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绿萼和银杏相视一眼,都别过头去吃吃地笑。我有些急了,伸手拽住绿萼的袖子:“快说!”
  绿萼这才忍住了笑:“姑娘在楼下倒没有说胡话。只是上楼后,开了东边的窗子望着历星楼又哭又笑的,跪在地上怎么都拉扯不起来。奴婢从来没有见过姑娘这副模样。”
  我一怔。历星楼么?不错,我完成了慎妃的临终所托,不负她的知遇之恩。我长长舒一口气,不禁赧然:“是我失态了。怨不得古人说,饮酒误事。以后我再不喝酒了。是了,封大人和龚大人呢?”
  绿萼笑道:“二位大人早就走了。”
  我叹道:“倒是我怠慢客人了。”
  绿萼道:“二位大人都是好人,才不会在意这个呢。姑娘只等着还席好了。”又问,“姑娘这会儿是起来洗漱呢,还是再歇一会儿?”
  忽听门外小钱道:“奴婢有要事禀告。”
  绿萼道:“这么晚了,还有什么要事?”
  我笑道:“你只管让他进来。”
  于是绿萼掩上床帐,小钱轻手轻脚走至帐前,低低道:“启禀大人,小任那边来人说,李公公过不了今晚了,现下正用参汤吊着。”
  我问道:“这会儿他身边都有谁?”
  小钱道:“除了小任,一个人也没有。着实凄凉。”
  世人所道的凄凉,不过是无人陪伴罢了。然而一个静静等死的人,也曾在出生时,承载了家族无限的希望。希望慢慢地散去,成为梦幻泡影,又或慢慢地实现,铸成无限荣光。人生自有光华,走到尽头,都是孤独。是时候该下一个定论了。
  我微微一笑:“他一个人凄凄凉凉地去,终究不好。我去送一送他。你去准备一下。”
  小钱应声去了。绿萼一面扶我下床,一面道:“姑娘,这大好的日子,倒要去送一个快死的人?”
  我从镜中打量自己微醺的酡颜,但觉前所未有得娇艳。我抚一抚热力未消的面颊,淡淡一笑道:“他做了好事,我应该去谢谢他。”
  李演养病的屋子分为两间,外间略大,摆着桌椅箱柜,干净整齐。寝室窄小,只有一张卧榻、一张小桌和一个木架。寝室的门虚掩着,一盏孤灯下,一个年轻内监坐在榻前倚着墙打瞌睡。参汤在塌下的炉子上煨着,香气袭人。床上的人盖着厚实蓬松的青布软被。虽然李演已经卧床数月,屋里却没有任何异味。看来小任的确把他照料得很周到。李演睡得不大安稳,微张着口,仿佛透不过气。
  冷风灌了进来,火影一晃,小任顿时惊醒。小钱道:“朱大人来了。”
  小任忙跳下榻行礼。但见他个头矮小,颇为白秀。我笑道:“怎的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小任笑道:“他们都去前面讨酒讨赏了,因此只剩了奴婢一人。”
  我赞许道:“辛苦你了。回头他们得了多少赏赐,我加倍赏你。”
  小任道:“奴婢不敢,服侍好李公公是奴婢分内之事。”说罢抬眼偷偷地看小钱,小钱使个眼色,两人携手退了下去。
  桌上有一只白陶碗,内壁被药汁浸成了褐色。浅金参汤慢慢倾落碗底,腾起银白的雾。好一会儿,浓郁的香气和氤氲热力唤起李演脸上一丝红润,他慢慢张开了眼睛。李演费力地凝聚起目光,眸中渐渐现出惊诧和戒备之情,因病弱濒死,到底只剩了三分。他灰黑混浊的眼珠一颤,仿佛在寻找小任。
  我微笑道:“小任服侍了一天了,这会儿在自己屋子里歇息。公公要喝水么?”说着端起参汤,挥起木勺撩拨着参汤,欢快如玉枢挥舞的金帛,竟慢慢踏上了前面传来的曲调,“今天是册封皇太子的大好日子,李公公听见礼乐声了么?”
  李演的眼睛由灰转红,双唇由白转青。我放下白陶碗,从木盆中拧了一个热巾子,慢慢擦去腻在他眼角细纹中的泪意,熨平他鬓角的乱发:“可惜公公病得厉害,竟不能跟去服侍,连酒也不能饮一杯。”说罢端起碗,舀一口参汤送到他唇边。李演奋力把双唇抿成一条震颤的弦,两头还挂着灰白的沫。
  我收回了木勺,慢慢擦去他口角的灰沫:“公公好福气,小任待公公,比亲儿子还要体贴周到。这样尽职尽责的奴婢,玉机会带回漱玉斋好好重用。公公放心,他会出息的。”
  李演先是木然,随即双唇慢慢松弛,眉心微暗复明,目光中充满了不解和愤恨。他已无力抬起脖颈,连下颌也僵硬了。他已经知道了。
  我不去看他,只把手虚放在参汤罐子上取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是了,也许公公给小任安排了别的好去处。倒是玉机多事了。”
  李演的喉头发出咝咝的轻响,像藏了千万条愤怒的毒蛇,发际渗出了轻薄的汗意。如此用力的愤怒,生命力已所剩无几。我再次端起参汤,尝试喂了一口,他竟顺从地咽了下去。我一面喂他参汤,一面微笑道:“小任服侍得好,公公才能心气平和。心气平和了,也就不那么执着了。玉机听说,前些日子陛下问公公,陆皇后是不是冤枉的。公公却说,裘皇后是冤枉的。裘皇后于玉机有知遇之恩,为了公公这句公道话,玉机也要当面多谢公公。”
  李演喝过参汤,心思顿时清明起来。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张脸憋得通红,终于从牙关中奋力挤出几个字来:“陆皇后……是……”
  我微微叹息,轻声道:“不可说。”
  厚厚的布被忽然一震,李演一声长嘶,口唇一动,喝下去的参汤全吐了出来。我连忙起身避开。他的右手忽然高高地竖起,指着窗外,含糊地喊小任。随即他醒悟过来,小任不会再听从他的命令了。我站在门口,冷风吹走我最后的醉意。许久,身后终于没了动静。我这才转身,只见李演的右臂垂在榻下,双目圆瞪,已然气绝。我合上他的眼皮,将他的手送入被中,又擦净他脸颊上的汤渍,他身负皇恩在宫中养老,自当死得安宁平静。生命最后时刻的措手不及,留待自己慢慢品味吧。
  不多时,小任进来长哭。我站在监舍的小院中,仰天长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我既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去怨恨高思谚。李演承受了我所有的恨意。
  十年前,我不敢为冤屈的慎妃再一次向皇帝谏言,十年后,我仍旧是一个懦夫。
  忽然鼻尖一凉,一粒雪子在我眼中融化成薄薄一层泪水。
  下雪了,景德元年的第一场雪,竟来得这样早。
  因昨夜的欢宴,今早整个皇宫都迟缓了。我照寻常时辰来到定乾宫,却见书案上空空如也,一本奏疏也无,连原有的也被搬走了。四周空荡荡的,衣袖掠过笔架,玉管叮咚,像檐下融化的雪水滴落在铜铃上。我环视一周,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坐下,还是该退出去。
  正发呆时,忽听皇帝在我身后道:“朕昨晚就吩咐他们,三品以上或是反叛用兵这样的大事,才往定乾宫送,其余的就都送去太子宫。以后朕只需署诏用印就好,又清闲了许多。”
  我连忙转身拜下。只见他已穿上了厚重的大毛衣裳,青黑地暗云龙纹,对襟和袖口镶着浓密的金黄色貂毛。他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住沉重的大衣,袖着双手,含胸弓背,脚步拖沓。我和小简一左一右扶他坐下。皇帝接着道:“这一年你也辛苦了。朕病了这么久,前朝还能井井有条,都是你的功劳。朕要好好赏你。你想要什么?”
  这一问,仿佛是一句结语。我恋恋不舍起来:“微臣想不到要什么赏赐。”
  皇帝笑道:“你既想不起来,那就把这赏赐记着,来日等你想到了,再赏不迟。”
  我笑着屈一屈膝:“谢陛下。”
  皇帝道:“以后政事少了,你也能轻松惬意些。可常去太子宫,襄助太子处置政务。”
  离别的仓皇蘧然抓住了我的心,遂不假思索道:“微臣不想去。”
  皇帝笑道:“你不必有所避忌。皇太子刚刚监国,你去指点指点,也算代朕照看他。”
  其实,若御书房中没有奏疏,陪他呆坐也是很平静的。这可贵的平静,远胜于我手中挥斥江山的朱笔。我诚恳道:“微臣得陛下青眼,待罪驾前,已是过蒙恩信。太子自有股肱辅佐,何须微臣?微臣不愿去太子宫。”
  皇帝呵呵一笑,曼声吟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243]
  他说得没有错,这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只是连同刚才我所说的,都不是最重要的。心中蓦然一痛,泛起酸涩的柔情。我垂眸低语:“微臣是想留在定乾宫,哪怕没有政事,也可以陪伴陛下读书、说话。”
  皇帝颇为意外,侧过头来看了我好一会儿。小简侍立在旁,已经偷偷微笑起来。我别过头去,眼底一热:“微臣失言。”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慢慢伸出手,拉起我的右手指尖,柔声道:“好,那你就陪着朕读书、说话。”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机会和皇帝“读书、说话”,一来朝政依然离不开他,二来他常常卧床养病,在寝殿里陪伴他最多的,依然是玉枢。玉枢不但可以陪伴他“读书、说话”,还可以歌舞娱情。于是我用读书和绘画打发闲暇时光。
  这一日午后,我命绿萼抱着猫坐在榻上,自己照着她的样子画美人。圆滚滚的一个雪团,缩在绿萼的臂弯之中,呼噜噜的响。白亮的毛色反射着西斜的日光,绿萼隐在暗影中的半张脸显现出柔美的玉色。她坐久了,难免发呆,神色也变化万端。
  待我搁笔,她忙抛了猫来看画:“姑娘把奴婢画得真好看。”
  我笑道:“先拿你练练手,明天给银杏画张更好的。”
  绿萼一扭身道:“姑娘就是偏心银杏,偏拿奴婢练笔。”
  我提起画,轻轻一抖,笑道:“画都保管在你的手里,你若不喜欢,只管把画收好,别让她看到,免得她得意。连这个也要我来教你?”
  绿萼一拍手:“是啊!画不画在姑娘,让不让她得意,却在奴婢。”
  我淡淡一笑,“公心不偏党”,也是可以成全私心的。
  忽听绿萼叹惋道:“陛下现在好静,定然坐得住,姑娘应该去定乾宫画一幅。姑娘从前不是给太后绘过像么?太后到现在还挂着呢。”
  我捏一捏酸痛的腕,笑道:“我能画美人,男人我不会画。把画收了吧,得空送去裱糊。”
  绿萼一面卷着画纸,一面叹道:“婉妃娘娘也真是的,明知道陛下想和姑娘说话,还整日在寝殿里霸者,不肯出来。”
  我正在洗笔,闻言手一扬,甩了她一身墨点,笑斥道:“别胡说。”
  绿萼无可奈何地扯起裙子:“奴婢说的是实话。”
  青白色的长裙上,一溜灰黑点子,像远天里一行南归的雁。我微笑道:“圣上是人,又不是物件。谁能霸着?以后这种无聊的话,不准再说了。”
  绿萼一拂裙裾,仍是不服气:“说来说去,姑娘就是怕婉妃娘娘不高兴。”
  我推一推她:“越发爱使性子了。明日我要回家给母亲请安。快去收拾物事。”
  十月初六,又是休沐之日,我照旧从金水门出内宫。只是这一次踏出金水门时,分明有了一些别的企盼。回首东望,绵延的高墙之内,是与后宫隔绝的桂宫,碧瓦深翠,如瀚海凝波。
  桂宫在皇城的东北角,出入自有通道,不与后宫连通。后宫妃嫔女官,不能随意去桂宫。高曜五日一朝请。皇帝不愿他耽误学业与政事,又懒怠早起应对虚礼,于是高曜只在寝殿中问了安,便依旧回桂宫去,至今来定乾宫不过三次,每一次我都不在。因此自高曜入住桂宫,我还从未见过他。
  上车后,我忽然想起一事,忙问绿萼道:“太子殿下进桂宫也有一段时日了,芸儿也进宫了么?”
  绿萼道:“奴婢听说,李佳人虽然封了太子孺人,还依旧在旧府邸中住着。想来是怕自己的容貌与身世不容于太子的后宫吧。”
  我叹道:“这孩子也是太倔。不入后宫,又如何容于后宫?”
  绿萼不平道:“圣上半句话,芸儿就残废了。换了奴婢,奴婢也不愿意进宫来。”
  我轻斥道:“越发爱胡言乱语了!”
  绿萼伸了伸舌头:“姑娘若还想着芸儿,何不趁今日去太子的旧居瞧瞧她?”
  我摇了摇头,叹息道:“不必了。上一次随太子一起去瞧她,也没有亲见。她喜欢避世,那就随她去吧。横竖等到新君登基,她必得进宫。”
  如此在家盘桓一日,母亲对明虚之事只字不提,朱云却趁母亲不在时绘声绘色地描述明虚抵赖、被人扯着衣领拖出侯府的情景,得意起来哈哈大笑。母亲听见了,便坐在佛堂里不出来。我想夸赞朱云,又怕母亲不悦。银杏和绿萼两人在家中足足憋了一天的笑,出了府,都叽叽咯咯的直不起腰来。如此回到宫中,已是晚膳时分。
  一路行到金水门,天色已黑。忽见高墙下逸出一线灯光,一个矮胖敦实的青年内监飘然上前:“奴婢小东子拜见朱大人。”
  小东子是自小服侍高曜的贴身内监,两年前奉命从西北送信给我,后与乳母李氏、芸儿一道,入御史台南狱遭受酷刑。他身子虽重,脚步却轻,谦卑沉默中自有一股沉稳与傲骨。也是,今后他便是李演一样的人物,如今在桂宫也是炙手可热。九死一生的人,是有资格骄傲一些的。
  我笑道:“东公公安好。”
  小东子道:“奴婢奉命在此守候多时,太子殿下有请大人去桂宫叙话。”
  冬夜的风干冷无情,我的泪却是滚烫。并非只是他等待了这数个时辰,我为这一刻的相见,已足足等待了十年:“听闻殿下连日忙于政事,今日怎的得空?”
  小东子道:“太子殿下知道今日大人休沐,这才命奴婢来请的。平日里大人在后宫,太子殿下也不便相请。”说罢一让,躬身道,“桂宫里已备下大人最爱的碧螺春,只待大人前去品尝。大人请。”
  桂宫虽大,却十分安静。想是宫中没有太子妃亦没有妾侍的缘故,连仆从都很少。一眼望去,宫女尚不及漱玉斋多。寥寥几盏宫灯稀疏懒散地照射庭院,彼此不能相望,整座宫殿清冷而昏暗。桂宫主殿迩英殿阔七间,深三间,上设宝座香炉。殿中一丝热气也无,行路带起的微风中有残存冷香,想是许久没有人待过了。
  小东子推开西暖阁的门,一阵暖风轻柔地扑在脸上:“请大人稍坐,奴婢这就去请太子殿下过来。”
  我奇道:“难道不应该在迩英殿等候殿下么?”
  小东子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太子殿下日常起居都是在西殿,只有群臣来议事时,才在迩英殿坐上一会儿。不过大人怎同寻常臣子?太子殿下不忍以君臣之礼来约束大人。”说罢躬身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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