绿萼悄声道:“是婉妃娘娘。”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两步,垂头看见光溜溜的金砖地映出我模糊的身影,模糊的目光穿过昏沉沉的灯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无限孤清。裙裾起伏,无声飞跃静如湖面的金砖,绽出洁白的鬼火,阒然消失在九扇云龙雕花大屏之后。
  出了定乾宫,绿萼方敢出气:“这大半夜的,陛下还陪着娘娘看月亮,可真有闲情逸致。”
  我笑道:“小时候在家,姐姐就喜欢风花雪月,只是我不大爱搭理她。如今有夫君陪着。这本就是姐姐想过的日子,她也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第三十七章 悾悾不信
  午歇起身有些迟了,正匆匆忙忙下楼,却见芳馨引启春进了玉茗堂。我又惊又喜,忙上前见礼,携起启春的手笑道:“姐姐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启春身着象牙白交领窄袖长衣,只挽着螺髻,正中簪着一颗大大的明珠,愈显华贵而干练:“才从济慈宫出来,本来要去永和宫看邢表妹的,想着你这会儿大约刚起身,再晚便瞧不见你了。都走到益园了,又折回到漱玉斋来。看来你正要出门,我来得正好。”
  邢表妹?是呢,多年来我已习惯了“昱嫔”和“昱妃”这两个称呼,几乎忘记邢茜仪是启春嫡亲的姑舅表妹。这一对表姐妹却嫁给了叔侄。我忙引她进了西厢,一面笑道:“姐姐既然来了,我便不出门了。”于是吩咐献茶,又笑问,“姐姐是和世子殿下一道进宫请安的么?”
  启春道:“世子就要去西北军中整饬屯田之事,今日是进宫来向太后辞行的。现下他去了定乾宫面圣,我便在宫中四处逛逛。”
  我亲自从花鸟纹填漆茶盘中捧了茶出来,笑问道:“这一回姐姐会和世子一道去西北么?”
  启春微微一笑,不徐不疾道:“我不去西北。待世子从西北回来,便会将我休了。”
  我大惊,双手一颤,茶水顿时溅湿了我的衣袖。绿萼也捧着茶呆在当地。自开国以来,何曾闻得王公世子休妻的事情?启春忙接过茶盏,关切道:“妹妹有没有烫着?”
  我挥一挥手,令绿萼下去,平息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姐姐是自行求去的么?”启春道:“一出国丧,他便又往田庄上寻刘氏去了。他的心不在府里,强留也是无用。不错,是我让他休妻的。”说着微微苦笑,“本来我有些试探之意,想不到他一口应允。”
  我震惊之余,有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终是咽了下去。不,高旸不是这样的人。
  启春默默打量着我,好一会儿才道:“妹妹怎么不说话?”
  我思绪纷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叹道,“元旦那日,我不该怂恿姐姐去试探世子。是我错了。”
  启春笑道:“这怎能怪妹妹?其实也不全然是试探,我本来也不想做这个世子王妃了。”她淡淡一笑,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说别的女子。
  我问道:“现下姐姐有何打算?”
  启春道:“本来是要即刻休妻的,奈何王妃不准,只得暂缓。不过我不会再住在王府中了,王妃准我先回家陪伴父亲。”
  我叹道:“姐姐当真会回家么?”
  启春笑叹:“知我者莫若妹妹。回家也是无趣,且对着父亲也甚是窘迫。父亲也没有衰老到需要我日日陪伴在身边。我想出京去走走,游历些日子,妹妹以为如何?”
  我定定地看了启春半晌,但见她眉宇舒展,不见一丝愁容,我这才略略放心:“游历些日子也好。只要姐姐高兴。”
  启春笑道:“听说周贵妃出宫后在外行侠仗义,民间颇闻她的传说。如今我也可效仿一二了。”
  我却笑不出来:“不知姐姐打算几时走?”
  启春道:“过三五天我便会出京,今日来也是向妹妹辞行的。”
  我又吃了一惊:“这样快!”
  启春睨我一眼,展开期待而笃定的笑容:“为了这桩不谐的婚姻,耽搁了三年至多,是我优柔寡断。现在既下了决心,便看什么都觉得慢吞吞的不痛快。出京之事,自然越快越好。”
  对高旸,我也曾有痛下决心的一刻。当时未尝不痛,回头看也不过如此。这样想着,我似乎该为启春感到高兴,又为自己感到欣慰。我双手举茶,恳切道:“如此,玉机祝愿姐姐顺心如意,平安归来。”
  启春抿着茶水笑道:“难道不是早日归来么?”
  我一怔,不觉微笑:“姐姐爱去多久就去多久。江山万里,可缓缓归矣。”
  大约是我的错觉,启春的眼中浮起一丝疑色,泯然于南窗下的日光之中:“妹妹这样说,倒像是赶我出京一样。”
  我笑道:“怎会?我也想像姐姐这样自由自在地四处走走,却是不能。姐姐不知道,我心中有多羡慕。”
  启春摇了摇头:“如今我是个弃妇,妹妹也羡慕么?”
  我坦然一笑:“《易》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161]姐姐是‘弃妇’,此为艰;但‘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姐姐自行求去,不失其义,故‘无咎’也。这一卦却是个泰卦。姐姐超然,岂会在意世人的眼光?”
  启春一怔,垂下头微有愧色:“我忘了,妹妹是有大胸襟的人。刚才恕我不该这样问。”
  我笑道:“多年姐妹,姐姐不必在意。”
  启春闻言释然,自笑自叹:“自幼读惯圣贤书,在男女之情上,却还看不透,当真无用。”
  心中泛起一丝古旧的柔情,我淡淡笑着,对启春,对玉枢,也是对当年的自己:“姐姐曾以真心相待,有些企盼也甚是平常。有企盼,才会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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