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有力气点头,只合一合眼皮。连眼皮也不能全然合上,露出半截欣慰平静的目光。我招一招手,命人用小枕来垫高他头颈,细细喂他喝了半碗水,又拿出帕子拭净他唇角的水渍。他努力侧一侧头,微笑道:“都说要和你一起读书说话,明明没什么政事,却一直不得闲,你也不来御书房了。”
我放下碗,淡淡道:“微臣不敢搅扰陛下安养龙体。”
皇帝叹了一声,依旧合上双眼:“最后一次和你好好说话,应该还是在青州的时候。再上一次……大约是和你一起观星。也是这样坐着,那一日好像还看见了特别的星象,还记得么?”
“彗孛大角”的星象,我如何能不记得?那预示兵相的亮白长尾,像城下炮口的滚滚浓烟,燃烧了整个夜空,久久不绝。加之西北天子气的缘故,皇帝疑心战事将起,于是对昌平郡王格外苛刻,至今幽禁潭州,不许回京。高旸远谪西南,高曜冷寂多日。我垂头道:“微臣愚钝,并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星象。”
皇帝了然一笑:“你的学识时多时少,记性也时好时坏。”停了一停,他又道,“近来朕总是梦见过去的事情。大约人快死了,都是这样的。”因他一直合着眼睛,我才可以无声无息抬起袖子,承接即将垂落的泪滴。好一会儿不见我回话,他不禁一笑,“别人听见朕说这个‘死’字,都忙不迭拦着。偏偏你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叹道:“有一句话,‘孔子忍渴于盗泉之水,曾参回车于胜母之闾,恶其名也’[247],还有一句话,‘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248],说的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死是凡人必经之路,有何不能说?”
皇帝道:“你甚少说话这样辛辣无情,一句话便骂死儒道的沽名钓誉之徒。”
我叹道:“实是微臣口不择言,陛下恕罪。”
皇帝道:“无妨。”他忽然张开眼睛,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我道,“那枚三才梭,你还带在身边么?”
我答道:“自从微臣因那枚三才梭得救,便日日戴在项间。”
皇帝从被中伸出一只黑黄骨瘦的手。我慢慢侧过身去,自项间摸出了那枚三才梭,费力地解下,用帕子擦拭干净了,双手放入他的掌心。小小的三才梭压得他手掌一沉,五指虚握着,小心翼翼地捧到胸前打量:“别的姑娘都喜欢戴项圈珠链,偏偏你把暗器戴在身上。”
石头磨成的三才梭是周贵妃早年所用的暗器,铜制的三才梭是周贵妃如今授徒所用的暗器。可惜皇帝都没有留存。“微臣感念那位侠士的救命之恩,就把它当作护身符,日日戴着了。”
“不忘恩,不忘本,都是好的。”说罢将三才梭还给了我,“这些年,你找到那位侠士了么?”
我垂头道:“微臣惭愧,一直没有寻到。那位侠士再也没有露面。”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驰远:“罢了。耐心等一等,他会回来的。”他口中的“他”,仿佛是“她”,又仿佛是“他”。我低头把三才梭上的丝带绕整齐了,小心翼翼地放入荷包。
才说了一会儿话,皇帝便累得有些神思不属了。他依旧合上双目,缓缓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去见太子了。”
我一怔,背心芒刺顿起:“是。十月初六休沐那日,因太子殿下有几件政事拿不准,所以唤微臣前去参详一二。”
他的口吻依旧无力:“是什么样的政事?”
我微微一笑:“是铜铁专榷之事,陛下曾命微臣去政事堂听群臣堂议,微臣也曾写了奏报。后立东宫,这件事便交托到太子殿下手中了。”
皇帝缓缓道:“你是如何回答太子的?”
我从容道:“太子殿下曾在三司任职,陛下历年来对民生的关怀和筹措军饷的艰难,殿下怎能不知?因此微臣并没有多说,只说些后汉的旧事。”
“何事?”
“光武帝刘秀乃是豪强出身,所以历代后汉皇帝都优待豪门大族,中兴后毫无革新气象,以至于后汉不过维持而已,再无前汉的磅礴大气。但我大昭不同,太祖与光武出身相近,却能超脱己身,向一众豪族挥刀。土地归于庶民,财货归于朝廷。如此赋税不加,民怨不起,国用却还充足。”见他唇边微有笑意,我愈加镇定,“人说,‘能不失己,然后可与济难矣,此士君子之所以越众也’[249]。可是微臣以为,能失己,方能越己,能越己,方能越众。否则,那‘众’也只是‘小众’,并非‘大众’。吾皇‘失己越众’,实是不世出的明君。”
皇帝眉心一松,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都这样大了,你还给他说故事听。”
我淡淡一笑:“微臣哪里懂得教皇太子殿下政事,只能说些陈年旧事,供太子参详罢了。还有两件……”
皇帝道:“罢了!不必再说。”说罢微微侧过头去,似有多此一问的教条愚蠢之感,“朝政之事,不提也罢。”说罢长长吁了一口气,不再言语。暖阳在身,清风沉密如诉。好一会儿,他睡着了,只是鼻息一深一浅,似是透不过气。
我不敢走开,依旧在他身边端坐着。他的眼珠转了两转,搭在龙头扶手上的左臂从被中滑了出来。我正犹豫间,忽然风大了。我拢一拢斗篷,晾在外面的指尖转而冰凉。我只得轻轻抬起他的腕,将他的手送入被中。
皇帝猛地睁开双眼,左手一缩,五指箕张,如笼扣下,紧紧抓我的手背。我不明所以,不知他病重之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两下,骨节生疼起来。我唤道:“陛下……”
他瞪着我,辨认了好一会儿,神色方慢慢松弛,只是指间力道不松。我忙问道:“陛下要喝水么?”
他溘然长叹,露出两分幽冷怆然之意。一张脸像在冰水中窒闷了许久,手上愈加用力,恍惚而急切:“朕……刚才梦见李演了。”
我一惊:“李公公?”
皇帝道:“他对朕说,瑜卿是冤枉的,瑜卿……”说罢慢慢转过脸,奋力睁大空茫混浊的双目,死死地盯住我,“是冤枉的。”
我本不信幽冥之事,此刻竟不觉悚然,仿佛李演的魂魄就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幕。若不是皇帝抓得太紧,我内心深处的惶怖与虚冷定会被他感知无疑。近午的日光饱含暖意,风小了,恰到好处地驱散些许恐惧。我定一定神,索性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他凸起的指节,手心触到山石一样的粗粝和坚定。我淡然一笑:“冤枉?难道陛下责怪过皇后娘娘么?”
他一怔。是呢,在舞阳君之事上,他从未公然责备过陆皇后,更没有定罪。他只是一味地疑心和冷落。既无定罪,何谈冤枉?他所问非人,李演的梦更是所托非人了。我的回话,相对他愧疚而疑惑的心,实是空洞而准确。他的手慢慢松了下来,一如他的思维已经远远跟不上他此问的初衷。他讷讷道:“是么?”
这一问彻底驱散了我心中仅余的伤感和柔情,我端坐如仪,笑意平和:“陛下累了,才会胡乱做梦。还是再睡一会儿的好。”说罢将他的左手送入被中。
皇帝有些心烦意乱:“朕睡不着……”
我笑道:“那微臣给陛下念书听。”
皇帝叹道:“也好。就念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吧。”
我顿时怔住,不觉一笑。他问道:“笑什么?”
我笑道:“好些年前在景园的时候,夷思皇后政事繁忙之余,也曾命微臣念过《大人赋》。”
皇帝有些意外,仿佛对陆皇后的喜好知之甚少:“原来皇后也喜欢《大人赋》。”
我一面招手命小简拿书来,一面悠然向往:“那时候皇后娘娘正监国,娘娘还问微臣,究竟是做仙人好,还是代陛下牧守天下好。”
皇帝定定地看着我。我只低头翻着司马相如的文集,翻书声似流水,缓缓倾落最后的试探与失望。良久,他力不从心地叹道:“即便是帝王至尊,亦不过是凡人。哪有做仙人快乐逍遥。”说罢转过头,目光向天,坦然无愧,“哪怕朕死了,魂魄也要在天上,好好看着这天下。朕要看太子能不能做一个好皇帝,看着这江山流转,将往何处去?!”
我淡淡道:“太子殿下会是一位明君的。”
皇帝含糊地应了一声。我终于翻到了《大人赋》,再抬头时,他眼角忽然多了一道银丝般的泪痕。他再没有说话,只合目听我念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遐兮,超无有而独存。”
念罢,我竟无力合起书,双手一颤,泪滴洇湿了字迹,书与泪一同跌落在地。风贴地吹过,书页自左至右极快地翻过,眼帘中只剩了一页清冷单调的封底。虽然他的泪痕已干,不知为何,我仍是忍不住用帕子擦拭他眼角的皱纹,不为别的,只是抚平他这二十年来的辛劳、疑惑和不平。入宫十年有余,这是我唯一能给他,也给自己的平和与温存。
午后,皇帝陷入昏迷,半夜,已至弥留。所有的妃嫔女官和皇子、公主都坐在寝殿外的暖阁中候旨。小皇子和小公主熬不住困,都在母亲怀中睡了过去。为了避免遇见华阳公主,我独自在小书房中等候。寝殿中龙榻前只有尚太后、太子高曜、宰相白子琪、御史大夫施哲和小简等一班宫人守候。
北窗大开着,风灌了进来,冰冷刺骨,像那一夜我潜入守坤宫看望慎妃时益园中掠过枯树梢的风。天快亮时,我忽然听见高曜和群臣放声痛哭。小简退入暖阁,嘶声长哭,哀戚道:“陛下驾崩了……”接着暖阁里传出女人的啜泣,夹杂着几个小儿被吵醒后懵懂不悦的啼哭。
我在窗前呆站着,并没有流泪。听说人死后,灵魂无所不知。他应该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了,恐怕我将要迎接更深的噩梦。倘若真是如此,我宁愿在梦中,永不醒来。因为只有在梦中,我才能披露一切的虚伪和恶行,向他痛哭忏悔我的罪。然而我知道,就算我在梦中忏悔千万次,醒来之后,我仍旧是一个罪人。永世不得安宁。
景德元年腊月十八,皇帝高思谚驾崩,终年三十六岁。
注释:
[1]《孟子·离娄下》:“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2]《道德经》:“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3]《论语·述而》:“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4]《魏书·列传第五十二·郭祚传》:“祚表曰:‘萧衍狂悖,擅断川渎,役苦民劳,危亡已兆。然古谚有之,“敌不可纵”。夫以一酌之水,或为不测之渊﹔如不时灭,恐同原草。’”
[5]《春秋左传·桓公元年至十八年》:“于是齐人侵鲁疆,疆吏来告,公曰:‘疆场之事,慎守其一,而备其不虞。姑尽所备焉。事至而战,又何谒焉?’”
[6]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7]王符《潜夫论》:“人天情通,气感相和,善恶相徵,异端变化。圣人运之,若御舟车,作民精神,莫能含嘉。”
[8]《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第十九》:“臣闻羊质虎皮,见草则悦,见豺则战,忘其皮之虎也。今置将不良,有似于此。故语曰:‘患为之者不知,知之者不得为也。’”
[9]《周易·艮卦》:“《彖》曰:‘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
[10]《诗经·大雅·荡之什·抑》:“於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天方艰难,曰丧厥国。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
[11]《周易·震卦》:“《象》曰:‘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12]《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巧言》:“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
[13]《晋书·列传第六十八·王敦传》:“虽功大宜报,亦宜有以裁之,当杜渐防萌,慎之在始。”
[14]《孔雀东南飞》
[15]杜牧《河湟》:“元载相公曾借箸,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
[16]《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方孔悝作乱,子路在外,闻之而驰往。遇子羔出卫城门,谓子路曰:‘出公去矣,而门已闭,子可还矣,毋空受其祸。’子路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造蒉聩,蒉聩与孔悝登台。子路曰:‘君焉用孔悝?请得而杀之。’蒉聩弗听。于是子路欲燔台,蒉聩惧,乃下石乞、壶黡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17]《史记·晋世家》:“介子推从者怜之,乃悬书宫门曰:‘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文公出,见其书,曰:‘此介子推也。吾方忧王室,未图其功。’使人召之,则亡。遂求所在,闻其入绵上山中,于是文公环绵上山中而封之,以为介推田,号曰介山,‘以记吾过,且旌善人’。”
[18]《三国志·魏书·辛毗杨阜高堂隆传第二十五·高堂隆传》:“故臣以为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将至于败,则弗为之矣。是以亡国之主自谓不亡,然后至于亡﹔贤圣之君自谓将亡,然后至于不亡。”
[19]《春秋左传·隐公元年至十一年》:“君子曰:‘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其陈桓公之谓乎!长恶不悛,从自及也。虽欲救之,其将能乎?《商书》曰:“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其犹可扑灭?”周任有言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20]《国语·周语下》:“谚曰:‘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昔孔甲乱夏,四世而陨。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兴﹔帝甲乱之,七世而陨。后稷勤周,十有五世而兴﹔幽王乱之,十有四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