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我笑道:“既没有逛过,便好生瞧瞧。”
  银杏得意道:“姑娘从此以后不在宫中了,且兴隆里就在汴河南面,想瞧多少没有?不急在这一时。”
  我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挑了一处好地方。”
  银杏好奇道:“姑娘究竟为什么把府邸挑在兴隆里?离汴河那么近,奴婢觉得太嘈杂了些。”
  我笑道:“齐景公想为晏子更换宅子,说:‘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请更诸爽垲者。’晏子道:‘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16]”说罢举起旧文具摊上的一把刻着小篆的旧乌木镇尺,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我和晏子一般,只是想让府里想起要买什么来,图个便利罢了。”
  银杏一怔,忙付了钱,追上两步,笑吟吟道:“奴婢知道了,姑娘也是为了告诉圣上‘踊贵屦贱’!对不对?”
  我叹道:“我何敢比晏子,饮酒太闷,说笑罢了。是了,才刚在车中,见你发呆。莫非有心事么?”
  银杏道:“奴婢一心一意跟着姑娘,哪里有什么心事?才刚只是觉得柔桑县主有些奇怪罢了。”
  我笑道:“说来听听。”
  银杏点着下颌,斟酌道:“这个嘛,奴婢也说不好。若说错了,姑娘可别嫌奴婢胡言乱语。”
  今日柔桑应对反常,我心中了然:“只管说便是。”
  银杏道:“姑娘常说柔桑县主最是谨慎有礼,可是今日待客,却口吐大不敬之语。虽然县主和姑娘自幼相熟,可是毕竟不是家里人,且姑娘还是圣上的心腹呢。此奇一。再者,柔桑县主喜欢公子,这个奴婢和绿萼姐姐都看得出来,想来大长公主殿下也是心知肚明。既然要做皇后,论理该严防才是,可是县主说要到咱们府上来,大长公主明知会见到公子,竟然没有阻拦。此奇二。奇三,大长公主当着姑娘的面呵斥柔桑县主,县主的神情当真是有些怪,但是究竟哪里怪,奴婢却说不好了。”周遭车水马龙,喧嚣不已,银杏心无旁骛,屈指侃侃而谈。
  我不禁赞赏道:“你不但读书的记性好,眼力也不错。日后我出京,非带着你不可了。”
  银杏笑道:“姑娘出门,奴婢自然死也要跟着。这样说来,姑娘也发觉那柔桑县主不一般了?”
  我微笑道:“柔桑县主当着我的面说不想嫁,已经好几次了,这一次是出格了些,就当她是与我熟惯些吧。此其一。大长公主大约是碍着我的颜面,不好当面拒绝柔桑。此其二。至于第三点,柔桑的神情的确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银杏忙道:“大长公主和柔桑县主这母女二人,当真是别扭得很。”
  我笑道:“再别扭,也是她母女之间的事。好在我们以后不必再上门了。”
  银杏奇道:“姑娘以后不去大长公主府了?”
  我笑道:“若无要紧事,应当不会再来了。只因大长公主是我的旧主,才不得不来谢一谢恩。”
  银杏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怨不得今早夫人说,早些去,也早些了。原来却是这个意思!”
  我叹道:“母亲和我想的一样,只是她更心急一些罢了。冷了,上车吧。”
  牛车穿过夜晚繁华的街市,过了桥,转向南行,便进了兴隆里。远远只见府里两个小厮站在街口,一面跺脚取暖,一面伸长了脖子张望,见牛车回来,一人飞奔回去报信,一人迎上来牵牛。到了门口,小钱已带了两个亲信小厮恭恭敬敬候着了。
  我一面下车,一面笑道:“我寻常出去一次,何必大家都在冷风里站着?”
  小钱笑道:“奴婢知道大人一向宽仁,可这是老夫人立下的规矩,更何况别的府里都是这样。咱们是新府,更不能含糊。”
  我也不便煞他总管的威风,只笑道:“罢了。我出去后家中可有什么事么?”
  小钱道:“倒是有两件。第一件,信王府的世子王妃送了拜帖过来,说是明日午后要带着定安县主来拜访大人。”
  我一怔,不禁惭愧道:“还想着我先去拜访启姐姐,不想这一日耽搁,倒是启姐姐先来了。那就好生备着,歌舞虽不用,酒品菜肴一律要最好的。别忘了备些小孩子能吃的。这些我也不懂,明日记得问一问母亲。”
  小钱笑道:“大人放心,奴婢都记下了。还有一事,越国夫人的府上今日派了两个女人送礼来,是史老夫人和越国夫人亲手缝制的八件锦衣和八双鞋袜。奴婢知道大人素来看重越国夫人,别人送的礼都收起来了,唯有越国夫人的还放在那里,等大人回来好看的。”
  我又惊又喜,复又感慨:“我还说怎么不见易珠妹妹的踪影,原来在缝衣裳呢。易珠妹妹的手拨惯了算盘珠子,飞针走线的事,实在难为她了。”
  小钱道:“这才显出越国夫人待大人的一片心意。只是关氏和段氏二人见来人衣着俭朴,又嫌礼物微薄,竟给了冷脸瞧。奴婢已经严厉申斥过了。”
  关氏和段氏便是母亲送给我的两个管家娘子。母亲来了,通常指使她们做事,对小钱甚是客气。银杏嘻嘻笑道:“钱总管好大威风!”
  我不觉冷笑:“想当年高淳县侯刚刚开府,多少捉襟见肘,每日入不敷出,她们这样快便忘记了。不止如此,想必还到母亲面前告了你一状吧。”
  小钱一怔,道:“是。本来奴婢不想说的,大人料事如神。老夫人宽容,没有理论。”
  我淡淡道:“新平县侯府容不下这等势利的奴婢,不过既然是母亲送来的,也只得留下。日后更得严加管教,以免出去胡乱得罪人。你做得很好。”
  小钱笑道:“谢大人赞赏。奴婢只是怕越国夫人会不高兴。”
  我笑道:“易珠妹妹是个明白人,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不高兴的。只是这府里人还少,他们已经会拿捏作势了,往后我不在府中,还不要翻了天?”
  银杏忙道:“姑娘得想个法子治一治这风气。”
  我驻足片刻,笑道:“那就让她们带领府里的女人,三日之内赶制三十二套衣裳出来,要不同花色,不同样子的。十六套送给史老夫人,八套送给易珠妹妹,剩下八套,送给易珠的弟弟妹妹。若针脚不好,或是绣得粗疏,我可是要罚的。”
  银杏拍手笑道:“这个法子好,大人常说,绣花能静心。且收一收她们的心!”
  眼见快到正堂,我问道:“母亲还在府中么?我先去拜见她老人家。”
  小钱道:“老夫人早就回府去了。”
  我点点头:“那就打水洗漱。实在有些累了。”于是也不进正堂,直往后角门走。
  忽听关氏在身后朗声道:“启禀大人,宫里来人了。”
  我和银杏相视一眼,俱道:“这样晚了,宫里来人做什么?”于是只得依旧回正堂坐下。
  但见来人是一个脸生的小内监,十七八岁,却是一副老成的眉眼。他伏地叩首,口中道:“奴婢薛景珍,向朱大人请安。”起身时,笑意稳定得体,像是一出娘胎就雷打不动地挂在脸上,从未抹去,“启禀大人,奴婢是服侍贞嫔娘娘的。”原来是芸儿派来的。
  我笑道:“薛公公辛苦。不知贞嫔娘娘有何吩咐?”
  薛景珍道:“不敢。只因宫里出了点事,贞嫔娘娘特命奴婢出宫通禀。”
  若非急事,何须夜晚出宫,着急忙慌地向我禀告?多半是玉枢出了事。我叹道:“何事?”
  薛景珍依旧不慌不忙,天塌下来也是这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回大人,事情是这样的。今日午后,慧太嫔的两个贴身宫女在济宁宫的后花园散步,一面说着闲话。谁知被四皇子的两个乳母和两个宫女听见了,于是理论起来。四皇子一时无人照管,爬上假山石头,摔了下来。好在摔得不重,太医已经来瞧过,吃了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我满心疲惫,又焦灼又无奈:“若摔得不重,何用夤夜出宫?实情究竟怎样?”
  薛景珍道:“四皇子殿下摔在地上,把鼻子摔断了。”
  银杏和小钱俱是大吃一惊,齐齐道:“什么!?”银杏道:“那慧太嫔的宫女究竟说了些什么?都做了太嫔了还整日生事——”我微微侧过头,银杏只得噤声。
  薛景珍道:“这两人在花园谈论前两日婉太妃和大人口角的事情,又说婉太妃与大人表面上是好的,实则婉太妃嫉恨大人得先帝的敬重与宠爱,大人则对婉太妃借着自己的样貌入宫耿耿于怀。姐妹二人早已反目。不然怎么大人专拣高枝飞,却不帮一帮自己的亲外甥呢?”
  这话是在说我没有为高晅争取储君之位。薛景珍学长舌妇的飞短流长,口气却平静得像一刀子切断了所有的眉飞色舞。闲闲听着,倒也不怎么生气。“你们娘娘如何处置了?”
  薛景珍道:“贞嫔娘娘说,这两个宫女不但造谣生事,更是在离间圣上与四殿下的手足之情。因此禀明圣上和太皇太后,已将这二人杖毙。太皇太后命慧太嫔迁离济宁宫,去济慈宫服侍了。”
  我这才吃惊起来:“贞嫔娘娘倒快!”
  薛景珍道:“贞嫔娘娘处置内务,素来是雷厉风行的。”
  我又问:“姐姐现下如何了?”
  薛景珍道:“婉太妃心疼四殿下,哭得厉害,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贞嫔娘娘只好命奴婢来请大人入宫了。”
  我一身酒气,如何入宫?况且玉枢也未必愿意见我。既然芸儿都已处置妥当,我并没什么可担忧的:“我知道了,公公先回宫去吧。请回禀贞嫔娘娘,我的母亲明早会进宫去。”
  薛景珍虽有好奇,却忍住没问。只得躬身应了,行礼告退。
  两条腿像是陷在深深的污泥之中,整个身子都没有力气。逃离了皇城,却逃不开城中的是非。我呆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些担心起来:“晅儿摔断了鼻梁,也不知怎样了。姐姐定是觉得孤苦无助。”
  银杏忙道:“薛公公说,太医已经医治过了,想来是无碍。”
  小钱道:“大人既然担心四殿下,何不入宫瞧一瞧?这会儿把薛公公追回来还来得及。”
  我合目叹道:“酒后入宫乃是大不敬,况且见了玉枢也不知说什么。难道要我陪着她一道哭么?既然贞嫔已经处置妥当,随她去吧。”
  小钱道:“贞嫔娘娘才入宫几日,虽然位分低了些,却雷厉风行,决断分明。当真不可小觑。”
  宫中幸而有芸儿在,我才可以躲一躲懒。“贞嫔掌管王府内务也有些年了,自然得心应手。何况正因位分低,容颜有损,恐宫人轻视,才更要立威。”
  银杏沉吟道:“只是着意立威,倒显得心虚。慧太嫔怎么说也是贞嫔娘娘的长辈,当真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好像慧太嫔这些年在宫里的威风都是假的。”
  平氏罪婢出身,她的威风是高思谚借给她的。全凭恩宠得来的权势,好比在流沙上建屋,不那么真,也不那么假。“慧太嫔是长辈,难道姐姐就不是她的长辈了么?‘事有易断,较然不疑’[17],剖判是非,最怕因人废事。何况,这实在是圣上和贞嫔的一片慈悲之心。‘吾畏其卒,故怖其始’[18]。”
  “吾畏其卒,故怖其始……”银杏支着下颌想了片刻,恍然大悟,“奴婢懂了。因为怕宫人们轻视贞嫔,犯下大错,最终害了自己的性命。所以贞嫔娘娘才要尽早立威。”
  小钱道:“小时候常与贞嫔见面,倒并不觉得她有这等手段和魄力。”
  银杏忽然抿嘴一笑:“陛下身边那几个美貌的小宫女都是当年慧太嫔精心安排的,看起来全然不是贞嫔的对手。”
  我又好气又好笑:“好了!宫里娘娘们的事情,津津乐道、幸灾乐祸的,像什么样子?!”
  银杏忙道:“是那慧太嫔太过可恶,都做了太嫔了,太平日子不过,就又生事。奴婢是为婉太妃和四殿下抱不平!”
  我摇头道:“这一次未必是她有意为之。慧太嫔的行事,你们不是不知道,当年夺取内阜院、告发颖妃,证据确凿。陷害我的几件事虽然是无中生有,手段却还巧妙。最愚蠢便是流言伤了玉枢那一次,好歹也寻好淳太妃背祸。若不是芳馨姑姑锲而不舍地追查,也就被她躲过了。”
  小钱道:“这一次又是流言伤人。”
  我笑道:“是流言伤人,只是这次的流言中,裹挟了圣上。”
  银杏笑道:“是了!慧太嫔对慎妃一向敬重,打理历星楼和太子宫的时候也十分用心,定然不会有意冒犯陛下。想来是她的丫头口没遮拦,谁知竟闯下大祸。”
  小钱道:“依奴婢看,太皇太后定是想起当年先帝未及处置慧太嫔,大人一气之下轰了她两铳的事情。生怕大人又端着铳冲到宫里,那就大事不妙了。”
  银杏一拍手,娇俏道:“咦?这也算是‘吾畏其卒,故怖其始’吧。”话音刚落,三人都笑了起来。
  如此说笑一番,心中也没那么烦闷了。这里是新平县侯府,身边的人都是我的知己心腹,从这里望出去的月色似被弥河水涤净般新鲜清亮,与别的不同。我笑道:“咱们不是把先帝赏赐的火器都带出宫了么?若这一次仍是无人理会,说不得,只好再带着火器去一趟济宁宫了。”
  第二日一早,小钱亲自去了高淳县侯府,将昨晚宫中的事禀告母亲。母亲专程绕道兴隆里,问我愿不愿随她一道进宫。虽只是淡淡相问,那注定无望的口气和悬望一线的目光,像两件极不合体的衣裳,挂在肩头飘来荡去,不着边际。
  送母亲上车时,天尚未全亮。深青色的雾气萦绕四周,母亲淡蓝的衣裳融进晨岚中,却有未尽的无奈。登车前,母亲还要做最后的努力,话却是南辕北辙:“你不去……也好。玉枢这孩子,也该长进些才是,不能一辈子依靠妹妹。”
  我只得宽慰她:“母亲一进宫,姐姐就会好的。”
  车去得远了,绿萼笑道:“老夫人竟然没有责备姑娘?当真是奇了。”
  银杏瞥一眼绿萼,得意道:“奴婢当初说得如何?老夫人是最疼姑娘的,只要姑娘平安出宫,老夫人怎么都无话。”
  绿萼哼了一声:“偏你什么都知道。”
  身上有些凉了。论理高晅病了我理应探望,然而她无颜面对我,我无心面对她。苦尽甘来之时,反倒倦怠生疏了。我拢一拢斗篷,叹道:“午后启姐姐要来,该预备起来了。”
第六章 山河一色
  午膳后,启春果然带着安定县主来了。小钱和绿萼带了十几个女人在正门外迎接,我只在二门立着。启春容色明艳,银丝抹额若有若无,赤红宝石如晨露凝聚在眉心,摇摇欲坠。身着樱桃红长衫,微微透着衬衣的樱草色,似薄云遮住了朝阳。十分丽色中,暗藏两分英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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