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西殿的北榻稍大,堆叠着青绸被和白瓷枕。那定窑白瓷枕是高曜的旧物,从出宫守陵时就带在身边的,上面绘着母子嬉戏之图。青绸被也是半旧的,针脚已经发毛。窗下的南榻上丢着几页空白稿纸,小几上还有墨渍。高曜随手把玩的青玉珠撩在榻角,几颗珠子垂在榻沿。
  银杏连忙捧起玉珠,端端正正放在小几上,细致地把珠串一粒粒地拨正。将稿纸收起,用茶盘压住一角。眼见条案上的瓶子歪了,又连忙扶正。我笑道:“太子宫不是漱玉斋,何须如此忙乱?”
  银杏轻笑道:“这太子宫的奴婢们也太粗心了,奴婢都看不下去了。不过这正说明太子平易近人,不理会这些琐事,也就不会苛待奴婢。姑娘说,是不是?”
  我淡淡一笑:“你看得很仔细。太子殿下自小如此。”
  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带着四个小丫头走了进来,捧着铜盘、沐巾、瓷匜、香胰、漱盂、茶盏、蛇油等物,服侍我漱口净手。为首的少女一面跪在地上往我手背上涂蛇油,一面忍不住偷眼看我。但见她容貌端庄清丽,眉眼处颇有几分像芸儿,打扮也格外出挑,显是高曜的新宠,定是内阜院精心挑选出来服侍太子的。
  一时银杏也净了手,众人退去。银杏摩挲着手背,若有所思道:“这里的宫女这样美貌,若李孺人还不进宫来,三五个月后,恐怕太子宫便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我吹散了茶沫:“慧贵嫔对太子当真是很用心。”
第四十六章 死而不朽
  忽听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西厢的门被大力推开,高曜疾步地走了进来。我连忙起身行礼:“女录朱氏参见皇太子殿下。”
  高曜身着象牙白团龙纹圆领袍,金丝小冠上嵌着一颗深蓝宝石,以青玉簪束发。面如冠玉,唇若施脂。眉如远山,目若朗星。他俯身扶起我,袖口的金丝紧紧贴住我的掌缘,挺阔粗硬,透着新贵的刚强与勃发。近一年未见,他已经整整高出我一个头。
  尚未开言,俱已含泪。高曜道:“孤早就想去看望姐姐了,奈何后宫重地,不能随意踏入。幸好姐姐和百官一样,有休沐之日。否则,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与姐姐相见。”
  我哽咽道:“玉机恭贺殿下得偿所愿。”
  高曜紧紧握住我的手,凝视片刻,忽然退了两步,深深一揖:“孤能有今日,全赖姐姐多年来的教导扶持。”我大吃一惊,正欲上前扶起,却听他续道,“姐姐身负母亲托孤之请,因此姐姐的教导扶持,便是母亲的教导扶持。还请姐姐莫要推辞,受孤一拜。”
  于是我缩了手,端端正正还了一礼:“微臣不敢——”于是再说不下去,各自起身,唏嘘流涕。
  小东子在一旁笑道:“启禀殿下,一会儿宫门就要下钥了,朱大人还得赶回宫去。好不容易见了,如何只顾着哭?”说罢把手一挥,宫女们捧上铜盆、热巾等物。
  高曜笑道:“正是,孤有好些话要和玉机姐姐说。”于是各自净面,小东子忙吩咐换茶来。
  高曜道:“之前孤在府里,听说父皇已经命人拟诏策孤为太子,孤还不相信。当时真想派人进宫来问一问姐姐。可是为了免生事端,终究连芸儿也不敢告诉。终于等到这一日,像做梦一样。”
  我正要再次相贺,忽而一奇,转口道:“殿下并没有在中书任职,却知道圣上几时拟诏?是谁告诉殿下的?”
  高曜笑道:“就知道姐姐要这样问,自然是中书省的一位大人告诉孤的。”见我仍有询问之意,忙又道,“不过此人是谁,姐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我垂眸一笑,叹道:“太子还没有册封,有人便忙着要讨殿下的欢喜了么?”
  高曜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论理,他泄露省中机密,应当被贬出京城才是。不过,还是留待以后慢慢处置,这个时候,孤不忍令父皇烦心。”
  我愈加惊奇:“殿下竟要处置此人?”
  高曜笑道:“这是自然。‘同事之人,不可不审察也’[244],父皇最不喜欢这样三心二意的臣子,父皇不喜欢的,孤也不喜欢。”
  我叹道:“也罢,‘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245],这样的人,一味趋奉主上,的确不堪大用。日后殿下将他远远地打发出京城,也就是了。不过……”我斟酌着道,“殿下如果现下就告发此事,也许会更得圣心。”
  高曜笑道:“听闻玉机姐姐险些为人所害。”
  我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不觉一怔:“玉机终究也没有……这件事情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高曜笑道:“那一日施大夫来议事,说起祠部遣还僧道的事,孤因此知道姐姐家中的事。那慧贵嫔着实胆大。”
  究竟连施哲这样以清廉公正著称的官员,都向皇太子表明忠心了么?我不禁笑叹:“殿下连慧贵嫔都知道了,想来施大人说得仔细。”
  高曜笑道:“姐姐别怪施大人,是孤急于想知道姐姐府中的情形,所以问得仔细罢了。”
  我欠身道:“多谢殿下关怀。然而此事尚未细查,并不见得是慧贵嫔。”
  高曜满不在乎道:“无妨,孤就当是她了。”想是室中燥热,他松了松颔下的红缨,道,“孤请问姐姐,既然那明虚说有宫中人主使她诬陷高淳县侯府,姐姐为何不让施大人追查下去?如此轻易放过此人,万一她再生事,那该如何是好?”
  我随手拿起银杏摆正的青玉珠串:“大约和殿下暂不处置那名官员的理由一样,不想陛下因此事烦心……或是多心。”
  高曜笑道:“到底是姐姐最明白孤。若在从前,孤不敢不向父皇告发他,如今终于有一些进退腾挪的余地了。”
  我叹道:“其实殿下出宫以后,慧贵嫔一直将历星楼打理得很好。不但派人辛勤打扫,且慎妃娘娘寝殿中的陈设,也一直都保持原样。玉机瞧着,太子宫的事,她也是用心张罗的。这些无凭无据的旧事,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高曜道:“姐姐竟如此宽宏大量。也罢,就念在她对母亲还有几分敬意的分儿上,饶过她吧。”
  我本以为高曜有要紧的事情告诉我,谁知自踏入太子宫到现在,不过说了些前朝后宫的琐事:“殿下唤玉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闲话的么?”
  高曜笑道:“没错。在桂宫里,闲话比大话可贵。可惜姐姐就要回宫去,否则真想留下姐姐,好好说一日闲话。”
  我微笑道:“日后尽有说话的时候,只怕殿下不耐烦听玉机啰唆。”
  高曜双眸一亮,道:“姐姐这样说,是愿意留在宫里,像襄助父皇一样,帮孤打理政务么?”
  我惊觉食言,沉吟道:“这……其实玉机早已到了出宫的年纪。待殿下登基,玉机想出宫去。”
  高曜甚是失望:“留在宫里岂不是好?”
  念及往事,我不禁神思倦怠:“玉机承蒙殿下恩信,不负慎妃娘娘所托,得见殿下册封为太子,于愿已足。宫中虽然富贵繁华,然而玉机毕竟老了,想出宫去过一些平淡的日子。”
  高曜叹道:“既这样说,孤只有赏姐姐封地府邸、粟帛奴婢了?只是这些物事姐姐何曾放在眼中?倒显得孤没有诚意报答姐姐的恩情了。”
  我淡淡一笑:“粟帛能保衣食无忧,如此足矣,别的实在不必。”
  高曜笑道:“赏赐的事,慢慢说不迟。姐姐虽不想留在宫中,当下的事情却仍不得不理会。孤手中正好有几件拿不准的事,要来请教姐姐。”
  我笑道:“原来殿下唤玉机来,竟是要参议政事。说过了闲话,还是要说大话。”
  高曜道:“所以闲话才比大话可贵。”
  我笑道:“天下之事,殿下一言而决。”
  高曜道:“虽然如此,可这几件事是父皇当初亲自交办的,孤不愿令父皇不悦,更不想刚刚监国便忤逆圣意。”说罢挥一挥手。小东子命人上了点心、换了茶水。
  于是议了几桩政事,起身告辞。高曜亲自送我到二门,这才回转。
  还没出太子宫,银杏便忍不住问道:“奴婢瞧着太子殿下有为姑娘出气的意思,姑娘怎么倒为慧贵嫔说话?”
  我叹道:“‘平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没有权势,没有子嗣,没有亲人,没有自由。’我答应了陛下,不去追究她的。”
  刚刚踏进益园,金水门便落锁了。忽见小钱从梅树下钻了出来,银杏手中的宫灯一晃,抚胸道:“钱公公怎的在这里?”
  灯光照亮一树白梅,唯有小钱的鼻尖是通红的。我笑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天这么冷,巴巴的在这里等着我做什么?”
  小钱道:“大人打发绿萼姑娘先回宫,绿萼姑娘等了许久也不见大人回来,正急得团团转。奴婢就出来等着大人。”
  银杏掩口一笑:“钱公公一定是嫌绿萼姐姐啰唆。”
  小钱忙低了头,讪讪一笑:“这……奴婢不敢。不过确有一件要事,须得早早禀告大人。刚刚简公公派人来报,华阳公主去定乾宫侍疾,告了大人一状。”
  我愕然驻足:“告我?告我什么?”
  小钱道:“华阳公主告发大人休沐日私自去桂宫谒见太子。”
  我更是惊异:“华阳公主的消息倒快,她是如何知道的?”
  小钱道:“奴婢猜想,华阳公主虽然聪明,可年纪还小。能在宫中布下如此耳目的,唯有慧贵嫔。想来是慧贵嫔得知信息后,告诉华阳公主的。”
  银杏恍然道:“慧贵嫔竟懂得借华阳公主的势,借华阳公主的口。不过姑娘曾是太子殿下的侍读,休沐日去拜见一下,有何大不了的?”
  我哼了一声:“此事可大可小。慧贵嫔很聪明,华阳公主是圣上的爱女,无论她说什么,圣上都不会怪罪。那圣上怎么回答公主的?”
  小钱道:“陛下说,是自己让朱大人闲来去桂宫与太子一道参详政事的。何况今日休沐,想来只是叙一叙旧日的师生之情罢了。”
  他是曾这样说过,当时我拒绝了。今日这样盼着能见高曜一面,倒是我自己口是心非了。然而他依旧在华阳公主面前维护于我——这是第二次了。我满心惭愧与感动,低了头说不出话来。益园的风清冷安静,鱼儿都沉在池底睡了。西门的两个老宫女扬起宫灯,向我们频频招手,仿佛在召唤我回家。
  银杏以为我忧虑,便道:“只怕明日陛下会问姑娘,姑娘可要想好,该如何应对。”
  灯光如暗锦华丽,照出若隐若现的一片胭脂红的梅骨朵,像是谁瑰丽而绰约的情意。我的心平静而酸楚,叹道:“西门也要下钥了,快走吧。”
  然而皇帝并没有问我,我也再没去过桂宫。
  进了腊月,皇帝已经不能再处理政事了,整日卧病在床,起不了身。只有用过早膳后的一个时辰精神尚好,可以将皇子、公主和他们的母亲都唤来,安享片刻天伦之乐。这种时候,我和封若水通常是回避的,倒是龚佩佩,因是祁阳公主的侍读,倒常常陪侍在侧。我们三人闲来相聚,不知不觉说起皇帝的病情,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周围静得怕人,天地屏息,无所事事,仿佛只为等待这一时刻。旧的叶子退去了,新的嫩芽才能长起来。谁能不死?只是“死而不朽,前哲所尚”[246],高思谚该算做到了吧。
  腊月已经过半,宫里一面预备着过新年,一面把皇帝的梓宫都备好了。
  大半个月,一件政事也无,更不必去定乾宫侍疾。为了避开华阳公主和慧贵嫔,我每隔三日,才在午后时分去定乾宫请安,通常皇帝都昏睡着,我根本见不到。于是我整日在漱玉斋读书作画、睡觉养息,或与封若水、龚佩佩闲谈。自从皇帝不理政事,封若水的公事也少了许多。写往太子宫的奏折,皇太子并不能及时回复,听说积下不少,因此封若水便每三日才写一封奏报送到太子宫。倒是龚佩佩每日服侍祁阳公主上下学,最为忙碌。
  这一日巳时已过,我呆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看绿萼和银杏抄录一卷古本《六韬》。说好一人抄半部,两人一面抄着,一面为谁抄的字数更多嘻嘻哈哈议论不休。我回过神来,口吻不免生硬:“你们两个,抄兵书也不得安静。”绿萼和银杏相对挤挤眼睛,都埋下头去。
  忽听小钱在门外道:“启禀大人,简公公来了。”
  绿萼跳了起来,一把掀开了厚重的门帘,笑道:“这会儿娘娘公主们都在定乾宫,公公怎么到漱玉斋来了?”
  小简行过礼,恭敬道:“今日娘娘们都不在。奴婢奉圣命,请大人去定乾宫说话的。”
  我一面伸出手让绿萼擦去腕间的墨渍,一面微笑道:“怎的都不在?”
  小简道:“今日华阳公主被昱贵妃娘娘支去信王世子王妃那里了,陛下这才有半日的空闲。其实陛下早就想和大人说话了。”
  我笑道:“这么说,信王世子和启姐姐回来了?”
  小简笑道:“信王世子夫妇一起从西南回来了,还带回了安定县主呢。”
  我奇道:“不是说明年才回来述职么?”
  小简笑道:“还不是因为世子夫妇在西南有功?陛下特意命他们回来过新年的。过几日还要进宫来给太后请安呢。听说安定县主机敏可爱,太后早就想见一见了。”见我抚平衣袖,抱了手炉,忙又道,“光顾着说这些没要紧的,大人快请,再迟了,陛下恐怕又要睡了。”
  日头正好,皇帝身上盖着薄被,在阶下仰面晒太阳。浅金的日光透入他肌肤深处,一张脸粗糙木然似误被刻刀刮伤的蜡像。卍字纹被面浮彩盈辉,似日下流云锦绣无边。他旁边摆着一把交椅和一张小几,几个宫人远远站在一旁,垂首恭立。
  小简道:“大人先过去坐,奴婢命人沏茶去。”说罢向银杏使个眼色,两人一道退了下去。
  我放轻了脚步,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微臣女录朱氏,参见圣上。”
  好一会儿,皇帝慢慢睁开眼睛,迎着日光费力地辨认了一会儿,才道:“坐。”
  我挨着交椅坐下,身姿笔挺,不敢深靠。他凝目片刻,道:“许久没见过玉机了。”
  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比印象中更加消瘦,双颊深凹,下颌尖尖。双目张开,大而突兀,双目合起,形同朽木。他双唇间浮起一个干冷苍白的微笑,似五彩绢花中一只濒死的蝶。我黯然无语,小心端起盛了温水的白瓷碗:“陛下要喝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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